萬物的印跡

獸蹄鳥跡

儂布從小鎮(zhèn)回來，經(jīng)過磨房溝的時候，他望了一眼村口的平石板，上面坐著一位老人，孤零零的樣子像另一塊石頭。

儂布大步朝平石板走去，褲腳掠起了一場細碎的風聲，他迫切地想從那老人看他的眼光里識別出一些微妙的東西，或一眼就能識破他極有可能取代祭師的地位?？旖咏绞鍟r，儂布的腳步陡然就慢了下來，只見一只巖羊站在寬大明亮的石板上，它并不看儂布，只用一位老人平淡溫和的眼神凝望著對岸的黑巖子，石坳里跳躍著幾點灰白的光影。

儂布感到嗓子有些干澀，他咳嗽了一聲，虛而不實地思想巖羊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其實就是反穿著皮褂子的老人。巖羊在這時朝著黑巖子發(fā)出了鳥鳴般的呼喚，石坳里的灰白光影靜止下來，接著，一群巖羊在回應(yīng)它。巖羊開始在平石板上轉(zhuǎn)著圈走動，堅硬的蹄子輕叩著石板發(fā)出了鼓點的回聲，它縱身一躍消失在了平石板上。儂布隨手折斷路邊一枝正在擺動的丑火草，拿到鼻尖嗅聞。那是一種被詛咒過的氣味，他厭棄地將它丟在路邊不回頭地朝家走去。

兩扇屋門敞開著，儂布輕輕地走進去，上了木樓梯。母親背對著樓口在一扇窗下編織一匹氆氌，她在低聲吟唱《平安歌》，一把胡桃木梭子穿過了黑白兩色經(jīng)線。儂布的心微微地顫了顫，他沒有驚動母親，只默默地去歇坐在火塘邊，好讓她轉(zhuǎn)頭就看見孩子的歸來本身就是一道光。母親很快察覺到火塘邊上的動靜，看見兒子抱膝坐在火塘邊，她驚訝地喊出了他的乳名，那也是村中一只流浪狗的名字。母親解開盤在腰上的編織帶，快速裹卷好氆氌，走到儂布面前睜大眼睛，確認他的歸來。儂布仰起臉對母親笑，他的笑臉很快就模糊在了母親的眼睛里，母親背過身去用袖口一把擦亮眼睛，然后赤著腳咚咚地踩響樓板為儂布熬茶，又在銅瓢里為他炒嫩玉米面，持續(xù)的香味使儂布感到了饑餓。這一路，儂布搭乘了吉普車、大貨車，最后換乘了小四輪才輾轉(zhuǎn)回到家，山路崎嶇，快把他的腸肚心肺從口中顛出來了。儂布在茶湯里放入一坨酥油、一勺蜂蜜和兩把炒面，開始團起一個糌粑來。母親坐在一旁細細地端詳著儂布，瘦了、黑了，眼神卻更加堅定明亮了。她在等儂布詳說這段日子去小鎮(zhèn)尋馬的事情。

儂布團好糌粑后，掰下一塊，在手中捏出手印才送進口中慢慢地吃起來，吞咽的時候，他做出了痛苦的表情，心里卻是十分香甜。母親看見他的樣子，趕忙端起茶碗遞到他手中，好使他的喉嚨無阻而順暢起來。

兩月前，儂布家丟失了子母騾馬，找遍對河兩岸三村，連個蹄印子都沒有找見。有鄉(xiāng)鄰告訴儂布，在磨房溝遇見幾個馬販子，趕著一群大大小小的騾馬朝小鎮(zhèn)上去了。儂布追隨著線索到小鎮(zhèn)上尋找，這一走就是數(shù)十天。此刻，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告訴母親關(guān)于子母騾馬的下落，于是他又不緊不慢地捏起一塊糌粑送進口中吃起來，還沒有等他做出干澀難咽的表情，母親的拳頭就已經(jīng)遞到了儂布的額頭上，他順勢把自己當作一頭好斗的牛犢，把頭頂向母親的拳頭，一點點逼退她的拳頭，火塘邊就響起了母子倆歡快的笑聲。

吃完整坨糌粑，儂布的講述也有了頭緒：“阿媽，您可知道，我找遍了小鎮(zhèn)上的騾馬交易市場、養(yǎng)馬的人戶，總之，能聞到騾馬氣味的地方我都到過了?！眱z布說著，手指了指自己的腳，母親就看見儂布磨破的鞋底露出了腳后跟，上面有一塊結(jié)痂的傷疤同木柴上的螺紋一樣結(jié)實，她的眼神立刻為此黯然了下來。儂布并不希望母親因為心疼他而難過，他只是想表達出門找馬，已盡了全部力量。

他繼續(xù)往下說的時候，身體略微朝母親傾斜了一點，語氣徐緩。

“后來，我打聽到距離小鎮(zhèn)百里遠的地方有個叫羊馬的村莊，那里草山寬廣，家家戶戶都養(yǎng)馬。于是，我就找到羊馬村，結(jié)交了一位養(yǎng)馬的老漢，我利用自己的勤快幫忙他洗馬、喂馬，每天與他一道去放馬。趁著馬吃草，老漢打盹兒的時候，我朝著草原深處去尋馬。就這樣找了許久，我的腳步幾乎踏遍了整個草原，涉過了很多條河流。不止一次地，我竟把河對岸的樹木也當成了吃草的騾馬，涉水過河，濕淋淋地站在樹下，我就對著樹大聲呼喚子母騾馬的名字，我是在自己的回聲里逐步感到失望的。臨走前的那個傍晚，我回到養(yǎng)馬村，經(jīng)過一戶戶人家門口，我一遍遍地向他們重復(fù)，我一直在尋找子母騾馬，它們是我阿媽用七張氆氌毯子從一個趕馬人那里換回來的。它們額上都有一塊形似火焰的白印子，小騾馬的頸脖上戴著一個氆氌項圈，上面縫綴著一朵染紅的羊毛花，花心里藏著一枚小銅鈴，奔跑時的聲音格外響亮清脆……”

母親聽著微微蹙起眉頭，母騾子堅韌，小騾子可愛，它們從不涉足泥潭，雪白的四蹄隨時保持著清潔的樣子在她心里越發(fā)生動明亮起來。

儂布稍微頓了頓，他平穩(wěn)情緒后的講述氛圍遠遠超出了一位祭師所具有的智慧。

“可是，羊馬村的人告訴我，羊馬人的柵欄只關(guān)自己的牲畜，并且整個草原也不會留下來路不明的馬蹄印。聽到這些話，我的心徹底松懈了下來，并放棄了繼續(xù)朝草原邊緣去尋找的念頭。我回到老漢家，他早知道了我尋馬的事情，看到我進門時落寞的影子，他放下提起的茶壺，倒了一碗蕎子酒來安慰我。我喝下一大口酒，告訴老人家，自己離開家鄉(xiāng)已兩月之久，尋不到馬，明天就該返回了。當我說出‘家鄉(xiāng)’兩個字的時候，不爭氣的眼睛就落下了大顆的熱淚。老漢默默地看著我落淚，看著我端起茶碗喝茶般喝下蕎子酒，我的身體漸漸輕飄起來，感覺進入了夢鄉(xiāng)。

“老漢一聲不響地起身去，抬出一張方桌擺放到燈下，我以為他這是要擺晚宴送別我。只見他捧出來一把麥面，均勻地撒在桌面上，隨之拿出了一塊手掌大的石盤，在軸心插入一根光滑的木桿，然后盤坐在了桌邊。我有些酒醉的視線不穩(wěn)定地看到老漢在朝我點頭，示意我也坐到桌邊去?？粗衩氐男袆?，我猜想這無疑是要進行一場問卜了，心中頓時升起了敬畏。我腳踩云朵般來到桌邊，老漢讓我捧起石盤，它其實是一個古老的紡輪，紡輪正面刻繪有古樸的鳥禽動物圖案。老漢雙手搓捻錘桿，我們一起放手，紡輪開始急速旋轉(zhuǎn)，錘桿垂直著落在桌面上，刻繪在紡輪上的鳥禽動物全部飛騰起來，復(fù)活了一樣。老漢的家人在這時關(guān)掉了我們頭頂?shù)碾姛?，屋子一霎陷入了黯黑里。老漢開始用方言念誦起祈請文來，那語氣輕巧玲瓏，像在月光下與萬物輕聲對話。我的手扶在桌邊，感應(yīng)到紡輪在微微振動，那絕不是因為我的害怕。紡輪轉(zhuǎn)動得那樣玄奧，似有一股細風在使它運行。紡輪逐漸緩慢下來的時候，老漢說了一聲，開燈。我們頭頂?shù)臒艟土亮恕?/p>

“老漢移開紡錘，低頭辨認錘桿留在麥面上的印跡。我看著那些凌亂的符號充滿期待地望著老漢，我的心就要找到騾馬了那般觸動著感情。老漢看著看著，擰緊了眉頭，他半晌才開口說，南方高山上的雪地里，有一群山雕重重飛落的痕跡，它們的停留和兩匹騾馬消失的時長來自同一件事……我聽到這話，身體感到一陣寒冷，并打了一個激靈?！?/p>

母親耐心地傾聽著儂布的敘說，好奇、神秘、巴望的表情在她的臉上轉(zhuǎn)變。聽完儂布說出這個結(jié)果，她用寬大的袖口一把掩住了半張臉，掩住了她對這消息的驚訝和難過。儂布這顆漂泊無定的心，在這時才真正安穩(wěn)了下來。窗外的天光在漸漸黯淡，火塘里的柴火在這場講述中燃成了一堆赤紅的炭火。母親取來兩只銅燈盞擦拭锃亮后，插入棉花燈芯，倒入熬化的酥油點燃，兩朵小小火焰在閃爍。儂布仿佛看到遠路上正有兩匹子母騾馬朝著微光走來，它們的蹄聲從容而莊重。

這時，樓梯上響起了一陣七零八落的腳步聲，那節(jié)奏打亂了儂布和阿媽靜默。只見森布頂著一頭蓬亂黑發(fā)的小腦袋顯露在樓口，他明亮的大眼睛驀地看到儂布，他張開手臂飛撲向儂布，把頭埋在他的懷中一聲聲地喊阿哥。儂布用溫熱的大手撫摸他的腦袋，又在衣兜里摸索著，緊接著，他取出來一個綠色溫熱的石頭作為禮物送給森布。森布接過，以為是一只圓潤光滑的青蛙，嚇得一把將它丟棄在樓板上。綠石頭在地板上滾了幾圈，發(fā)出了一塊石頭該有的堅硬掙扎。森布這才重新拾起它在手中把玩起來，又把它遞到火塘邊借著火光欣賞，它的綠是如此通透明亮，仿佛能看見它起伏的呼吸以及內(nèi)里的臟腑。

火塘邊煨煮的牛肉粥在撲哧撲哧地響，發(fā)著誘人的香。森布忘記了饑餓，他擺弄著綠石頭，又把它放在樓板上，扶著它蹦跳，口里伴著孤單的蛙鳴。儂布沉浸在森布對這塊綠石頭的新鮮和好奇中，這是他在羊馬村的溪流中撿拾到的，當時他以為自己踩死了一只青蛙，還尖叫著為它念出了一句真言。就在他回想這段經(jīng)歷時，母親堅定有力的聲音從火塘正上方傳來：“你能再為兩匹騾馬的下落問卜一次嗎？”

儂布轉(zhuǎn)頭去看母親，她的樣子像儂布對著老漢說出“家鄉(xiāng)”兩個字時一樣失魂落魄。母親知道儂布從小就對微妙世界充滿了好奇，他只有一頭牛犢那么高的時候，就背著口糧去學習用串珠占卜，后來又跟著玩伴去朵洛彝寨找畢摩學習燒羊扇骨占卜。母親相信儂布一定也會從羊馬老漢那兒學會了用紡錘占卜的本領(lǐng)。儂布在心里短而快地溫習了一遍老漢教他的祈請文，他怕忘記，昨夜是在念誦中進入睡夢里的。

他看見自己回到了村口，離開的這些時日，平石板邊長出了密集的樹木，走近才看清是村莊里的人。他們一見到儂布就圍攏上來喊他祭師。儂布還沒有正式為誰包括自己推斷過未來，他不敢輕易答應(yīng)，但他還是為這個心馳的稱呼整理著襤褸衣衫，他抬頭就看見祭師的女兒思曼正從人群中朝他走來。思曼的眼光月亮般清冷，抑或還帶著幾分寒芒，儂布并不避讓，是因為他的心里早為她打開了一片廣闊的晴天。她走到儂布身邊，自然地伸手去挽住儂布的手臂，儂布就聞到了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柏葉芳香，這加持了他內(nèi)心的力量。人們更加地簇擁著他們，并不是祝福他們牽手站在一起，而是提出了占卜請求。儂布不借助任何器物，只數(shù)數(shù)自己手上的指節(jié)，就為一塊土地卜算出了破土造房的吉日。他想在思曼面前顯出自己的能力，便主動為新房大門卜算出了朝向，就在他要確切地指向南方的時候，他感到思曼的手像一把老鷹鎖一樣緊扣著他的行動。儂布試圖掰開思曼的手，卻不能使出一點力氣，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夢里一直是個旁觀者。

儂布沒有注重夢里的另一個自己，他沉浸在思曼留在夢里的柏葉馨香里，并不自主地揚起了嘴角，母親就知道他是答應(yīng)占卜了。

儂布從墻角抬出一張方桌，均勻地撒好麥面后，拿出母親用來紡錘的紡輪和錘桿坐在桌邊。母親見狀，握緊拳頭杵在氈墊上準備起身與儂布一起運行紡錘。儂布抱歉地對母親說，紡錘占卜的人要有文化，還是讓森布來幫忙吧。母親聽到儂布的話，蹲坐回氈墊上，但知道森布要跟儂布一起占卜，她就對著森布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森布按照儂布的提示，蹲在桌邊，小小的雙手去捧起光滑的紡輪，他回望了母親一眼，母親對他點了點頭后關(guān)閉了電燈，并用火鉤刨起炭灰掩埋了最后一點光。他們的眼睛陷入了黑暗之中，窗外的月光散發(fā)著幽微的光照進屋子。儂布開始用羊馬方言念誦祈請文，念完便觀想起一子母騾馬來，他的心中涌起了感動、虔誠，還有一些復(fù)雜的感情。念畢，儂布搓捻錘桿，錘桿并沒有轉(zhuǎn)動，直接倒在了桌上。儂布重又念了一遍，依然如此。這不符合儂布的心意，他因為局促，手感到了發(fā)麻，并把這消息傳給火塘邊的母親。母親根據(jù)自己的見識認為，在七日村莊用羊馬方言說話，任誰也是聽不懂的。于是母親又從暗處傳出說話聲：“請用七日村的方言念誦祈請文吧?！眱z布聽到這聲音，感覺是從另一個時空傳來的，極具智慧和隱喻。他就用七日村的方言重新翻譯祈請文，再次搓捻錘桿，然后和森布一起輕輕放手，紡輪帶動錘桿落在桌面上快速地轉(zhuǎn)動起來，他們聽到錘桿在桌上沙沙地響動，窗外的風吹過杏樹，也發(fā)著沙沙的動靜。儂布似乎還聽到，那聲音是隨著自己的心脈在動，過了好一陣，紡輪才慢慢減速下來。儂布請母親開燈，并重新點燃火塘。森布因為緊張，狠勁地閉著眼，睫毛似要飛起的蛾子樣抖動著。儂布對森布說：“阿弟，可以睜開眼睛了?！鄙急犻_眼，不看一眼麥面上的痕跡就跑進了母親的懷抱里深藏起來。母親見森布的額上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子，她就捋出袖口為他揩拭，并在額頭上輕輕地印下一個親吻來撫慰他的心靈。

儂布開始在暗淡的白熾燈下細細辨認著麥面上的印跡，那是幾頭野獸在雪地上對視、嘶鳴、爭斗過的痕跡。儂布在一片混亂的跡象中運用起羊馬老漢傳授他辨別符號的口訣……他把所有印跡組織成一個詞匯正要念出時，兩盞酥油燈同時發(fā)出了呼哧一聲響，只見兩朵黑色的燈花躥起兩束幽藍的火焰之后，就熄滅了。儂布在那刻看見了思曼的面容，就是他在村后水沿邊喂馬時，看到思曼采集了一大束祭祀用的新綠松柏枝葉迎面走來，朝著臉頰發(fā)紅的儂布清淺一笑時的樣子，儂布覺得那就是松柏枝盛開花朵的樣子。母親在熄滅的燈光中，驚訝地再次用手拍響裙袍，又用寬大的袖口捂住半張臉。她仿佛已經(jīng)聽到了占卜的結(jié)果，并深信不疑。儂布和森布一起看著母親這一連貫的動作行為，他們懷疑她其實是識文斷字的。

儂布收拾好桌子和紡錘，坐回火塘邊，他不再說話，像倏然邃曉了占卜的本相那樣沉默且莊重。

傳布歌唱

天擦黑，半彎月亮就從東山頂上升起來了。

青麥從底樓抱回幾捆干柴，往火塘里添進兩根，就坐在火塘邊捻羊絨。格榮盤坐在火塘上方的氈墊上看一本棕皮書，許久才翻過一頁，那動靜像一只鳥兒忽然從他手中放飛了。

阿布又一次轉(zhuǎn)頭去看樓口，樓板終于響起了起起落落的腳步聲，伴著幾聲咳嗽和低語，他們一齊擁進鍋莊屋在火塘邊圍坐起來。青麥把半瓢牛奶兌入一壺清茶里，然后提起茶壺去為勞頓了一天的牧人盛一碗熱茶。格榮依舊在看書，并不聽見家中有人來，又或是聽見了，只是合上書前需要跟書里的人物作短暫道別。直到火塘邊完全安靜下來，他才抬頭去打量圍坐在火塘邊的人們，他們笑盈盈地望著格榮。格榮的目光落在了一個年輕的牧馬人臉上，他的手一把大梳子般插入了額上那片濃密的頭發(fā)，他從指縫里窺探格榮的心意。格榮不說話，只上揚起嘴角對他。他才安心地將那片頭發(fā)朝一邊拂去，他還沒有完全亮出寬闊黑亮的額頭，就聽見格榮開口說：“前天傍晚，我看見一只土撥鼠在對著你家院門磕頭，你聽到動靜沒有？”

牧馬人的手頃刻抽離那片頭發(fā)，散開在他驚愕不已的眼睛上。幾個女人聽到這話，嗚一聲抱在了一起。格榮細長的眼睛透著微妙的光，他像看著季節(jié)一樣等待牧馬人的回音。牧馬人回過神來，他指著火塘起誓，再不去林中安置捕獵套索。格榮眼睛輕輕往下一掠，去問農(nóng)場主：“聽說，今年你家農(nóng)場里的蘋果豐收了，最大的蘋果有多大？”

農(nóng)場主從衣兜里取出手比畫，一顆紅蘋果就從衣兜口滾落出來，兩個男孩撲上去搶那顆蘋果，農(nóng)場主一著急便提前說出：“這蘋果是給舉旗娃兒帶的?！币粋€男孩就把那個紅蘋果傳遞到阿布的手上。阿布對著農(nóng)場主答謝了一個歡喜的笑，并把那只散發(fā)著香氣的蘋果兜在了裙袍里。

火塘邊響過一陣熱鬧的笑聲后，人們又把眼光齊齊地投向了格榮。格榮這才鄭重起身，取下一面旗子，那是一根用破開的巖斑竹棍夾起的一面發(fā)黃紙頁，上面用黑墨印著一尊騎神授寶馬的格薩爾王像。格榮將旗子雙手遞給阿布，阿布在大家恭敬的眼光中接過旗子舉在手中。

格榮用方言中的連詞“圖?！苯幼∩衔?，開始講述《格薩爾王之救愛妃》。

火塘邊無比安靜，人們都緊著心弦，一個小男孩雙手握拳，嗖一聲從他母親的裙袍里站起身來，仿佛他天生是一名將士，此刻他擁有一身的本領(lǐng)去守護格薩爾王一樣?；鹛吝叺娜藗兌急凰^去了，并以為他一步就會跨進傳唱故事里。阿布將手中的旗子抬高了一點，莊嚴氛圍，男孩的臉一邊紅著一邊坐回到母親裙袍里。格榮對男孩豎起了拇指，男孩又轉(zhuǎn)頭去看阿布，他以為自己的勇敢來自阿布。

格榮停頓下來，他輕輕地看了青麥一眼，青麥放下手中撕扯的羊絨，清了清嗓音，手掌托腮對著火塘低聲唱出：

阿拉阿拉是阿拉/塔拉乃是歌唱法/魚兒游走河水在/河水你不用憂傷/見到冰凌融化時/魚兒會游回你身旁/馬兒走遠騎士在/騎士你不用惆悵/見到春暖花開時/馬兒會回到你身旁……

唱完，青麥的臉頰被火光映得通紅，她低垂眼簾，雙手搓動紡錘嗖嗖地轉(zhuǎn)動，一片羊絨就捻出了一根細長的白絨線。

格榮像站在城堡外的格薩爾王一樣，他的眼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喜悅，他用輕柔的聲音對著青麥唱出：

我用阿拉來唱歌/我用塔拉來定調(diào)/雄鷹飛走巖石在/巖石你不用思念/微風吹綠草原時/雄鷹就會飛回來……

阿布聽到平常不愛言語的阿媽同阿爸用《格薩爾》說唱形式對話，她的小小內(nèi)心就為他們的相愛涌動起了莫名的暖意。阿布看到火塘里的光逐漸變得迷蒙而遙遠，阿媽伸出溫軟的手為阿布擦眼睛，火光就又重新明亮起來了。

格榮端起碗喝下一口奶茶，火塘邊的人們也在這時輕松下來，他們互相打量著被故事貫注的神色，又不出聲地笑笑。格榮在這段講述中并不對女人尊稱王妃，心里也是忌諱她半魔的身體和靈魂，這也表明他對愛情持有簡單潔凈的愿望。青麥起身，提起茶壺去為火塘邊的人們續(xù)茶，他們都在碗邊捧起手，表達感謝。

農(nóng)場主從火塘邊起身，他一面對著格榮點頭道別，一面退出圍坐的人群，他要趕回農(nóng)場看守幾只新生的羔羊。格榮對他道了一聲夜安！青麥點燃一把松光立在樓口上為他照亮，人們這才跟著陸續(xù)起身，意猶未盡地散去，樓口傳回來幾聲高高低低的“夜安”。

青麥把那束松光放在火塘里的三腳架上，鍋莊屋像白晝一樣明亮。阿布開始吃蘋果，吃出了清脆的聲音。格榮繼續(xù)翻看那本棕皮書，不時做著記錄。阿布還不識字，只覺得它們像是一群黑蟻，正朝著同一個方向走去。格榮見阿布好奇，就讓她知道了這些字是他在斜卡鄉(xiāng)教書時搜集的《格薩爾王》傳唱故事。

阿布識字后，沒有翻動過這棕皮書，并不是阿布聽完了里面的故事，而是每次格榮講完一個故事，阿布都會返回故事里細細地探尋那些吸引她的光點，它們照亮了一個屬于她的童話世界。

綿羊納比被格薩爾捉去宰了，羊群陷入了混亂，納比最好的幾個伙伴嚇得全身打戰(zhàn)，一身的絨毛像一件快要脫落的外衣。沒有羊看見納比的阿媽，它安靜地退到了羊群身后，它流著淚，它嗅聞著青草，眼前浮現(xiàn)出納比剛剛學會吃草時的歡喜樣子，它一聲聲喊著阿媽，熱乎乎的眼淚又一次打濕了它的眼睛。咩咩咩，它恍惚又聽到了納比在叫喊阿媽，它抬頭看到羊群讓出了一條通道，納比正從中奔跑而來，用冰涼的嘴唇親吻它的臉頰，又歪著頭輕輕摩挲它的身體，它感到了一個不一樣的納比，它真的回來了，而且變得更加有情意了……

火塘里的松光在慢慢暗淡，木柴燃成了一堆雪白的灰屑。阿布把頭枕在母親的膝上，看著木窗外的月光，它在輕輕地描摹村莊、樹木，還有果實的影子。

（選自2024年第5期《飛天》）

原刊責編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