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雨淅瀝。遠方山頭迷霧陣陣,不識真面目。兩側山崖層巒疊嶂,樹木蔥郁。青石鵝卵石鋪就的路面光滑、濕漉,像抹了一層油。
我抬頭凝望。眼前這條石道,是中國古代歷史的一條裝訂線,沿著這條線,就能穿越歷史直抵一個個現(xiàn)場。它是一條改變無數(shù)人命運,延續(xù)希望的生命之路,無數(shù)官員、商賈、文人、郎中、僧侶、匠人步履維艱,行走過后,迎來新生。它又是一條貫穿南北、繁盛千年的黃金交通線,為朝廷創(chuàng)造了高額稅賦,見證了大量奇珍異寶在壯漢們的肩挑手扛中,或北上中原進貢皇族,或南下出海開展貿易。它還是一條刀光劍影、烽火連天的軍事要道,穿著各式甲胄的士兵在此浴血拼殺,只要打通此道,便可大振軍威、勢如破竹。
石道的核心是一道關卡,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關卡,它的名字叫“梅”。梅關,梅關。念著念著,硝煙散盡,曙光陡生。千年梅關迎接我的方式,是一場風雨,似在考驗我的誠意。既然上天有意遲滯我的步伐,我即順從天時,一步一個腳印感悟巍巍雄關和漫漫古道的風霜雪雨與無盡滄桑。
踏石而上。路依山就勢,盤旋蜿蜒。為什么不修一條平坦的棧道?“只有石路方能最大程度保存原貌?!蓖械挠讶酥v解道。難怪,假設莊重的攀爬朝圣簡化成普通的拾級登山,怎能設身處地體驗當年逃難人群的悲苦辛酸,怎能感受他們扶老攜幼翻越重重山巒駐足這座關隘時眼里倏忽閃現(xiàn)的炯炯光芒?更何況,曾幾何時,這兒并沒有路。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古書中常有記載,某支軍隊久攻某地不克,忽得一位樵夫或獵戶指引,悄悄繞大山深處僻靜小路至敵軍身后,出其不意取得勝利。這些小徑本不是路,被樵夫、獵戶們走得多了,自然成了路。只是,靠人踩踏出來的路,多半荊棘密布、險峻陡峭,稍有不慎便有去無回。梅嶺亦然。
遙遠的古代,梅嶺必定無路可走,杳無人煙。但山兩邊總有膽大之人,他們翻山越嶺,或狩獵,或砍柴,或采藥,或做點小買賣。久而久之,他們的腳印便在大山的褶皺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條路必定彎彎繞繞,一會兒沒入樹叢,一會兒被垂下的藤條遮蔽,一會兒出現(xiàn)似是而非的岔道。一場春雨可能讓它泥濘不堪,一夜漫天大雪或許讓它面目全非。它沒有名字,地圖上也沒有任何標記,只存在于老百姓的口口相傳中。
然而,還是有人找到了這條路。戰(zhàn)國時期,為躲避戰(zhàn)亂,以梅絹為首領的一批越人遷往嶺南,在大庾嶺一帶安營扎寨。寂寞的山嶺人聲漸稠,山間回蕩著完全陌生的中原口音。大庾嶺遂把這段山峰命名為“梅嶺”,以報梅絹開拓之恩。
一舉成名天下知。秦統(tǒng)一六國后,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又把目光投向了南方。秦始皇以屠睢、任囂為帥,兩次南征百越,大獲全勝。其中一路大軍,即從梅嶺山隘進擊。于是秦始皇在此設置橫浦關,重兵戍守。梅嶺第一次披上了朝廷的官服,原先的崎嶇小道,也稍稍裝扮得俊俏了些。
雨勢漸大。友人勸我折返,我執(zhí)意向前。贛南雨水多,頂風冒雨迤邐前行的古人應不在少數(shù)吧?“永嘉之亂”后,匈奴、鮮卑、羯、氐、羌等胡族大舉入侵,劫掠中原,北方硝煙四起,人口驟減。迫于生存壓力,人們紛紛逃離故土,集體向南。他們渡過穎、汝、淮諸水流域,進長江,入鄱陽湖,沿贛江南下,部分選擇了地廣人稀、崇山峻嶺的贛南落戶,部分深入梅嶺繼續(xù)向南。本來安詳平和的小路,突然充滿喧囂。本來逼仄狹小的山路,突然擁擠得喘不上氣。但是,這個苦難的民族卻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翻過橫浦關,他們將血脈延展在嶺南的土地上,他們將先進的生產力播撒在曾經的蠻荒之地。
從此往后,這條古道成了救命之道,重生之道。
隨著京杭大運河的開鑿,中原貨物順大運河南下,經揚州,逆長江而上,從鄱陽湖進贛江,逾梅嶺入廣東,沿湞水、北江抵達廣州,漸漸成為全國對外貿易的主渠道。一批又一批光彩奪目的絲綢絹帶、巧奪天工的陶瓷飾品、清香四溢的各式茶葉涌向梅嶺,梅嶺和它的古道又一次水漲船高。然而,它的外形仍然簡陋、破舊,遠遠難以匹配如此高規(guī)格的定位。
好在,它并沒有等待太久。唐開元四年(716),歷史給這條道路派來了最大的恩公——張九齡。這位廣東韶關人因負氣告假還鄉(xiāng),途經梅嶺。他的內心曾經數(shù)次憧憬,這條久負盛名的道路是多么大氣壯觀、宏偉磅礴。不曾想一到現(xiàn)場,竟如此狹窄破爛。于是,家國情懷深重的張九齡向唐玄宗進言鑿山修路,得到首肯后,立即帶領一眾民工“飲冰載懷,執(zhí)藝是度”,在“嶺東廢路”“緣磴道,披灌叢,相其山谷之宜,革其坡險之故”,把破爛不堪的老路修成了“坦坦而方五軌,闐闐而走四通”的官方驛道,道寬處達五米,迫于山勢的最窄處也有兩米。我腳下的青石鵝卵石,或許尚有些許當年的“遺老”。
除了舊貌煥新顏之外,這條嶄新的官方驛道選取了從大庾到南雄距離最短的一段路線,比秦朝古道縮短了整整四公里。遙想古人當年,不負重徒步四公里山路尚且需要兩小時,如果背上行囊貨物,時間更難算計。當然,路程的縮短必然給施工帶來巨大難題。在沒有爆破手段的情況下,唐人硬是發(fā)揚愚公移山的精神,削平了一個長二十丈、寬三丈、高十余丈的山坳。而且粵北韶關等地的石頭容易風化,鋪砌整塊的條石難以保證使用壽命,工人們利用山體就地取材,不拘泥于原材料的規(guī)整,采用大小石塊拼砌的辦法,中間嵌以泥土,使其平整穩(wěn)固。為了減少雨水對道路的侵蝕,將山洪減少到最低限度,設計者又在道路兩側設置排水溝渠,縱溝沿山勢向下,呈自然坡型,再種植梅樹護坡。在陡峭路段,又以小塊條石砌筑橫溝排水。
據(jù)傳說,張九齡率人開鑿到山嶺的最高點、即贛粵兩省分界地時,有一塊大石,工人白天把它鑿開,晚上它就自動合攏,反復多次。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張九齡懷孕的夫人不顧危險,站在鑿開的石頭中間,石頭方才無法合攏,工程得以順利推進。
待全線竣工,公私販運“轉輸不以告勞,高深為之失險。于是乎鐻耳貫胸之類,殊琛絕贐之人,有宿有息,如京如坻”。見此盛況的張九齡喜上眉梢,《開鑿大庾嶺路序》一氣呵成。至此,這條古道真正進入了官方話語體系。它遇見了越來越多雄壯魁梧的高頭駿馬,身著朝服的官吏貴族,未曾謀面的山珍供品,特別是一籃籃新鮮的荔枝,足以讓千里之外的皇帝和貴妃喜笑顏開。
梅嶺山隘的官方驛道建成還不到四十年,“安史之亂”爆發(fā),成千上萬的民眾挈婦將雛逃離家園。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人流一路向南,向南。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循著古跡鉆入梅嶺,成為這條驛道的又一批受益者。還有之后的唐末軍閥混戰(zhàn)、五代政權更迭、北宋“靖康之亂”,中原移民蜂擁南遷。南遷,已然成為中國歷史上一種巨大的民族慣性。贛南,嶺南,閩南,湘南,這些冠以“南”的大地,宛如毫無喧囂的桃花源,慷慨收留了被戰(zhàn)亂驅趕的一眾難民。梅關,成為這條南遷路線上最醒目的標識,成為這片大地上最璀璨的明珠。難民們在把家園搬向南方的同時,更是把數(shù)千年的文明帶到南方,也把贛南、嶺南、閩南、湘南升華為勿庸置疑的客家原鄉(xiāng),讓梅關上升為這個族群的命門,一個無法替代的精神地標。
坡漸陡。兩側的梅樹花盞怒張,花瓣紛披,一會兒雪白,一會兒嫣紅,梅姿百態(tài),氣象清明。點綴于萬壑千巖之間,更顯高貴。逃難的人群見此情景,蹣跚的腳步也該輕快不少吧。
蘇東坡正是其中一員。北宋紹圣元年(1094),這位詞賦大家因“烏臺詩案”被貶謫嶺南,第一次緣上梅嶺。驛道上的梅花在細雨中傲然綻放,有感而發(fā)的東坡奮筆疾書“去年今日關山路,細雨梅花正斷魂”。書畢,梅嶺古道的梅花就成為他心靈的寄托。當他獲赦北歸再次路過梅嶺,又留詩:“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贝嗽娬蔑@了東坡超脫出風雨顛沛的狀態(tài),變得淳美飄逸,襟懷灑脫。梅嶺同樣感念東坡的欣賞,將這首《贈嶺上梅》刻碑于道旁。
一百多年后,南宋丞相、客家子弟文天祥最后一次踏上梅嶺。在囚車上,他用一首《至南安軍》與故鄉(xiāng)作別:“梅花南北路,風雨濕征衣。出嶺誰同出,歸鄉(xiāng)如不歸。山河千古在,城郭一時非。饑死真吾志,夢中行采薇?!彪m未如《過零丁洋》般膾炙人口,卻同樣思念憶昔,以死明志。但他足可欣慰,宋祚終結之后,“其隨帝南來,歷萬死而一生之遺民,固猶到處皆是也……西起大庾,東至閩汀,縱橫蜿蜒,山之南、山之北皆屬之?!?/p>
腳步蹣跚的不只是將軍和詩人,還有僧侶。禪宗五祖弘忍秘密將衣缽袈裟傳給大字不識一個、只會挑水劈柴的弟子慧能,并囑咐他立即離開湖北,南下避難?;勰艹鴱V東老家倉促行進,至梅嶺,欲奪衣缽的師兄神秀門徒追至。慧能將衣缽棄置路旁,身為武僧的神秀門徒卻無法挪動,只好無功而返。慧能法師正當口渴難耐之際,遂以錫杖擊石,清泉汩汩涌出,味甚甘冽。幽靜的六祖廟,正向每名朝圣的后人訴說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
留詩于梅關的文苑名宦數(shù)量眾多,僅《大庾縣志》就收輯了宋之問、劉長卿、湯顯祖、戚繼光、解縉、戴衢亨、袁枚等歷代名人佳作二百余首。他們或帶著報效家國的志愿,或帶著對廟堂艱險的喟嘆,或純粹觸景生情即興吟詩,為繁華的古驛道添彩增輝。
當然,梅關和它的古道并非時時充盈著苦難與悲戚。在秩序井然的盛世,梅關古道見到的大多是粵鹽、銅鐵、香藥、珠寶、漕糧、茶葉、百貨等。宋、元、明、清諸代,又多次對驛道進行維修和擴建,增設驛站、茶亭、客店、貨棧。剛才路過的梅國驛站雖非原物,但黃色琉璃瓦覆蓋的歇山式屋頂,質感強烈的赭紅色立柱,布局似客家圍屋的院落,仍然讓我浮想聯(lián)翩。
北宋淳化元年(990),宋太宗在大庾設南安軍。北宋嘉祐八年(1063),江西提刑、廣東轉運使蔡挺、蔡抗兄弟,代表兩地共商擴建事宜,在驛道隘口修建關樓一座,并立石曰梅關。元明時期,海運空前發(fā)展,對外貿易興盛,東南亞的占城、暹羅、真臘、古里、爪哇、蘇門答臘等三十多個國家,以及歐洲的荷蘭、意大利等國商人紛紛進入中國,熙攘的梅關又迎來了素未謀面的珍珠、玳瑁、象牙和孔雀、獅子等奇珍異物。明代著名學者桑悅《重修嶺路記》記載:“庾嶺,兩廣往來襟喉,諸夷朝貢,亦于焉取道。商賈如云,貨物如雨,萬足踐履,冬無塞土?!鼻宄畬嵭小昂=?,只設廣州一個通商口岸,梅嶺古道更趨繁榮。
前方,一個四四方方的飲馬槽映入眼簾。雖青苔累累,但原先的規(guī)整古樸仍可管中窺豹。千百年來,得有多少馬匹,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曾在此飲水休憩。
到了近現(xiàn)代,梅關的腳步聲依然駁雜。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三次北伐,均有部隊取道梅關揮師北上。一九三四年,中央紅軍突破圍剿,經梅關開啟二萬五千里長征。陳毅更是在梅嶺周邊開展了三年艱苦的游擊戰(zhàn)爭,梅關古道上留有他的脫險處,他也寫下《梅嶺三章》。
拐過前面的彎就到梅關了。或許見我一路寡言,同行的友人好意提醒,我從沉思中拉回思緒。盡管步履滯重,身上卻已大汗。對每一個試圖接近它的人,梅關都要用這種方式予以洗禮。山勢愈加雄險,林木更為茂密。腳下偶有數(shù)顆白色圓形石塊,閃爍些許光澤。古代沒有路燈,晚上只能靠火把照明,火光映在圓石上,即可反射出螢螢亮光,好似珍珠閃耀。夜間行走的路人至此路面,心中必定涌起股股暖流。
轉過彎來,“南粵雄關”四個朱紅大字赫然醒目。明萬歷年間南雄知府蔣杰的題刻依然如新。關門兩峰夾峙,右側立有一塊兩三米高的石碑,上書“梅嶺”兩個蒼遒楷體大字,為清康熙年間南雄知府張鳳翔所題。走進關門,南北兩側大風陣陣,云霧繚繞,青石鵝卵石路面鋪展開去,“一步跨兩省”“一關隔斷南北天”的壯闊油然而生。倘若關樓尚在,一人看守足矣。南面關門刻有對聯(lián)“梅止行人渴,關防暴客來”,一動一靜,一剛一柔,余韻悠長。
大雨瓢潑,梅關和它的古道門可羅雀。它們終究是老了,曾經的繁華絢爛歸于冷寂。牛馬車行消失了,哨卡官兵不見了,行色匆匆的人們銷聲匿跡。關于中原戰(zhàn)亂的噩夢般場景和燒殺搶掠、黑煙滾滾的情境已經模糊為前世幻影,永嘉之亂、安史之亂、靖康之亂,都靜默為史書里的筆墨。如今的梅關,退化成一個遺址,一條老路。但是,來瞻仰梅關、重走梅關古道的人依然絡繹不絕。因為,梅關還是一個象征,是若干家庭的精神圖騰。這些后人要想完整了解家族的歷史,徹底理清家族的脈絡,梅關是不可或缺的關鍵。只有親臨梅關,走一趟古道,才能真正感悟這座關隘和這條道路是怎樣給予祖先力量進而賜予祖先新生,才能真正感悟它們在家族中的沉重分量。
(選自2024年第4期《百花洲》)
原刊責編 朱 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