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一個離天最近的地方,一個離人世的喧鬧與繁華很遠的地方,大自然將它的雄奇與壯麗鐘集于斯,從地上鋪到天上,從腳下一直鋪進你的靈魂。
這是我第二次踏上這塊大地。和初來時一樣,面對它的遼闊,它的靜默,它的壯美,我長時間地失語,只能看,只能聽,只能呼吸,什么也不能說。
這是一種震撼人靈魂的大美。在這里,太陽一直照進我心里。星星就在我的靈魂中閃爍。
風吹起藍色的波紋,那是什么?
那是我的靈魂在顫動。
柴達木
一片以海相稱的湖。
很久以前,這里還是一片海。柴達木,大地的一只盆,盛下關(guān)于海的記憶。于是,在這最年輕的陸地,停泊著最古老的海。進入柴達木,一路總是與這海藍相伴而行。
天這樣藍,陽光這樣燦爛,金燦燦的草地順著陽光一路鋪來,一直鋪向湖邊。草黃和海藍一同被陽光照亮,構(gòu)成強烈的對比。
沿著草地望過去,一路上,我們的目光被染成不同的顏色:
草黃過去是苔蘚的暗紅;接著,是耀眼的白色沙灘;然后,是海水的深藍。在那里,我們的目光洶涌起來,不時涌起云朵一樣的浪花。
滿湖的陽光在涌動,在盆地中部涌動。寬廣平坦的沙灘,任湖中的波浪擺成一道道長線緩緩游來。只有這樣寬廣平緩的灘地,才能一任波浪盡情地舒展,緩緩用盡所有的力、所有的沖動,直到隆起來的涌動平靜下去,完全歸于灘地的平緩里。這長長的牽起的波浪線多么的壯闊,這慢鏡頭似的涌動多么優(yōu)美動人!
有幾次,爬上岸的波浪滿懷欣喜,閃閃發(fā)光,作勢要打到草地上去。金色的草浪把帶著咸味的風接過去,縱深向陽光那邊傳遞。到后來,好幾股風攜手同行,整個草原一齊涌動起來。
風吹過去,云在空中悄悄移動。云影落到草地上,陽光跟在云影的后面。陽光走到哪里,哪里的草浪便亮起來。草原波浪似的變幻著陰陽二色。
站在這里,望著這一切,迎著青海湖的風,我感到,這波浪,這陽光,這云影,這草地,整個原野都在表達著我。我的心就展開在原野上,原野就是我浩蕩的胸懷。
在金草灘,一些齊刷刷刈倒的牧草被一層層卷裹起來,卷成一個個巨大的草碾,躺在草灘上,仿佛只要風一吹就會骨碌骨碌滾起來。想到人竟然可以這樣,可以把生長了一個夏季的陽光卷起來,卷成可以滾動的東西!當他滾動草碾時,草地、陽光、四季和風也跟著一齊轉(zhuǎn)動起來,連古老的海水也被他牽動。
這些草卷將會被牧民用牛車拉回去,堆在場院里。場院是被太陽曬得發(fā)白的泥墻。在這些泥墻里,牦牛和羊?qū)⒂靡粋€冬季的時光,慢慢地咀嚼,慢慢地反芻。
原來,這個草原上美麗的夏季也可以卷起來,卷成卷,碼成垛,慢慢地吃下肚去。這些牛羊要算是天底下最幸運的生命了!
真想做一頭牛,就著高原的陽光,把這些草碾一個個吃下去。
要不,就是抱著它枕著它美美地睡上一覺也是好的??墒?,我是人,只是一個匆匆過客,剛剛瞥上一眼,就得離去,去過那一天被劃成許多小方格的日子。因為要過上這樣的日子,我還得不斷地寫心得談體會,打躬作揖,不時說上一聲謝謝。
能不能把那草卷也捎上一卷?打一個背包,就像行李卷,就像一個人的鋪蓋,把它背在背上,一直背進城去,然后在我家并不寬敞的地板上鋪開——把遼闊的草原還有湖水一齊鋪開,每晚都躺在上面!
昆侖山
海拔到了一定高度,大地就只剩下了巖石。
這是一場巖石的舞會,風吹過,水流過,億萬年的歲月一路狂奔,突然一剎車,停在這里。
大自然大筆起落,你想象得到的,都站在這里;你想象不到的,正在朝你奔來。山峰如聚,大地如沸騰一般。巖石在一處地方舉起如擁擠的刀鋒,又在另一處地方一綹綹披散下來如藏女的發(fā)辮。棱起來這樣剛強凌厲,披散下來卻又如此柔美,把你的目光拂弄得柔柔的,你正要伸過手去梳理她的長發(fā),就有一道嶙峋的山脊線從柔軟的細沙中露出,就像一把梳子。風從沙地上吹過,就像梳子梳過一樣。
風火山,風仿佛騎著馬的野男子,打著呼哨一路奔馳,從年頭奔到年尾。巖石成了天底下最柔美的女人,被風撫弄得那么光滑,那么圓滿。巖石仿佛成了像水一樣流淌的東西,駕著風,在山頂、山腰彎彎地流淌,流淌得那樣柔軟,那樣多彩。
第一次發(fā)現(xiàn),巖石原來也可以這樣多彩,有紅色、黃色、橙色、灰色和黑色,還有一些我們的詞典里所沒有的顏色。它們沒有花色的喧鬧和艷麗,卻是那樣的深沉厚重,大片大片地在峰谷間鋪展、漫流。
在一處河水深深切入的河岸上,站立著一排高高低低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雕像。人永遠也無法這樣站立。在這樣的地方,如此這般地站立,難怪人要把站立的巖石當作神。
在兩山間開闊的河谷地帶,我們開始撿拾那些從石像身上落下來的小石子。我的朋友曹先生撿到一個灰色石子,一抹火紅嵌進石體中間,剛好紅成一頭奔鹿。
一路找尋,不知不覺來到一道金燦燦的瀑布前面:一股極細的沙——巖石細到極處柔軟成萬丈絲綢——從山頂凹處直瀉下來,給人以強烈的動感。一種靜止的動感。直到一陣風挽起一道沙線,直到某一處滑落牽動整個沙面……
這是一段關(guān)于雪水的記憶。
雪流走了,沙留下來。一些小草沿著沙地往上長,竟然長到那樣的高度。草像是人朝向天空的向往。仿佛順著這些草綠沿著沙丘向上,就可以走上雪山,走進白云,走到又高又藍的天空。
(陳亮摘自“喜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