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jīng)對肖本恩說過,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親眼見到下雪,他安慰我說會的,起碼他會給我寄一片雪花,晶瑩剔透的六角雪花,比鵝毛還要輕的那種。
天氣熱起來了,它命令人類無可置疑地穿上短袖,躲在陰涼處,接受并習慣撲面而來的熱浪,等待一場難得的大雨。
小學教室里的風扇不耐煩地搖擺著扇葉,老師一邊寫板書一邊講解,粉筆在黑板上不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除了這幾種主要的音源,室內(nèi)仿佛悄無聲息。窗外是耀眼的綠和生機勃勃的雨中世界,肖本恩目不轉睛地盯著不遠處的樹梢上蜷縮著身體的兩只鳥,他的睫毛下窩著一團陰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有了愛幻想的毛病,我懷疑肖本恩也有這個毛病:他肯定在幻想什么,而不僅僅是看著窗外還在下的大雨,以及那兩只老師沒教我們認識的鳥。他一定也是個幻想家,那我們就是同一類人了,我為自己發(fā)現(xiàn)同類而興奮不已。
肖本恩在班里不太顯眼,注意到他要從我們的班主任黃老師的課堂開始講起。她是很年輕的語文老師,講話總是歡快的,帶著青春明亮的色彩,她的課堂也趣味十足。當時我們的作文總要先經(jīng)過批改,被紅墨水劃分成三六九等后再放到課堂上評講。黃老師會先表揚拿到A+的同學,這個名單里經(jīng)常有我的名字,我會欣然接受表揚,得到鼓勵后就格外喜歡語文課。有一次,黃老師點評一篇談論家庭的周末作業(yè),那次作文全班只出現(xiàn)了一個A+,我們不敢相信從黃老師嘴巴里說出的名字是“肖本恩”。他的名字從沒有在其他老師的口中出現(xiàn)過,像是個陌生的局外人。他本人似乎也很驚訝,不過很快平靜下來,如平常那樣低頭不語。
黃老師拿起肖本恩的作文朗讀起來:“我爸讓我好好讀書,將來可以在辦公室里吹空調(diào)。他說這話的時候,渾身都被汗浸濕了,不多的頭發(fā)趴在頭皮上,像是線狀的陰影。陽光照著他,他像珍珠一樣閃閃發(fā)光。不過,我不想吹空調(diào),我想去北方,去沒有熱天的地方,這樣就不用開空調(diào)了,省電。”黃老師告訴我們,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段,特別有真情實感。
我和肖本恩越玩越熟,才發(fā)現(xiàn)他“想去北方”這個念頭不是臨時起意,幾乎算是他的夢想。肖本恩想去北方,廣東太過悶熱,他總會邊走邊冒出滿身的汗,無論什么材質的衣服都逃不開最終膩在身上的結局。肖本恩告訴我,他討厭熱天,所以長大后他肯定要去涼快的地方生活。但此刻他肯定不能離開,他站在頂樓上,南樓南側,難得的涼風把他的衣領吹立起來,筆挺得像經(jīng)過精密設計的電線桿。本是去操場上玩抓人還在“全員加速中”的好時候,但他就在頂樓上一動不動地站著,我看著肖本恩的身形在逐漸強烈的南風中模糊成單調(diào)的輪廓,仿佛就要在下一秒消失,化作北上的風。
距離畢業(yè)越來越近,熱浪像未安息的幽靈在城市里飄忽,久久不去。一切室外活動都顯得不合時宜,人的精神也不好,似乎所有事物都被灼燒得太過,奄奄一息了。我家和肖本恩家住得近,我倆終日往返于上下學路上,對周圍街景熟視無睹:格子狀的蛋黃色墻面被假白的膩子切分成難以計數(shù)的鋼琴鍵樣,強烈的陽光附著在灰黑墻縫上,青苔勃發(fā),冒出顯眼的綠,盈盈地閃爍著那個將要開始的夏日的璀璨光芒。但現(xiàn)實是,我們幾乎注意不到難忍的酷熱外的東西,熱天給千篇一律的自建房、兩側車道被占滿的瀝青馬路增添了幾分奇怪的韻味,像在融化的奶油蛋糕上裱花那樣莫名其妙。而在感知所能觸及的視野里,566路公交車未能及時而至,空曠路面上的空氣被熱力擠壓、變形,如同在聚光燈下的舞者扭動身體、旋轉跳躍。我們苦哈哈地守在車站,熱出一身大汗。畢竟公交車延遲到站時有發(fā)生,于是我們在站臺投射的陰影里蹲著,等待車輛到站。肖本恩大口大口哈氣,幻化作一口泉眼,不留余力地噴涌汗水、散出熱氣,利用排出來的水分抵抗炎熱。他大概說不出話來,一團團衣服擁在身上,濕膩膩的,衣領自然地耷拉下來。盡管我們沒在酷熱里煎熬更長時間,卻對此深深地感到漫長,我對這個畫面印象深刻,久久不忘。
566路車抵達車站了,車門打開,噴出厚重、強烈的鋼鐵氣味。我們終于被解救了,上車,投幣,我們前后靠著坐下,悠長得似乎度過幾個世紀的沉默時刻后,肖本恩有氣無力地抻著脖子,頭向后轉,艱難而憤恨地說:“我發(fā)現(xiàn)廣東只有冬天和夏天兩季,這都熱成什么樣子了!”我不說話,相信此時從耳后滑到下巴,再滴到灰藍色地板上的汗珠會替我表示贊同。車載空調(diào)呼呼地吹著,車廂里沒人說話,汽車駛過熟悉的街景,緩緩停在某個站臺。肖本恩下車,我們道別。之后,車輪繼續(xù)滾動,我的視線停在肖本恩坐過的藍色塑料椅上,那里留下了一個碩大、顯眼的屁股印。
畢業(yè)典禮如期而至。期末考完后,老師非要把全班留住,不讓我們回家,說是要拍畢業(yè)照。午后2點,我們被畫上奇怪的妝容,在熱浪里駐足等待。汗水在一定程度上變作獻給熱天的祭品,所有人都在流汗,毫無例外。
老師提醒輪到我們班了,她讓男生站在鐵架子上方,女生站在下方,她們的頭發(fā)掩蓋了悶熱的跡象,看起來像是在精神抖擻地等待這張照片的新鮮出爐。在我們異口同聲地喊出“茄子”時,對面的相機快門發(fā)出了微不可聞的“咔嚓”聲,白光一閃,那個下午隱沒了。過了挺長一段時間后,老師發(fā)給我們每人一本相冊,昭告我們的小學生活結束了。唯獨讓我驚訝的是肖本恩在那張集體照中罕見地露出笑容,我只記下這些。
漫長的暑假會消融過去6年的半數(shù)記憶,最后一切變味,包括我和肖本恩。我突然發(fā)覺,有些人在畢業(yè)后可能就再也見不到了。
我們許諾再見的言語可能只是空白的音符。我才知道,惆悵原來是這么一回事。熟悉的地方變動,人和人之間像是再也不能相連的內(nèi)流河和外流河,對彼此感到陌生。有時候我會忽然想起肖本恩,我曾經(jīng)對肖本恩說過,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親眼見到下雪,他安慰我說會的,起碼他會給我寄一片雪花,晶瑩剔透的六角雪花,比鵝毛還要輕的那種。不知道他是否已經(jīng)遠走、抵達北方,大概不關我事,但我希望他愛流汗的毛病能夠治愈。
暑假過后,我們準備上初中,短暫時限里一場又一場臺風襲擊沿海地區(qū),熟悉的街道上空,偶爾會有烏云破碎,萬千雨滴在被陽光烤燙的石板路上迸裂,滋滋作響。路面揚起雨霧,附著在毛玻璃窗上,讓未來的景象也朦朧了。
直至盛夏終結,雨才下得少起來。開學日,人群喧鬧,太陽似乎也焦躁不安。我穿過樓道,鉆進教室。中學生活的帷幕已經(jīng)拉開,我滿懷期待地等待著新的老師和同學,開啟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