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西昌的城墻上

讀懂一座城，必然要在它的城墻上走一走。

晨光熹微，建昌古城的街巷仍在睡夢中，靜得仿佛能聽見時間的呼吸。

我獨自一人朝城墻走去。

踏著清寂的青石板路，腳步拂過街巷石墻下蔓生的花叢，我的心里有一種隱隱的興奮和期待。轉(zhuǎn)角處，驚喜望見大通門矗立在淡青色的天空下，似乎那飛檐上還有幾顆殘星未曾退去。

大通門是古城四大城門之一的南門，緊鄰其左側(cè)的，是一道通往城墻的朱紅色大門。我拾級而上，腳步涉過那道朱紅色門檻的剎那，一眼瞥見城墻的一隅，仿佛一條古老的脈絡(luò)，向前無盡地延伸。忽然覺得，自己將要穿越到那遙遠(yuǎn)的古代，心中猛然激動。只是不知道，我會是置身在平原廣澤或烽火連天的秦皇漢武，還是回到城闕宏開或馳騁疆場的唐宋明清？

城墻綿延數(shù)里，鏈接著四個城門，環(huán)繞著整個古城。站在城墻上，古城的全貌在晨光中清晰地浮現(xiàn)。懷遠(yuǎn)河和寧遠(yuǎn)河分別從東西兩個方向沿著城墻腳下蜿蜒而過，穿越城池，宛如從漢唐而來，從大明的天空下浩浩蕩蕩而來。

而此刻，它就在我的腳下。原來歷史并不遙遠(yuǎn)，也沒有消失。

我不能想象，如果沒有護(hù)城河，城墻還在嗎？這座古城還在嗎？

建昌，即今天的西昌，坐落在廣袤的安寧河谷之中，又名“西昌古城”。這座古城已有兩千多年的歷史。早在秦漢時期，中央王朝便在此設(shè)立了郡縣。西漢時稱建邛都，唐代設(shè)建昌府。明朝，張獻(xiàn)忠建立大西政權(quán)后，他的部將劉文秀主持修建了建昌古城，并更名為建昌衛(wèi)。到清朝，由于城址位于唐代建昌舊城的西邊，因而改稱為西昌縣。六百多年來，這座明清古城經(jīng)歷了風(fēng)雨滄桑，一度被歲月長河淡忘。

古城前臨邛海。這一刻，湛藍(lán)無垠的湖面，宛如一方寶鏡，把天青色的天空映成了湛藍(lán)，寧靜而安詳。在它的側(cè)畔，黛青色的瀘山巍然地矗立著，山體線條剛毅，峰巒疊嶂，像一位威武的將軍，身披綠色的戰(zhàn)袍，與城墻和護(hù)城河一起守護(hù)著美麗的古城。

寂靜的晨曦中，城墻下青瓦連成的灰街烏巷，像青衣女子層層疊疊的云鬢，堆疊成一個青灰色的紅塵世界，安靜地棲息在時光深處。鼓樓、城門、戲臺、寺觀，以及四合院雕花的門楣，古銅色的門環(huán)，清冽的古井，似在講一個個古老的故事，放在了歲月密封的青瓦之下，讓我瞬間穿越到青瓦伴炊煙、白馬踏青石的往古。

古城的城墻，最早始于漢代。漢武帝派司馬相如出使西南夷時，設(shè)立邛都并開始修筑城墻。唐代，西昌設(shè)立了嶲州都督府，為安撫西南少數(shù)民族，唐太宗李世民修建了規(guī)模宏大的嶲州城。城呈正方形，部分城墻有所損毀，余皆完整。

到了明朝，西昌改設(shè)建昌衛(wèi)，建昌古城便重建在嶲州城的西北角上。保存最為完好的就是明代的城墻，它從最初的泥土夯筑變?yōu)榇u石結(jié)構(gòu)，在600 多年的歷史中屹立至今。東墻和南墻在清末被東河沖毀，已經(jīng)消失殆盡。西墻和北墻則已破敗不堪，只剩下斷壁殘垣，在斜陽下孤立。

在我眼前展現(xiàn)的是“重生”后的建昌古城和它的城墻。經(jīng)過現(xiàn)代建筑師的改造，四座曾經(jīng)被廢棄或凋敝的古老城門，驚艷重現(xiàn)，且還原了一千多米長的明城墻原貌，像一把展開的折扇，留住了以為永遠(yuǎn)回不去的風(fēng)景，建昌的歷史和記憶重新被找回來了。

從大通門走到安定門城樓前，城墻在我的腳下盤桓伸展，女墻垛口、炮臺、城樓和甕城，安靜地肅立在時光中。眼前的城墻，不見了漫天的烽煙，失去了昔日的鋒芒，停止了聲震如雷的吶喊和鼓鳴，我還能觸摸到什么嗎？

城在，城墻在，歷史就在。

我把手放在冰涼的石磚上，輕輕貼著墻，想起賀蘭山下的巖石上，曾印著一位十七八歲古代女子的手印。她觸摸到的是什么呢？我無從知道。而這一刻，我手撫著砌石，卻分明觸摸到它古老的蒼顏留下的歷史余溫。貼耳傾聽每一塊青磚，我仿佛聽到了它的心跳，似能捕捉到戰(zhàn)馬堅硬的鐵蹄和重器叩在甬道上的聲音，窺見不可一世的王者征服四方的背影，與那些保衛(wèi)疆土的赳赳將士，連同波瀾壯闊的畫面，如記憶一般印在墻壁上。

想起一個人，司馬相如，一代風(fēng)流才子，漢賦大家，憑借自己的智謀和才能，一手打通了靈關(guān)道，助推漢武帝開發(fā)西南夷，拓邊守疆，開辟出閃耀青史的“南絲綢之路”的西南通道。

如果司馬相如也站在這座“邛都”城墻上，這一刻，他會想到什么呢？

舉目望去，天宇遼闊無邊。城墻之上，這位出使西南夷的中郎將高高地站立著。這一刻，他或許在思考如何開拓邊疆、建立功業(yè)；或者在謀劃如何平息蜀地百姓的疾苦；又或者憂心忡忡，擔(dān)心自己的行動會給民眾帶來負(fù)擔(dān)。也有可能，他在思考華夏文明如何與世界互通互融，建立商貿(mào)往來。

連日來建節(jié)往使，奔波于高山大壑之間，他忽然覺得一陣寂寞涌上心頭，不禁思念自己的心上人。

這一刻，幾位侍衛(wèi)仿佛懂他的心事，在他的面前安放了一張古琴。

他坐在城墻上，再一次彈起了那首名傳天下的曲子《鳳求凰》。琴音悠揚而深情，不絕如縷。護(hù)城河潺潺地流淌，一切安靜了下來，時間為之停滯。不知道，遠(yuǎn)在成都琴臺的蜀中才女卓文君，可曾聽見夫君的琴聲呼喚？

想起因唐蒙拓邊而致巴蜀百姓怨聲載道，民生凋敝，他不由心中一痛，更加感受到自己此番臨危受命的責(zé)任重大。一切的開疆拓土，一切的車馬征塵，一切的別離聚散，其實不都是為了千門萬戶的安寧和天下的太平嗎？

此時，一篇宏文大賦在胸中油然而生。他提筆寫下了《難蜀父老書》，與他前次出使巴蜀所撰的《喻巴蜀檄》遙相呼應(yīng)，成為兩篇傳世名作。

我坐在大通樓的階梯上，緬想了許久。忽然想，我如果遇見司馬相如，他會對我說什么呢？“月出邛池水，空明澈九霄”，一定是這句吧？

月亮從邛池的水面緩緩升起，清澈而空明，照亮了整個天空。寧靜、祥和、澄明的景象，一清如水的靜美與安寧的生活，不就是詩人的憧憬和期待嗎？不就是現(xiàn)實的美好寫照嗎？

待到歸去，頻頻回首，旭日慢慢升起，將萬縷金輝布滿城墻，為它披上了一層亙古不朽的金甲。巍然的城墻宛如一位歷經(jīng)風(fēng)霜的守望者，矗立在歲月的河流中。我看見了這座古城的堅韌和生生不息的力量，也看見了詩意在這片大地上生長和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