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死眾人澆

陽山村村西有一座小山，山不高也不險，除了山頂那棵松樹有點兒雄壯。

這棵松樹有上百年歷史了，它從山石的縫隙長出，根部牢牢抓住縫隙里的土壤，枝干斜著伸向空中，歷經(jīng)百年風雨，鋼筋鐵骨、虬枝如龍，是當?shù)匾痪?。但這兩年情況變了，這棵樹已經(jīng)走到衰年，枯死得差不多了，盡管如此，看上去依舊氣勢不凡。

所有見過這棵松樹的人也就是嘴里嘖嘖贊嘆幾聲，說到底也只是一棵大樹而已，直到小小的陽山村出了一位大人物，這棵樹才風光起來。

這位大人物是土生土長的陽山村人，小時候就相當聰明，老師講什么他一聽就會，長大后考上一所好大學，真可謂一鳴驚人，要知道山溝溝里的陽山村不足百戶，建村以來連高中生都沒幾個，出了個名牌大學生那還不驚破天？此人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城里工作，十幾年一過竟成了大領導，雖說沒有封侯拜相，但陽山村有史以來鎮(zhèn)領導都沒出過一位，現(xiàn)在主政一縣還不是大人物嗎？

農(nóng)村人愛聯(lián)想，相信天人感應之類的說法，也不知是誰挑頭，把這棵大松樹和這位大人物聯(lián)系起來，說不起眼的陽山村之所以出大人物，就是這棵神樹庇佑，人和樹是有感應的，樹旺，所以人旺。

口口相傳、越傳越奇，不久那位大人物也聽說了，他心內自然得意，抱著“寧可信其有”的想法，暗地里吩咐屬下小心看管這樹。屬下自然不敢怠慢，一層一級吩咐下去，把樹看護得像眼珠子一樣。

可是，不久之后陽山村人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大人物的風評越來越不好，有說大人物好喝酒的，非某頂級白酒不喝；有說大人物貪贓的，在大城市里住房就有十幾套；有說大人物好色的，這個單位、那個單位，情人有好幾個……

村民們先是不信，官場復雜，惡意中傷的事情多了去了，何況大人物陸陸續(xù)續(xù)回了家鄉(xiāng)幾次，親民、低調、本色不改，身上穿的、屁股下坐的都算不上豪華，這么著大家更堅定了那些說法是潑臟水。

不久后一件事情改變了大家的看法。陽山村有大人物的一位本家近親，那天這人到省城辦事，大人物的兒子住在省城，這位本家就順道去拜訪一下大人物兒子。

結果嚇了一大跳，大人物兒子那身行頭亮閃閃嚇死個人，單他那輛小汽車就不下百萬，請這位本家吃飯時一瓶酒要兩千多！

大人物兒子才二十幾歲，置辦如此昂貴的行頭哪來的錢？消費如此闊綽又哪來的錢？有去處必有來處，由此可以斷定那些傳言并非空穴來風。大人物處處收斂，不承想他兒子露出了馬腳。

大家聽說這事后，心情復雜得像打翻了五味瓶。末了一位老叔公嘆口氣，說：“我們陽山村是小，但建村也有上百年了，百年來雖說從未出過大富大貴之人，但也從未出過大奸大惡之徒，連小偷小摸都不曾有過，現(xiàn)在出了這等丑事，我們陽山村可就蒙上大羞了，以后在四里八鄉(xiāng)還怎么抬得起頭？我們的男娃還找不找媳婦？女娃還嫁不嫁人？”

大家聽了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現(xiàn)在怎么辦？”

老叔公說：“砍樹。人樹感應、樹旺人旺，如果樹死了，人也會敗的。他敗得越早，對社會的危害就越小，對我們陽山村的傷害也就越小，所以動手宜早不宜遲?！?/p>

這時有明白人說：“砍樹得林業(yè)部門批準，恰好這棵樹已枯死得差不多了，崖下又住著三戶人家，萬一哪天樹枯死了掉下去就太危險了。就憑這點，林業(yè)部門肯定會批準?！?/p>

這天天黑下來了，大家拿了刀鋸悄悄上山，之所以趁天黑，是因為大人物下過命令，有人會時不時上山巡查。

可是大家剛鋸了兩下，就有人厲聲喝道：“什么人？”

是守護大樹的人。大家一哄而散，幸虧天黑，那人沒看清眾人的臉。

第二天一早大家佯裝沒事，三三兩兩拿了農(nóng)具上山干農(nóng)活，看見有工人在山頂搭建小屋。眾人詢問：“這是干什么？”

那幾個工人見四下無人，悄聲說：“昨天夜里有人砍樹，大人物曉得了，十分生氣，吩咐在這建一個屋子，建好后專門安排人看護，工資由鎮(zhèn)里開。你們看，這山上能有多少樹？用得著專人看嗎？名義上說是看護山林，實則就是為看護這棵大樹。為一棵快要枯死的樹專門養(yǎng)一個人，真大方！”

大家聽了面面相覷，如果他是一位清官，需要這么大動干戈嗎？明明是心虛。還讓公家給這人開工資 ，這叫借公器謀私利。

老叔公神色凝重，說：“這棵樹已成惡樹，成了護佑貪官的保護傘，一旦讓他坐大，我們陽山村會受更大的牽連，所以這棵樹非砍不可了！”

有人擔心地說：“可是現(xiàn)在有了專職的守樹人，我們哪有機會下手？”

老叔公說：“老虎都有打盹的時候，我就不相信那守樹人家里永遠沒有急事，我也不相信他永遠不生病。只要他一離開，我們就能砍倒那樹?！?/p>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看樹人十分忠于職守，寸步不離大樹，反正吃的喝的有人送來，何況還有一份工資可拿，可不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肥差。即使他有事離開也會有其他人替上，老叔公他們根本找不到機會。

大家正苦苦尋找機會，更嚴峻的事發(fā)生了：這天有人在樹身上裝監(jiān)控！

老叔公上前問這是什么意思，那人說：“為了保護自然環(huán)境，誰傷害這棵樹就要負刑事責任！”

大家一聽，心說，大人物啊大人物，難怪出身農(nóng)村的你會當上大領導，果然思慮周到、用心良苦，我們認輸了！只是可惜了你的頭腦，如果用在工作上該多好！

忽然有一天，大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極速枯萎下來，眼見著樹皮破損剝落、樹葉片片枯黃。這是怎么回事？

從下到上全被驚動，尤其是大人物，因為最近他心情有些亂，已有風聲說上級盯上了自個兒。人樹感應，樹損人損，這時候大樹千萬不能死。

他嚴令手下展開調查，結果手下信誓旦旦地報告說絕沒有人搞破壞。

大人物不信，親自看監(jiān)控，看來看去發(fā)現(xiàn)一個疑點：老叔公他們天天上山做農(nóng)活，人手一個保溫杯，只要經(jīng)過大樹，就把保溫杯里的水倒到樹根。

大人物驚叫起來：“水有問題！”

手下委屈地說：“水沒有問題，因為在倒之前村民們都喝的。他們是您同村人，肯定跟您一樣愛護這棵樹，倒水是在澆樹，對樹只有好處，樹之所以枯萎，估計是樹的壽命到了盡頭?！?/p>

從監(jiān)控看，老叔公他們喝過水之后才倒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樹真的到了壽命盡頭？ 大人物還想下力氣查清大樹枯死的原因，可是沒時間了，紀委工作人員已經(jīng)推開了他的辦公室。

這時候，林業(yè)部門同意砍樹了。 對大人物調查結果觸目驚心。結果出來的那天，陽山村小山頂上，那棵大樹最后一片葉子飄落下來。

大樹徹底死了。

聽說大人物的調查結果后，老叔公說：“這樣的大人物希望永不再出。我們以后也不用喝鹽水了?！?/p>

大家相視一笑。那保溫杯里的水當然能喝，當著監(jiān)控探頭大家不得不喝了一小口，喝水時大家表面平靜，實際上齁死了，因為水里加了好多鹽。天天澆、慢慢積累，終于殺死了惡樹。

這就叫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