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
院落安靜,幾乎沒有聲音,但也熱鬧——花開了。院子外頭,一溜兒蜀葵,長得高大,開得搶眼。后院的花園有一片繡球,有月季,太陽花沿地趴著,一片虞美人,纖細的莖在風里晃著。這些花不是機械排布,有一種自然、野生的美。
離這片花園最近的房間,是北大歷史學院教授羅新的辦公室。他是這片花園的園丁。他的房間里掛著草帽,走廊角落里放著園藝工具和肥料。
過去幾年,他斷斷續(xù)續(xù)做著跟長城有關的研究,幾乎每年都要找時間去長城沿線徒步。2021年夏天,他在山西,有天走在路上,看到曠野里長著一棵蜀葵。他馬上想到,蜀葵適合種在北大的院子里。它長在鄉(xiāng)野之地,而北大的這個院子也有一種野氣?;氐奖本唾I了蜀葵的種子,它生命力強,過了冬,第二年就開花了。
也因為照管這個花園,羅新對節(jié)氣有了更多的感受——植物的生長,往往不是勻速的,有時是突然長大。像蜀葵,它是真正屬于夏天的花,對陽光、溫度的要求很高。小暑前后,它長得特別快,“你會注意到,它突然變成一個很大的家伙”。
羅新是湖北人,在林場長大,有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驗。他知道對農(nóng)民來說,暑天看似炎熱,令人倦怠,實則是收獲的季節(jié)。
中原地帶,麥子最先成熟,新麥子能做出最香的餅和大白饃。羅新人生記憶中最美味的一頓涼面,也在這個季節(jié)——當時他才十幾歲,在小姨家,她家的麥子剛成熟,早上送去脫粒,脫完粒磨面,當下就把一部分面壓成面條,中午就帶回了家。小姨把面煮熟,打了井水過一遍放涼,把雞蛋烙成餅,再切成絲,再拌上菜瓜絲和黃瓜絲,他想起那味道,“當時我才十幾歲,農(nóng)村那種碗,吃了3碗。我一生都不能忘記,后來再也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涼面”。
長大之后,對羅新來說,夏天也是特殊的時節(jié)——出發(fā)的日子。他一直在研究北方民族,重視田野、實地考察。幾乎每年,他都要往北或者往東,去草原,夏天在他的記憶里,“從來都讓人覺得冷”。
往往這個時候,羅新就走在曠野里,思緒充滿想象力,有點兒像在做白日夢。他甚至能察覺到自己的思緒如何運轉,也會意識到,當人走出自己的生活,在廣袤的天地里,會看到在歷史中,前人有過的、很不一樣的人生。
20多年前,羅新開始給學生上墓志課。這些墓志出土于100多年前,長久以來無人問津。他帶著學生們一起讀,也要求他們寫文章,一屆屆的學生,就這么接力寫下來。
作為歷史學人,需要具備的品質是什么?羅新在他的書《有所不為的反叛者》里寫道:“歷史學家有三大美德:批判、懷疑和想象力。我們在想象中經(jīng)歷前人的經(jīng)歷。從這個意義上說,研究歷史就是研究我們自己?!?/p>
書寫北朝女性,需要“人同此心”的想象力。羅新的偏好是反傳統(tǒng)的——墓志的主人有男有女,但他決定挑出11位女性來寫,“因為女性最難得。在傳統(tǒng)史書里,男性多的是,但這本書里的女性,在歷史書里都找不到”。單獨為她們出本書,值得。
他在序言里寫道:“我們今天整理遙遠時代那些女性的資料,努力寫出她們的人生故事,也許可以說是為那些被隱藏、被遮蔽、被消音的女性,多多少少,找回一點點公道吧?!?/p>
其中一篇,寫的是陳留公主。陳留公主是孝文帝的妹妹,經(jīng)歷過3次婚姻,盛年喪偶后,為爭取再婚的自主權,她被迫介入復雜的權力斗爭。羅新在這篇文章的結尾寫道:“婦女的人生歷程,不僅取決于她的意志和性格,無法預計的因素也會改寫她的人生,奪取她的夢想?!?/p>
還有一些故事聽來更為悲慘。16歲的茹茹公主,從柔然嫁到東魏和親,19歲就去世了,歷史學家推測,她死于難產(chǎn)或疾病。她不是孤例,在她的家族,公主們多為政治聯(lián)姻的工具,甚至有人5歲就出嫁,13歲逝于異鄉(xiāng)。茹茹公主的墓志寫著“彼美淑令,時惟妙年”“生之不吊,忽若吹煙”。彼美淑令,最后成了這本書的書名。
想象那些遙遠的普通人,讓看不見的人被看見,這就是羅新這些年的工作。
他還有一本更知名的書,叫《漫長的余生》。這本書的主角同樣是一位女性——北魏王宮里的宮女,王鐘兒。她的故事同樣來自墓志。
多年前,第一次讀到王鐘兒的墓志時,羅新嚇了一跳:“她怎么和這么多重要的事都有關系?”她來自另一個國家,在戰(zhàn)爭中被虜?shù)奖蔽海M了宮。在宮廷里,她卻成了兩代皇帝的撫養(yǎng)人,見證了很多重大的歷史事件。
王鐘兒的故事,羅新在北大的課堂上講了很多年,一直沒下定決心寫。但在2020年春天,某些情感推動了他。他一邊在花園里種花,一邊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落筆。
故事以王鐘兒的視角展開。他試圖想象,在王鐘兒被抓的那個秋天,她在自己的故鄉(xiāng)懸瓠城,肯定吃到了本地特產(chǎn)的板栗,但頃刻間,命運傾覆。在懸瓠城里,那些被卷入戰(zhàn)爭的普通人,因為敵人射的箭太密集,到井邊打水時,必須背著門板。羅新還寫到了王鐘兒的同事們,那些命運多舛的宮女。他想象她們的生存之道,如何通過出色的廚藝得到擢升;如何通過宗教,獲得一絲喘息的機會。
他試圖跟這個遙遠而陌生的女性共情——戰(zhàn)敗被抓,她的丈夫(或許還有孩子)被殺,她怎么度過黑暗的時刻;進了宮,她要伺候的人其實是她的仇人,她如何與這些人建立感情;生命的暮年,認識的人一個個死去,對她到底意味著什么。
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兩年,2022年春天,終于完成。在《漫長的余生》的后記里他寫道:“關心弱者,為邊緣人發(fā)聲,不正是當下歷史學人的重要責任嗎?”
這樣一本書,閱讀門檻并不低,卻獲得了源源不斷的回響。它出現(xiàn)在眾多年度推薦榜單上,被多家平臺評為年度圖書。有讀者寫道:“被遺忘的螻蟻獲得了應有的名字?!?/p>
湖北隨州,是羅新的來處。
羅新在隨州的國營林場長大,從小學五年級開始,他需要從林場走到附近的村子去上學。路途遙遠,每天來回4趟,他喜歡一個人走——這樣他就可以在路上胡思亂想,和自己說話。
當時小說是非常珍貴的資源,好不容易,他讀到了《水滸傳》《說岳全傳》《西游記》。每天中午廣播里會播小說,講李自成的故事,因此他每天回家都勁頭十足?!翱矗牐┝酥螽斎缓芗?,所以做白日夢,就把自己也做進去了。”
充滿想象力的世界在他的大腦里沖撞。以至于他老覺得,自己也是故事里的人,會功夫,目睹了一些事情,甚至改變了一些事情。他幻想自己是《西游記》世界里的一員,他和孫悟空、豬八戒做朋友,和他們一起去取經(jīng),孫悟空會的,他都會。在《說岳全傳》里,他又搖身一變,“我跟馬前張保、馬后王橫成了朋友,跟他們一起服侍岳王爺,也目睹了岳王爺之死”。他常喃喃自語,有一次被媽媽發(fā)現(xiàn),他覺得難為情。
他喜歡徒步,或許也因為,徒步的時候“正好可以東想西想”,“走路時的那種想象,多少有點兒像在做白日夢,有時非常有邏輯,有時是跳躍的,因而是一種更自由的思想”。
在羅新的經(jīng)驗里,這種想象力并不會隨著長大成人而消逝,相反,對陌生世界的幻想貫穿了他的一生——他是歷史學家,也是美劇愛好者,是一個資深的“星戰(zhàn)迷”。
這種想象力,在歷史學研究中同樣重要。因為歷史學家們研究的人,距離今天如此遙遠,如天邊孤懸的月亮。但是只要“人同此心”,人就可以理解人。
羅新幾乎花了半生的時間研究北方民族。20世紀八九十年代,他寫過一篇文章,研究古代樓蘭到吐魯番的交通,兩個區(qū)域之間,曾有一條小路,叫“墨山國之路”。這條路在1000多年前已經(jīng)消失。他在《漢書》里找到了關于它的記載。
這樣的研究是困難的。但羅新會想象,這樣一個小國,可能就幾十上百戶人家,分散在綠洲邊,“就像桃花源,人們在里面過日子”。但當漢朝的力量介入樓蘭,一定要使用這條“墨山國之路”,墨山國要為此提供食宿、水與安全保障,這個區(qū)域就會變得無法支撐,直至毀滅——這是一個猜想,但人類歷史上,類似的事曾多次發(fā)生。
羅新可以共情那個小小國家的人,直到30年之后的今天,他北大辦公室的Wi-Fi名還叫“墨山王”。
歷史學最警惕假設,“如果劉邦多活幾年會怎樣?”“如果拿破侖有原子彈會怎樣?”這是歷史學堅決反對的。但假設又是人類的天性。有些假設,會幫我們看清很多事實。
羅新看過一篇文章,是美國一位研究羅馬史的古典學家,和中國臺灣地區(qū)研究秦漢史的學者邢義田合vtsU8WYo9yuR1wi6aZZGIVAiDQnr/FQ4lUyxWi1Mk7c=寫的。他們提出一個假設:在漢元帝時期,如果漢朝和羅馬共和國分別有一位使者去了對方的國家,他們會看到什么?
假設漢元帝派出的使者是當時重要的學者韋玄成,而離開羅馬去到長安的,是著名學者、哲學家西塞羅。邢義田說,西塞羅會發(fā)現(xiàn),漢朝也修了道路,但修路的方法與羅馬的不同;也會看到東方的建筑跟羅馬的不一樣;他一路上會看見農(nóng)田,但看不到羅馬隨處可見的橄欖樹。更驚人的是,到了長安,他會發(fā)現(xiàn),自己進入了一個高墻的世界,墻外是墻,墻內也是墻。
韋玄成到了羅馬,他會發(fā)現(xiàn),進羅馬城時居然沒被人盤問,建筑也可以隨便進入。他會驚訝地看到,那些斗獸場里,奴隸也在看熱鬧。
通過這種想象、這些對比,我們仿佛看到了2000多年前的長安和羅馬,這兩個當時世界上最重要的大城市,它們有什么不一樣,它們怎樣對待貧窮的人、卑賤的人。
講到這里時,羅新的眼睛很亮,他說,“很多人就是憑借這種想象,做出了各種研究成果”。
正是這樣的想象,讓歷史學更豐富了。
羅新覺得,這幾年,歷史學的處境跟過去已經(jīng)不一樣。人們能讀到越來越豐富的歷史類書籍。這種出版的繁榮,也來自人們對歷史的呼喚。
人們希望從歷史中獲得安慰。人們也希望通過歷史獲得某種“替代性經(jīng)驗”。所謂替代性經(jīng)驗,就是自己雖無法體驗,但歷史中有過,歷史中的人經(jīng)歷過。
歷史中一些溫暖的片段尤為動人。羅新記得,他很小的時候會覺得,戰(zhàn)場上,雙方是敵人,“除了不擇手段地干掉對方,還有什么呢?”但后來他讀關于“一戰(zhàn)”的歷史,發(fā)現(xiàn)在圣誕節(jié)的時候,德軍和英法聯(lián)軍在絞肉機般的戰(zhàn)場停下來,不打了,還特地從戰(zhàn)壕里跑出來跟對方打招呼。在那樣冰冷、黑暗、殘酷的時刻,人的內心,是柔軟的。
更重要的是,當我們一次次回顧歷史,我們想知道,到底怎樣做,明天才會更好?
歷史學家或許是所有學人中最樂觀的一批人。羅新說,現(xiàn)代智人存在的歷史大概有20萬年,但我們比較熟悉的,只是過去的近1萬年。這1萬年里,地球出現(xiàn)了罕見的氣候穩(wěn)定期,人類也創(chuàng)造了巨大的成就——
我們不再為饑餓而焦慮,徹底解決了食物的問題。曾經(jīng),人類社會是極不平等的,而且這種不平等從人一出生就已決定,極難改變,但在20世紀以后,全球取得了巨大的進步。
更好,是人類永遠不變的追求。更好,是我們對未來的堅定信念。
7月上旬,小暑過后,羅新要開始新的徒步了。
他要繼續(xù)上路,去做關于長城的研究。在陜北,他會路過村莊,路過窯洞,路過蜀葵,路過被荒草吞噬的荒原。在那里,會有知識淵博的當?shù)厝?,跟他談談狼煙與長城的關系。
歷史學家和他的白日夢,依然在路上。
(遇 見摘自微信公眾號“人物”,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