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中的童心與自然

2024年1月，中國言實出版社出版了詩選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這本詩選集由李少君主編，通過二百首當代詩歌展示了中國詩歌界不同寫作風格、不同代際層次的優(yōu)秀作品。詩選集收錄的詩作從對自然美景的描繪到對生活細節(jié)的觀察，從對個人情感的抒發(fā)到對社會現象的反思，充分展現了當代詩歌的多元主題，反映出詩選集主編李少君獨到的詩歌品位。在詩選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的選編過程中，李少君高度重視詩人在詩作中所保持的童心或赤子之心，即那種不論年齡多大、經歷了多少，依然能夠以一種新鮮和陌生的視角看待世界、感受其帶來的驚喜和激情的心態(tài)。李少君認為，這種純粹的心靈和初心是發(fā)現世界之美和詩意的源泉，因此在選編《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時特別看重能夠讓人一讀就心生覺醒之意并經久耐讀的作品，認定這是其選集的主要標準。此外，李少君贊同敬文東評價王家新是“用心寫作”而非“用腦寫作”的說法，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源于內心的純真和敏銳，而不僅僅是技巧和修辭的堆砌；近年來他更是強調“人詩互證”的理念，即人與詩之間的對應和統(tǒng)一，只有基于詩心的覺醒，詩歌才能觸及更高的境界，否則再多的修飾也將是徒勞。

在閱讀詩選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的時候，我確實感受到自己作為一名文學博士常被歸入“學院派”的概念之中，沉甸甸的學院背景讓我更擅長“用腦寫作”而非“用心寫作”，所以有一些認識我的朋友會說我這幾年的寫作越來越生澀，更多的是“以學問為詩”。對此，我認為如果這個評價為真，它也僅僅是一種個人治學、閱歷和心性修煉等方面的綜合產物。一個人無論想寫什么樣的詩，或者喜歡讀什么樣的詩，其實最終都會受到他自己的經驗、閱讀和審美習慣的影響。因此，閱讀基于李贄“童心說”和中國自然詩傳統(tǒng)審美偏好的詩選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時，我獲得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新體驗與自我啟迪。這部作品不僅展現了當代詩歌的多元風貌與駁雜景觀，更不時提醒著我：我們不應該在一條路上走得太急，應該時時回頭看看別處的風景。當代詩人對語言的精細打磨和風格的多樣嘗試，不應該離開詩歌寫作最初的“言志”表達。從簡潔明了到富有象征，從直白抒情到深邃隱晦，詩人們利用豐富的語言和獨特的風格來傳達情感和思考，但其起點總不外乎《毛詩序》中所言，“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

這本詩選集不乏將當代詩壇大家的名作與默默無聞詩人的作品并置一堂。如《自由》這首詩，通過描述一匹馬和騎手在草原上的自由狀態(tài)，探討自由的本質問題；而《霜降》這首詩，則利用自然景觀來表達生命的脆弱和季節(jié)變遷帶來的思考?；谧约号R時起意的閱讀機緣，我想再細讀這本詩選集中的兩首詩，一首是詩人王家新寫的《黎明時分的詩》，另一首是雷平陽創(chuàng)作的《親人》。

王家新的《黎明時分的詩》通過描繪黎明時分一只小野兔的行為，展現了自然界生命體的純真與敏感。小野兔不僅是自然界的組成部分，也是詩人與自然世界溝通的媒介，象征著詩人對于純真、自然狀態(tài)的追問。詩中的小野兔于黎明時刻的沉思和觀察映射了詩人在快速變化的當代社會中，對更具有田園感的靜謐時刻的關注，反映人們在面對現實壓力和信息爆炸時的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tài)，即以簡單和樸素對抗復雜和褶層。這種描寫不僅反映了王家新對自然界深刻的感知和尊重，也暗示了人與自然之間本應存在的和諧共生關系。在當代語境下，它提醒我們回歸自然，關注人類活動對環(huán)境的影響。

在《黎明時分的詩》中，呈現出一種由外及內的結構設計，從對小野兔外在行為的描述，逐漸深入到對其內在世界的探究，最終引發(fā)對更為廣泛的生命意義的思考。詩人的語言簡潔而富有節(jié)奏感，通過細膩的觀察和描繪，構建了一個既具體又充滿象征意義的場景，既展現了自然之美，也蘊含了深層次的哲學思考?！办o靜佇立”“像是在沉思”“那閃電般的一躍”，這些細節(jié)描寫不僅生動地勾勒出小野兔的形象，也反映了詩人對生命敏感性的贊嘆。此外，詩人在描述自然場景時，也留下了深刻的個人情感印記，使得詩歌既展現了自然之美，也傳達了詩人內心的某種狀態(tài)。小野兔的行為不僅是物理運動，也象征著生命體對于生存環(huán)境的敏感反應，以及生命存在更深層次的精神需求。

在雷平陽的《親人》這首詩中，從云南省的昭通市再到具體的土城鄉(xiāng)，逐步縮小的地理空間最終聚焦于“親人”身上，以此表達詩人對家的深切情感和歸屬感。雷平陽以地理空間的縮減作為象征，表達了個體對親情的偏愛。這首詩對于愛和感知能力的描寫，體現出一種對于魯迅等人開啟的現代文學中的一些關于人類認知感性的假定和疏離。1936年8月23日，魯迅去世前兩個月曾寫過一句后來不斷被傳頌的話，“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在這里，魯迅強調個體與整個人類社會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表達他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和責任感。此外，魯迅還于1934年創(chuàng)作過一首絕句，“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無題·萬家墨面沒蒿萊》）。這首詩反映了他對社會變革的渴望，但是作為一種心理與生理的聯(lián)動機制，“于無聲處聽驚雷”表達的卻是個人心中的煩惱和憂慮，以及如何與整個宇宙產生“感應”，即使在看似平靜的外界環(huán)境中，也潛藏著緊張和危機感。奧地利詩人里爾克在《沉重的時刻》一詩中寫道，“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在哭我”。這首詩通過哭泣、笑聲、行走和死亡這四個基本的人類狀態(tài)，探索了人與人之間深層、隨機但又密切、難以言說的聯(lián)系，暗示即使是在沒有明顯原因的情況下，人們的情感和存在仍然以某種方式相互影響。

相比而言，雷平陽在《親人》中探討了個體與家庭、社會的聯(lián)系方式的轉變，反映了現代社會中人們對于親情的歸屬感，或者說，它間接回到了一種在我們二十世紀的大變革中已經逐漸遠離的儒家人倫孝悌的倫理。而這種回歸，又是以對啟蒙主義的人類“聯(lián)覺”和感官的“呼應”的疏離為出發(fā)點的，像是以楊朱式的“為我”主義把個人的能力縮小到個體自身的周圍。楊朱說：“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币虼耍灼疥柕倪@首詩確乎捕捉到了當代人生活價值觀的某種轉型，展現出“九十年代詩歌”發(fā)生的一些變化。詩人采用簡單而直接的語言，通過重復的結構強化在象征主義和現代主義語境中經常被作為感官裝置的“聯(lián)覺”和“應和”。而“我只愛”這一反復出現的句式不僅展示了詩人對特定地點和人物的私密連接，也反映了其對更廣闊的社會和復雜的人際關系的抗拒。

從地理“定位”的角度來看，這首詩從寬廣的地理空間逐步聚焦到個體的親人，象征著個體在廣闊宇宙空間中尋找自身位置的過程。這種由外向內的縮進，不僅是地理空間的收縮，也是情感焦點的轉移。有感于越來越大的社會壓力，人們經常被外界的宣傳、說教所蔽，這時回歸自我和家庭，擺脫身外的束縛，確實能夠使人回到某種“自然性”。然而即使在這種看似“狹隘”的個人感情中，也蘊含著對人類普遍命運的關懷和聯(lián)結的渴望。因此，《親人》的焦點雖然是親情，但其所觸及的是更深層次的個體感知能力與宇宙間的隱秘聯(lián)系，只是它的立腳點在于，我們應該在個體情感狀態(tài)與外部世界之間謀求某種平衡。

綜上所述，詩選集《當下的詩意：當代詩歌二百首》不僅映照了李少君作為詩人的純粹初心，同時也彰顯了他作為編輯的敏銳眼光與深邃思考，更是他作為普通讀者，以無畏之姿欣然開啟自己鐘愛作品寶庫的“心靈行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