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游園 尋文人雅趣

當(dāng)你跨過小園的藩籬，也就遠離了城市的喧囂，這時無論是煮茶、焚香，與三五好友閑談，還是展卷玩賞古人筆意，都自有一番濃郁的野趣。而中國的園林，正是文人士夫從天地自然之中拈一片瓦、取一縷苔，最終搭建起來的理想幽棲之地。

園林，經(jīng)歷漢至魏晉的萌芽、隋唐的興起、宋代的勃發(fā)以及明清的盛行，逐漸附帶上了文人情感的深深烙印。尤其在明清之際，園林更成為文人雅集閑游、參禪悟道、修身養(yǎng)性的生活空間。他們有的原本就是園林的主人，有的更是參與了園林的建造，還有的將園林的景與境著于文章，繪入畫卷，流傳至今。

恰如建筑學(xué)家童寯所言：“唯文人，而非園藝學(xué)家或景觀建筑師，才能因勢利導(dǎo)，籌謀一座中國古典園林。即便一名業(yè)余愛好者，雖無盛名，若具勉可堪用之情趣，亦可完成這一詩性浪漫之使命。須記之，情趣在此之重要，遠甚技巧與方法。”因此，中國的園林有別于西方園林追求視覺的震撼，而更著意于會心。它承載著文人對于外物與內(nèi)心的觀照，蘊藏著中國獨特的哲學(xué)與美學(xué)，成為千百年來文人滌蕩心靈的理想居所。如今，當(dāng)我們再次聚焦“園林”這個主題，除卻與古人跨時空的觀看與對話外，更希望從中國傳統(tǒng)哲學(xué)與思想中，找到其與當(dāng)代生活鏈接的意義：或如人格的自修與胸懷的開拓，或如在孤獨的自處中找到靈魂的陪伴。

幽幽園林歌

秦漢之際，煙濤微茫的渤海上，矗立著蓬萊、方丈、瀛洲三座神山。傳說那里有通身雪白的神獸、金銀鑄成的宮闕，居住著手握不死靈藥的仙人。人們渴望尋覓仙境，達到生命的無盡。于是，秦始皇派徐福渡海求仙，蓬萊仙境的形象變得愈發(fā)清晰；漢武帝在秦代苑囿的基礎(chǔ)上擴建上林苑，苑中養(yǎng)百獸，能容千騎萬乘。至此，皇家的園林比神仙的秘境更加華麗，讓人不禁感嘆“君未睹夫巨麗也，獨不聞天子之上林乎？”當(dāng)仙境化作花園，秦漢宮苑中模仿海上三山所形成的“一池三山”成為歷代皇家園林中山水布局的主要樣式。園林，從蓬萊仙境走來，在人世間開始扎根。

晉代太元年間，武陵捕魚人沿小溪行舟，忽見一片落英繽紛的桃花林。在桃林的盡頭是隱蔽世外、不為人知的桃花源。這是晉代陶淵明為人們描繪的世外仙境，也成為千百年來中國人心中揮之不去的夢中家園。魏晉時代的文人士夫為后人留下了取之不盡的風(fēng)流意象，竹林之下，阮籍、嵇康、山濤、劉伶、阮咸、向秀、王戎七位名士飲酒縱歌，越名教而任自然。從此，竹林作為士人風(fēng)骨的象征，永遠扎根于中國人的花園，并讓百年后的坡仙，發(fā)出了“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的感慨。而永和九年于會稽山上的那場宴會，60余位賢士列坐清流兩側(cè)，曲水流觴，仰首覽宇宙之浩大，俯瞰察大地之萬物，更留下王右軍傳頌千年的墨寶《蘭亭集序》。魏晉的風(fēng)流，遠離塵囂，隱身于深山遠水，真正做到了天人合一。

唐宋以來，文人將園林寫進詩賦，又將詩意化入園林。善于詩畫與音律的王維，一生伴隨著唐朝政局的變化而起伏跌落，有出仕，有隱居，有頓教，有漫離。輞川別業(yè)是他晚年的歸依之所，此地位于繁華都城長安和著名隱遁之地鐘南山之間。這個微妙的位置，恰是王維有意為之。白居易詩云：“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陛y川別業(yè)顯然是王維理想的中隱之地，既可品味山水之樂，又不辜負廟堂之志。

宋徽宗營建的艮岳則是一個比蓬萊還要豪奢的神仙寶境，比輞川還要清幽的洞天福地。只可惜徽宗搜羅天下奇石所造的珍奇花園，在1127年被金人所毀，其中的怪石遂散落神州各地，至今尚能一睹風(fēng)采。當(dāng)然，不是誰都有機會徜徉于艮岳那樣的園林。更多時候，士大夫們相聚于私人的庭園，談詩論畫，暢敘幽情。西園雅集就是宋朝駙馬王詵與友人蘇軾、蘇轍、秦觀、米芾、李之儀、晁補之等人的聚會。米芾感慨道，追求名利不知放棄的人，哪里能感受到這等快樂？但其實，很少有士人能夠完全隱居山林不問世事，這些看似風(fēng)雅的聚會，不僅是文人的狂歡，更是同僚的交游。王詵的西園坐落于安遠門外的永寧坊，蘇舜欽的滄浪亭位于蘇州城南。拋棄了自然的山長水遠，將目光轉(zhuǎn)向與城市一墻之隔的人造花園，園林從出世走向入世，從郊區(qū)移至市井，精彩地步入了塵世間。

明清以來，士大夫迷戀著營池造園，他們以享樂代替克己，追逐著山水之間、眷戀塵世的生活方式。江南私家園林的繁華由此開端。文震亨的香草垞距離祖父文徵明的停云館僅幾步之遙，在這里他寫下了著名的治園指南——《長物志》。曾有人問文震亨：“你們文家的家風(fēng)已經(jīng)聲名遠播，詩畫也窮盡吳人妙手，園林令人不勝描畫，你何必再費筆墨去寫這些生活中看似無用的小東西呢？”他回答：“我正是怕蘇州人的心、蘇州人的手慢慢地變啊。”長物，本乃身外之物，饑不可食、寒不可衣，卻是心之必需。蘇州城內(nèi)，一道道圍墻，隔出了林泉之心的雋秀世界。當(dāng)身處廟堂之高的官宦翻云覆雨，墻內(nèi)總有心處江湖之遠的文人淺吟低唱。

從縹緲的仙境到風(fēng)流的自然，婉轉(zhuǎn)于富麗的皇家宮苑，最終走回了文人的心間。園林在史籍黃頁之間擷取的幽野詩意，轉(zhuǎn)化為游廊間、步道上，可游可居的古老中國的思想與文脈。

澹澹士人心

中國文人的園林生活，從“物”與“心”的交談開始。秉持高潔、尋覓風(fēng)雅的文人士大夫，于群山與樹林相映成輝之處，與泉水石頭相伴交友，在園林中建構(gòu)著自己內(nèi)心世界的一方凈土。閑居其中，觀物賞景，體會那一番無價的清風(fēng)與明月，感悟那一種有情的近水與遠山。在一幅幅獨居、高臥、漁樵的園林畫卷里，士大夫寄托著理想與抱負的熱忱，積蓄內(nèi)心的力量，尋找本心的寧靜。

文徵明為吳儔所作的《滄溪圖卷》便是這樣的意境。畫中以水墨淺絳描繪林木蒼郁，山巒幽靜，居所“滄溪”隱于溪山之中。近處小橋流水，有高士或策杖獨行，或靜坐扁舟。吳儔，字克興，原任山東武城縣令，辭官后決意歸隱老家荊溪之上。因荊溪上通蕪湖，下通震澤，林茂水清，有滄寒之色。吳儔自號滄溪居士，并為居室取名“滄溪”。除“滄溪”這一別號所顯示出的隱逸趣味外，“水閣式”的江山高隱母題也是隱居文人寄情于山水的生活寫照。畫中水流潺潺，文徵明以水之清澈比喻吳儔居官清廉。在他的畫筆下，辭官隱居的文人以心中的丘壑映照著外界，形成精神與自然的微妙互動，于世俗中見高逸。這樣的高隱生活，不僅是地理上的遠離塵俗，同時是心靈上的超越境界。

獨居高臥的林泉之致雖是文人心之所系，卻終究無法脫離仕宦經(jīng)綸的束縛。于是園林除了提供內(nèi)省心象的空間，也成為與好友同僚交游的場所。他們在園中賞月對弈、詩酒唱和、書畫譴興，既有“幽賞未已，高談轉(zhuǎn)清”的才子雅集，也有“衣冠偉然，華發(fā)交映”的文官聚會。雅集的源頭，遠在魏晉竹林之中，七賢長嘯清談；有唐一代，則更多地與園林、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這片精神居所為士大夫提供了聚會場地，讓他們生發(fā)于天地之間的心語復(fù)歸暢敘幽情，用一種私密且開放的方式塑造了城市中可以交游棲居的“野人家”。

壺中有天地

園林，還是一方微縮的世界，如同“壺中天地”，它將林泉丘壑、亭臺樓閣安置其中，呈現(xiàn)出微觀與宏觀的對照，映射著文人微妙的世界觀。造園者將園林營造為宛若青山在的自然天地，盡情地暢游在這一方精神凈土之中。石、硯、瓶、架，這些手邊清供的雅物，為其增添了生活氣息；鳥、獸、蟲、魚，這些鮮活靈動的生命，為其補足了動靜之宜；梅、蘭、竹、菊，這些意蘊悠長的植物，為其附著了人文情懷。在中國古代文人的心中，天、人原應(yīng)合一，因此有著格物致知的傳統(tǒng)，有著賞玩長物的習(xí)俗。那些賞石、竹叢、盆栽、珍禽、魚塘……無一不是園主精神的外化，遠而望之得其精神，迫而察之得其清趣。

邊壽民的《雜畫冊》，就是這種“玩物”精神的代表。這套冊頁不同于前代常見的花鳥題材，反而把目光聚焦在“園中之物”上，用畫家的眼睛賦予它們性格和靈魂。案邊只合玉瓶種的梅花，自有冰姿傲骨。小圃籬笆中的茄子、豆角，寒酸蔬筍之氣形于畫，復(fù)形于詩，是享鐘鼎者無法體會的田園之樂。文人將隱居生活視作一種天然的修行，園中何事？松花釀酒，春水煎茶。小小的茶壺中，也寄寓著文人的枯腸雪心。這種極其關(guān)注生活細節(jié)的題材轉(zhuǎn)變，一方面是明清經(jīng)濟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則是文人園林生活的具象化，展現(xiàn)著他們將一事一物都視作天然之理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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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文人常常在詩畫合一的語境中體味園林之景，也往往將園林之景塑造為一場詩與畫的盛宴。晨光熹微之中，五柳先生歸園田居，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蘭亭清流之上，王逸少攜群賢舉修禊事，游目騁懷，暢敘幽情；瑯琊醉翁亭之間，文忠公與滁人同游，共享山水之樂，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是也……中國文人不僅落墨鑄就皇皇長文，也以妙筆丹青養(yǎng)成不朽林泉。它們存在于每個中國文人的夢中，是陶潛的桃花源，也是你我的烏托邦。

東晉陶淵明所作的《桃花源記》，描繪了人們理想的家園，不僅成為后世畫家熱衷描繪的題材，更是文人的精神棲所。俞齡的《桃花源圖》繪遠山丘壑間溪流淙淙，沿岸桃花林掩映。漁人已棄舟與鄉(xiāng)人交談，所處之地，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一派平和安逸氣象。此卷筆墨秀潤清雅，樹石皴筆勾點，自然靈動。此畫雖僅以花青及桃紅色渲染，卻也營造出春意盎然的桃花源景致。俞齡是杭州人，他筆下的桃花源比起陶潛之武陵，更接近江南山水的柔婉。作為精神家園，桃花源變幻出千萬種形象，但歸根到底，它所呈現(xiàn)的不過是中國古代文人所渴望的超脫世俗的幽棲生活。

“悠悠煙水，澹澹云山，泛泛魚舟，閑閑鷗鳥，漏層陰而藏閣，迎先月以登臺?！币晕矣^物，內(nèi)心澄澈，觀物識心，自得妙趣。在中國傳統(tǒng)美學(xué)中，人們習(xí)慣于一種對“物”的直覺關(guān)照。而在中國古典園林中，文人同樣執(zhí)著于對“物”的意境與造化。園由心造，紙上游園，就讓我們在“壺中天地”中營造一方凈土；在與經(jīng)綸世務(wù)一墻之隔的地方，覓得“絕似野人家”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