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4年6月,康有為造訪英國,在牛津大學待了幾天,幾乎游盡牛津大學當時所有的學院,留下了非常詳盡的牛津大學游記。讀康有為的牛津游記,會感覺牛津大學和英國一樣,似乎百年來很少有改變,這讓人感嘆不已。
在康有為的時代,很多英國的機構和地名還沒有今天的標準翻譯方式,加上康有為是廣東南海人,講粵語,不懂英文,全靠翻譯介紹,因此讀起他筆下記錄的英國機構和地名有時感覺挺“上頭”。牛津大學就被康有為翻譯為“惡士弗大學”,而劍橋大學則被翻譯為“監(jiān)布烈住大學”。
康有為從倫敦乘汽車一個半小時來到牛津大學,彼時的牛津大學建筑風貌和今天并無太大不同。“窗既不多,墻復崩壞黑舊,皆不肯修”“校舍黝黑頹落污壞不堪”,這令康有為大為震驚。因為他游歷歐美各國大學,“皆輪奐輝新”,特別是美國學校建筑樣式類似,卻“窗大墻新”。今天牛津大學各個學院仍然保留著百年前康有為看到的建筑風貌,并無改變。
康有為雖然視野開闊,但是他并不懂英語,從行文看,他的導游有可能來自牛津大學巴里奧爾學院,也就是康有為筆下的“啤料?!薄1娝苤?,牛津大學實行學院制,各個學院成立時間有早有晚,一般公認最早成立的學院是大學學院、巴里奧爾學院和默頓學院。因為康有為說:“最古者,此學有啤料校,始于西一千二百六十三年,已當我宋元世?!倍喟肫鋵в尉褪前屠飱W爾學院學生,因此自豪地宣稱自己學院是最古老的學院。今天的巴里奧爾學院仍然在牛津城最中心的“寬街”一旁,是牛津大學地位最高、最受尊敬的學院之一,校友中有1 2位獲得諾貝爾獎,4位擔任英國首相,包括鮑里斯·約翰遜。
康有為記錄牛津大學“所立之學課既極寬,每一科學三年之久,習書僅十余種,多或二三十種,至易矣”。百年之后也是如此,牛津大學與美國的大學很不相同,專業(yè)劃分很細,本科的生物專業(yè)就包括生物化學、生物科學、生物醫(yī)學3個專業(yè),經濟則有經濟與管理、政治經濟哲學、歷史與經濟3個專業(yè)。相應地,本科階段課程以必修課為主,很少有選修課程,而且主要集中于本專業(yè)領域,沒有美國的大學那琳瑯滿目、選擇廣泛的選修課“菜單”。這和英國的大學錄取制度相適應、銜接。
牛津大學的學制,更是讓康有為咋舌不已?!白晕鳉v十月后開學至西歷六月停學,中間不過八月。而三季之中,每季有六來復(星期)在校者即合例,合共十八來復,即多亦不過二十來復耳”。牛津學期很短,讓中國人非常不適應。時至今日也是如此,一年3個學期,每個學期8周,一個學年一共不過24周,而且很多專業(yè)的第三學期任務是復習和考試,并無新課。學期短,課程少,對比中國高校簡直有天壤之別。
牛津大學莫非浪得虛名?康有為未必沒有這樣的想法。他跟幾個學生借助翻譯聊天,就感覺此間許多學生學問甚差,吃喝玩樂倒是一把好手,讓他想起游學廣州的富家子弟,以及京師貴家王孫。他還參觀了牛津大學學生畢業(yè)論文答辯的“考試館”,聽說考試“以積分為主,問十得五即為及格,又無限額”,于是以為畢業(yè)“其易至矣”。聽說還有學生竟然讀了十多年書還沒有拿到學士學位,不禁聯(lián)想到中國科舉考試下的老童生。于是不禁自信心“爆棚”,以為中國學生若來必然能橫掃牛津大學。
果然如此嗎?后來到牛津大學修讀的中國學生可能并不這樣認為。
30年后,錢鍾書、楊絳來到牛津大學,錢先生進入艾克塞特學院修學英國文學。以錢先生的博聞強識和過目不忘,竟然在“古文字學”這門課程上栽了跟斗,需要補考!和錢先生同屆的另一位公費留學生則沒有通過答辯,需要重寫論文。
1937年,著名的翻譯家楊憲益先生進入牛津大學學習古典學。楊憲益出身名門望族,在國內教會學校就打下了非常扎實的英文基礎,來到英國后和外國人打成一片,交往毫無障礙,最后還娶了英國女士。即便有這種英語交流水平,他在牛津大學學習也有些吃力,加上他對西塞羅、賀拉斯等許多拉丁語經典作者興趣不大,自己也沒有多少取得好成績的動力,所以最后只能以四等榮譽學位畢業(yè)。最后這位牛津四等榮譽學位畢業(yè)生翻譯了《紅樓夢》《魯迅選集》《荷馬史詩》等,成為中國譯界泰斗。
為什么看上去很寬松的牛津大學仍然能培養(yǎng)出很多人才呢?康有為總結了五點:第一是數百年來,英國的名臣名士都就學于此;第二是學科設置新穎合理;第三是教師素質高,并且?guī)熒?guī)模合理;第四則是圖書館和博物館資源極為豐富;第五則是學生經精挑細選,“質量”有保證,并且強調師生之間相互交流、交相問難。
即使不喜歡牛津大學的學生也會與康有為有所共鳴,尤其是在圖書館資源方面。在康有為的時代,牛津大學博德利圖書館藏書75萬冊,“以一學校而藏書之富至此,宜其成學之盛哉”!今天的牛津大學擁有上百個圖書館,有的屬于著名的博德利圖書館系統(tǒng),按學科劃分;有的隸屬于各個學院,只對學院成員開放,還有的隸屬于各個研究中心。其中,博德利圖書館建于17世紀初,英國本土所有出版書籍均有一本被送至此處收藏,幾百年來圖書絕不借出,即使國王出面也不行。這一豐富的館藏給學生提供了良好的自學機會。錢鍾書先生把博德利圖書館翻譯為“飽蠹樓”。由于圖書不外借,原本在清華大學從不寫筆記的錢鍾書也只好帶上筆記本進入圖書館,養(yǎng)成了寫讀書筆記的習慣,后來影印出版的牛津大學讀書筆記有十大卷。楊絳先生在牛津大學旁聽,更是每日皆入博德利圖書館讀書,甚至與錢鍾書比賽讀書,傳為佳話。
遺憾的是,康有為沒有關注到牛津大學的導師制。牛津大學的學院和科系互不統(tǒng)屬,一個學院里面有多個專業(yè),同一專業(yè)在多所學院開設。牛津的老師一般在學院和科系身兼二職。學生所上課程有大課和小課,大課是科系組織,各個學院的相關專業(yè)學生一起上;小課則是輔導課,由各個學院自行組織。在錢鍾書讀書的時代,每個學生在入學后都被分配了導師,學生的課程安排、資料匯集、讀書報告、論文撰寫,甚至作息時間安排都需要和導師商量,因此與導師的接觸極其重要,有時上課反而不甚重要。錢鍾書就每周兩次到導師處進行一對一談話或上課,怠慢不得。
從某種程度上講,導師制乃牛津大學教學的精華。錢鍾書先生雖然在“飽蠹樓”里收獲頗豐,但是沒有和導師之外的牛津學者進行當面交流,未免有憾。
回想錢先生就讀于牛津大學時,J.R.R.托爾金(《魔戒》作者)、C.S.劉易斯(《納尼亞傳奇》作者)等正在牛津大學任教,剛剛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他們組織文學社團,在牛津大學的酒吧里聚會,相互交流心得,朗誦各自新作,開創(chuàng)了至今仍然廣受歡迎的現代奇幻小說一流。
錢先生此時或埋首“飽蠹樓”抄書,或回家吃中餐,錯失了譜寫一段中西文化交流佳話的機會。
小白//摘自《經濟學家茶座》2023年第1期,本刊有刪節(jié),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