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6年年底至1887年年初的冬季嚴寒慘烈。所有該死的高地平原史書皆如此記載。那年夏天干旱,過度啃食的牧草地上放養(yǎng)了大批牛群。濕雪提早降落,結(jié)凍后形成硬冰層,牛無法突破,因此吃不到青草。緊接而來的是暴風雪與凍得令人眼睛張不開的低溫,洼地與干河谷里牛尸堆積成山,景色凄涼。
有位來自蒙大拿州的年輕牛仔,略略愛慕虛榮,舍棄大衣與大手套,將所有薪水投資在手工打造的精品皮靴上。他越過州界南下懷俄明,認為越往南走天氣會越暖和,不料當晚他凍死在保德河酷寒的西岸,其廣度與流向眾所周知。深約三厘米,寬約兩千米,由得克薩斯往北流來。
翌日午后,三名牧牛工自靠近蘇格斯的黃楊泉農(nóng)場前來,騎馬路過他的尸體,顏色如磨刀石頭般鐵青,半身遭積雪埋沒。他們是精明干練的牧牛工,身披毛毯大衣,羊毛皮套褲,羊皮大手套,未加工的羊毛圍巾繞上帽頂,再往下纏過長滿胡碴的下巴。其中兩人很幸運腳踩優(yōu)質(zhì)皮靴與厚實的襪子。另一人姓名為德特·希茨,斗雞眼,喜歡喝發(fā)油,上身包裹得尚可,越往下則越不幸,沒穿襪子,腳尖上卷的皮靴有裂縫也有破洞。
“那個玉米牛肉罐頭穿的靴子跟我同號?!毕4恼f著下馬,那是他當天首度觸地。他扯著蒙大拿牛仔的左靴,無奈已經(jīng)凍牢。右靴也不見得好脫。
“躺在雪地上的、病牛養(yǎng)的雜種”,他說,“晚飯后再來割斷解凍”。之后,三人繼續(xù)沿河往下尋找走失的牛,發(fā)現(xiàn)十幾頭深陷河水沖積物中,全數(shù)挖出后天色已晚。
“要趕回宿舍太晚了。老頭格賴斯的茅屋就在前面,一定有梅干或是其他好吃的,至少也有個火爐?!睔鉁叵陆抵校瑒棚L如長柄大鐮刀,刮出懷俄明風格的咆哮。
他們往北走了約六千米,找到茅屋。老頭格賴斯打開一條門縫。
“進來吧,管你是牧牛工或偷牛賊。”
“我們得先把馬關(guān)起來。谷倉在哪里?”
“谷倉。從來都沒有。木堆后面有個單坡屋頂小屋,應(yīng)該能讓馬避避風,不然大概也能防防寒。我的兩匹馬養(yǎng)在家里,就在碗櫥旁。寵它們寵得不得了。你們找得到空地就睡,不過我得警告你們,別去招惹那匹血紅棕馬,它可是會把人活活吞下去。它是頭精神飽滿的神駒。抓把椅子過來坐下,吃吃我燉的東西??梢粤牡臇|西很多,邊吃邊聊個夠。軟圓餅才剛出爐,熱乎乎的?!?/p>
這晚氣氛愉悅,大伙吃吃喝喝,打打牌彼此吹牛,火爐蹦出熱度,老頭格賴斯寵壞的愛馬舒服地嘆著氣。依三名牛仔的觀點,這晚唯一令人有所微詞的是主人獅子大開口,對他們索價三元加四個五毛銅板。午夜時分,格賴斯吹熄燈籠,上了自己的木床,三名牧牛工則在地板上伸展四肢。希茨將戰(zhàn)利品擺在火爐后面,枕著馬鞍入睡。
日出半小時前他醒來,想到今天是母親生日,若想發(fā)電報表達孝心,必須跑得比連番劈下的閃電還快,因為奧沃蘭鎮(zhèn)電報局正午打烊。他察看令人毛骨悚然的戰(zhàn)利品,發(fā)現(xiàn)已然解凍,因此脫下自己原本的靴襪,套上新靴。他將蒙大拿無名尸的赤腳與自己的舊皮靴拋至靠近碗櫥的角落,如羽毛墜落般無聲無息地溜出,將馬鞍安置好,上馬離去。風勢減緩,清冽的冷風讓他精神一振。
日出后老頭格賴斯起床,研磨著咖啡豆,煎著臘肉。他朝下瞥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客人說:“咖啡煮好了。”血紅棕馬跺地,踢著狀似人腳的東西。老頭格賴斯湊過去看個仔細。
“一早就觸霉頭啊,”他說,“一只人腳,旁邊還有另一只?!彼麛?shù)著沉睡中的客人,只剩兩位。
“醒醒吧,撿回小命啦,看在老天爺?shù)姆輧荷希岩恍?,起床啦?!?/p>
兩名牧牛工翻身過來,以慌亂的眼神盯著老人看。格賴斯此時口角沾有相當多白沫,指著血紅棕馬后面地板上的腳。
“它吃掉希茨了。啊,我早知道它是匹狠心的馬,只是吃光整個人未免也太狠了。你這個野蠻混賬,”他對血紅棕馬尖聲怒罵,把它趕到冷得刺骨的戶外,“不準你再吃人肉了。你就睡在暴風雪里,陪狼群一起睡,你這條地獄來的惡魔。”私底下他其實很得意,擁有這樣一匹馬,竟有膽活活吃下牛仔。
幸存的黃楊泉牛仔起身喝咖啡。他們瞇著眼望著老頭格賴斯,雙手叉在手槍腰帶上。
“啊,小子,看在老天爺份兒上,只是件可怕的意外嘛。那匹血紅棕馬這么野蠻,我從來不知道。我們就別說出去吧。希茨也算不上好東西,我這里有四十個金元,再加上昨晚收的三元加四個五毛銅板。乖乖吃你們盤上的臘肉,別惹麻煩。這世上麻煩的事已經(jīng)夠多了?!?/p>
對,他們不想惹麻煩,只是把沉重的財物放進鞍囊,喝下最后一杯熱咖啡,置好馬鞍上馬,往外迎向奸笑的早晨。
當晚在宿舍見到希茨,他們對他點點頭,祝賀他母親生日,對血紅棕馬與四十三元加四個五毛銅板的事絕口不提。加減乘除算得恰到好處。
玲玲//摘自《小小說月刊》2024年7月上,吳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