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思數字時代的新聞回避：內涵、動因與啟示

摘要：新聞回避成為當前全球媒體面臨的一大嚴峻挑戰(zhàn)，可從用戶行為意圖、回避時間長短、回避程度強弱三方面對不同類型的新聞回避進行區(qū)分。多種因素誘發(fā)了用戶主動回避新聞的行為，包括負面消息主導的信息過載，用戶對媒體信任下降、對政治缺乏興趣，“偶遇式新聞消費”的流行以及新聞內容的低相關度和復雜性等。雖然不少人對新聞回避持批判態(tài)度，但本文認為，新聞回避至少在報道目的、報道內容、報道基調、報道思路等方面為新聞業(yè)的反思和革新提供了契機。

關鍵詞：新聞回避 新聞價值 建設性新聞 客觀性 介入性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用戶主動回避新聞，新聞回避（News avoidance）成為當前全球媒體面臨的一大嚴峻挑戰(zhàn)。根據路透新聞研究院2022年對46個國家和地區(qū)的93000多名在線新聞消費者的調查，表示自己經常或有時刻意回避新聞的受眾比例在許多國家急劇上升，受訪對象中約38%的用戶報告了自己回避新聞的行為，這一數據較2017年上漲了9個百分點。在此背景下，亟需厘清新聞回避的內涵和動因，反思新聞回避給新聞業(yè)帶來的挑戰(zhàn)和機遇。

一、新聞回避的內涵

不同用戶可能采取不同的新聞回避策略。有的暫時遠離全部或部分新聞內容，有的則在回避新聞的同時尋找替代性信息；有的是短暫的階段性回避，有的則是長期的、周期性的回避。鑒于此，筆者從用戶行為意圖、回避時間長短、回避程度強弱三方面區(qū)分了不同類型的新聞回避。

1.就行為意圖可分為“有意回避”和“無意回避”。有學者提出，新聞回避是指在連續(xù)一段時間內，用戶由于不喜歡新聞內容或更喜歡其他類型的信息內容（比如娛樂性信息）而出現的低新聞消費。前者被稱為“有意新聞回避”（Intentional news avoidance），后者被稱為“無意新聞回避”（Unintentional news avoidance）。這種分類從用戶回避新聞的原因出發(fā)，落腳在用戶的行為意圖?！盁o意回避”描述了信息渠道日益豐富的背景下新聞業(yè)與其他信息行業(yè)激烈的注意力競爭境況，體現了新聞業(yè)、用戶與其他信息行業(yè)之間的動態(tài)變化關系。為凸顯用戶的行為意圖，聚焦新聞業(yè)與用戶的關系，目前大多數研究將關注重點放在“有意回避”上，即將新聞回避視為用戶的一種主動躲避行為。

2.就回避時長可分為“周期性回避”和“特定情境下回避”。路透新聞研究院發(fā)布的《2023數字新聞報告》基于過往對新聞回避的研究進一步區(qū)分了兩類新聞回避：一種是“特定情境下回避”（Specific avoidance），即短期的、間歇性的新聞回避；一種是“周期性回避”（Periodic avoidance），即長期的、習慣性的新聞回避。約一半的受訪用戶會周期性地回避大多數新聞來源，即在遇到新聞內容時“簡單粗暴”地關閉接收渠道，比如，切換頻道或直接在平臺上劃過去不看，這些人中很多是年輕用戶和受教育程度較低的人；另一部分人則采取了一些更明確的行動來回避新聞，比如限制一天內新聞消費的次數和消費場景（如關閉手機新聞提醒、睡前不查看新聞內容等）以及回避那些令人情緒低落或增加焦慮的特定新聞話題。

3.就回避程度可分為“協商性回避”和“激進型回避”。在回避程度方面，回避者們也存在差別，已有研究區(qū)分了“協商性回避”和“激進型回避”兩種回避策略?！皡f商性回避”指用戶在面對平臺和機構媒體提供的新聞信息時，表現出管理和策展自己的“新聞套餐”（News diet）的更大自主權，比如，關閉彈窗推送，減少或取消部分新聞訂閱，降低非必要聯網時間等；“激進型回避”則指用戶在特定時間內或特定議題上完全關閉接觸渠道以拒絕主流新聞議程。

二、新聞回避的動因

多種因素導致了新聞回避現象的出現，其中既包括新聞內容本身的問題，也涉及用戶新聞消費習慣的變遷和對媒體信任的下滑。

1.負面消息主導的信息過載引發(fā)了用戶的“情感耗竭”。新聞回避很多情況下由情感驅動，許多實證研究發(fā)現，過載的、負面信息主導的媒介生態(tài)給用戶帶來了恐懼、陰郁、焦慮、緊張、疲勞倦怠等負面情緒，對個體身心健康造成消耗。鑒于此，面對平臺上泛濫的虛假信息和眾聲喧嘩下的觀點極化，“情感耗竭”的公眾一方面會更偏愛令人振奮、使人開心的消息，另一方面也會主動回避新聞，采取“斷聯”這一對抗性自我保護策略。

2.對媒體信任下降、對政治缺乏興趣是用戶消費新聞的重要障礙。許多用戶回避新聞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不信任媒體，認為媒體為了推銷特定的政治經濟利益而提供有偏見的甚至虛假的報道。此外，歷時性研究也表明，政治興趣大小會顯著影響人們的新聞消費習慣，對政治不感興趣的人通常新聞消費意愿較低。對政治的興趣水平與用戶的受教育程度、經濟實力、社會階層等多種因素有關。

3.“偶遇式新聞消費”降低用戶主動關注新聞的可能性和意愿。目前依據用戶畫像和用戶過往信息消費行為進行資訊推薦的算法式新聞分發(fā)平臺日益普及，使用戶的新聞消費呈現“偶遇化”趨勢，即日常的信息消費場景多表現為“新聞找到用戶”（如彈窗推送、熱搜話題推薦、好友圈的信息分享等），而非用戶主動進行信息搜尋。雖然這樣的技術賦能使每個人的新聞套餐都更加定制化，但也會在一定程度上降低用戶主動消費新聞的可能性和意愿。此外，如果用戶對非新聞內容的偏好被算法持續(xù)強化，新聞在其信息流里“無意展露”的概率還會進一步降低，影響用戶開拓新聞消費視野。

4.新聞內容的低相關度及復雜性易導致低新聞消費意愿。很多主動回避新聞的用戶認為新聞與自身的相關度不高，或未覆蓋自己關切的議題。此外，復雜的信息環(huán)境、難于理解的新聞內容也給個體用戶特別是青年群體和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群體帶來了較高的認知成本，一定程度上導致了用戶的選擇性新聞回避。

三、新聞回避的啟示：當下人們需要怎樣的新聞？

新聞回避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全球新聞生態(tài)，但也促使人們更加關注新聞的接收端和接受效果，重思數字新聞業(yè)在面對公眾的冷漠、拒絕和消極反抗時，如何轉換范式，做出改進，更好地發(fā)揮自己連接社會、增進團結、維系和促進民主的功能。具體而言，新聞回避至少在報道目的、報道內容、報道基調、報道思路等方面為新聞業(yè)提供了反思契機。

1.報道目的：聚焦問題揭露還是致力于提供解決方案？新聞回避很大程度上是人們對當前負面消息主導的新聞議程的一種拒絕和反抗，這是因為許多用戶覺得消費令人沮喪的新聞議題沒有賦能自身，反而卻讓自己感到更加無力和焦慮。

常見的新聞議程通常包含沖突、危機、死亡、災難等負面因素，這些看似消極負面的報道恰恰體現了新聞從業(yè)者在進行新聞選擇和價值判斷時十分看重的一些經典價值元素，如沖突性、負面性、災難性和重要性等。因此，新聞回避實則反映了一種深層悖論，即記者們通常認為重要的新聞議題可能正成為人們遠離新聞的理由，新聞回避的普及也進一步擴大了“記者認為什么是重要的”和“讀者需要什么和喜歡看什么”之間的裂痕。

鑒于此，為了更好地應對新聞回避，人們需要重思數字時代新聞的定義和價值要素。已有研究發(fā)現，數字時代，新聞價值判斷雖然依然建立在時新性、明確性、影響力等經典價值要素的基礎上，但受數字技術條件的影響，透明性、互動性、建設性、溝通性、需要性等價值要素逐漸獲得了學界和業(yè)界的認可。新聞回避現象正好為人們更新并踐行一些內生于數字時代的新聞價值判斷標準提供了契機。

實際上，近年來全球新聞業(yè)已經掀起了一股類似的反思潮流，比如，相較于過去強調觀點與話語沖突，認為“流血就能上頭條”的西方傳統(tǒng)新聞理念，以解決問題為導向的“建設性新聞”（Constructive journalism）成了新聞實踐和學術探討的熱點。建設性新聞正是回應讀者對“記者只報道問題和爭議但卻不提供解決方案”以及“過多的負面消息讓人感到悲觀無助”的抱怨，通過積極向上的正面報道給人以希望、力量、知識和幫助，增加他們對不確定生活的掌控感。即使是偏負面的監(jiān)督性報道，其目的也不是單純地揭黑揭丑或批評批判，而是為了超越表象，深入挖掘和分析問題產生的原因，進而為尋找問題的解決方法提供策略和建議，實現提振信心、增進團結、凝聚共識、維護穩(wěn)定的建設性效果。因此，新聞回避新語境下，需要以更加多元生動的新聞敘事，關注和紓解受眾負面情緒，平衡好正面報道和監(jiān)督性報道的數量，做到輿論表達、輿論監(jiān)督和輿論引導的統(tǒng)一。

2.報道內容：關注例外和罕見的現象還是關心日常生活？研究表明，考慮到數字時代許多用戶越來越依據私人化的內容偏好、審美趣味、個人經驗、生活及情感需求等進行新聞內容選擇的現實，在應對新聞回避時，有必要讓新聞與用戶更相關、對用戶更有用。這實則涉及了報道內容調試。

在西方傳統(tǒng)新聞理念中，為了吸引受眾注意力，媒體需聚焦那些“聳人聽聞的”“不尋常的”報道題材，比如，“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但這種類型的新聞有一個突出問題，那就是報道與用戶的日常生活脫嵌，有用性與相關性不高，這也會促使用戶回避新聞。

緩解新聞回避“癥候”雖然并不意味著要顯著降低“硬新聞”的比重，因為重要的公共事務告知仍然必要，但傳媒行業(yè)也需考慮將新聞議程擴大到一些更溫和、與人們構建美好生活更緊密的話題，從而使新聞在個體層面上與受眾更相關。例如，近年來，覆蓋旅游、時尚、休閑、健身、藝術等多樣話題的“生活方式報道”（Lifestyle journalism）日趨流行，其主打服務性理念，致力于提供“用戶可以使用的新聞報道”（News you can use）。實際上，為了凸顯報道價值，越是平凡的話題就越需要記者的深入挖掘和洞見以及專業(yè)人士的充分解釋和分析，而非簡單的信息告知，這樣做的目的是讓新聞變得更易于理解。晦澀難懂、增添疑惑正是人們回避新聞報道的重要原因。

3.報道基調：秉承客觀中立還是追求真誠共情？新聞回避提醒業(yè)界要提升對新聞“傳—受”過程中情感因素的關注。20世紀以來，以擱置個人情感與利益為目標的客觀性構成了許多專業(yè)新聞機構的核心原則、規(guī)范價值與道德追求，客觀性報道也漸成新聞行業(yè)的主導范式。但近年來，除了學界對客觀性原則的教條化進行反思外，新的技術語境、社會語境和文化語境也呼喚新聞界以報道為橋梁增進與用戶的情感聯結。

已有研究表明，“情感開始成為新聞傳播的基礎動力”，“情感轉向”已被許多人視為“探討數字新聞受眾理論的認知基礎”，在此背景下，作為數字新聞業(yè)核心專業(yè)理念的“介入性”正取代客觀性成為“新聞與社會變遷之間新的紐帶”，其重要內涵就包括 “情感對新聞實踐的介入”，即“新聞傳播活動不應完全回避情感表達，而應通過采納積極的情感敘事策略來動員受眾參與社會事務，實現對情感要素的建設性使用”。在上述“介入性新聞”（Engaged journalism）理念的影響下，已出現了一系列挑戰(zhàn)傳統(tǒng)客觀新聞學、融入情感要素的創(chuàng)新實踐，包括解釋性新聞、敘事性新聞、建設性新聞等。這些實踐探索被視為新聞回避的可能性解決方案，即“客觀中立”不再是數字時代媒體唯一的合法性敘事方式，真誠共情或許對挽回主動回避新聞的情感公眾來講不失為一種可行策略，這本身體現了新聞業(yè)的人文關懷。

4.報道思路：堅守傳者本位還是轉向用戶本位？新聞回避現象促使人們進一步提升對新聞接收端特別是用戶接受行為的關注。隨著數字新聞業(yè)的發(fā)展，信息生產和傳播的平臺和渠道不斷增加，信息市場出現了由“賣方市場”過渡到“買方市場”的鮮明趨勢，即用戶在信息消費中擁有了更大的自主權：他們既可以選擇，也可以回避；既可以參與，也可以斷聯；既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比如，用戶可以通過調整隱私和個性化設置來策展自己的信息流，甚至通過關閉朋友圈、關停社交媒體賬號等行為來提升時間掌控感。

鑒于此，媒體需要認識到，單純地搭平臺、擴渠道已然不夠，要在新聞觸達的基礎上更多地考慮新聞接受。特別是面對新聞回避語境下用戶的失望情緒和抵觸行為時，正視用戶的地位及與之相關的新型接受文化，進行由傳者本位到用戶本位的報道思路轉變十分重要。具體而言，媒體要充分考慮用戶的人口統(tǒng)計學特征和心理特征，在調研其新聞獲取需求和偏好的基礎上靈活調試報道對象、報道視角和報道方式，以提升用戶的新聞獲取意愿，動員用戶的新聞參與。此外，這種報道思路的轉變也意味著，用戶不再是被動接受新聞的受眾，在技術可供性不斷提升和介入性新聞不斷發(fā)展的背景下，他們有能力進行知識分享，有潛力成為新聞事業(yè)的積極貢獻者而非冷漠回避者，當然，這需要媒體更加充分地挖掘用戶價值，不斷連接用戶和動員用戶。

（作者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北京中外文化交流研究基地特聘研究員）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中國共產黨形象全球傳播與認同研究”（項目編號：21&ZD314）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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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曲涌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