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打濕半袋小米。陽臺上支起晾衣架,展開紙板,再鋪上一層保鮮膜,黃澄澄的小米攤開晾曬。洞開窗子,讓風自由出入,掠過小米,帶走濕濕的水氣。斜陽也不客氣,如不疏不離的老朋友,從西邊的窗子斜斜地探身進來,散漫地灑在小米上,給小米鑲上了燦燦的金光。
晾好小米,下樓去菜市場買菜,順道再去接娃。忙了一個多小時回來,帶娃上樓,掏鑰匙擰開鎖,剛推開門,就聽見陽臺一片歡騰,一群小鳥正撲騰著翅膀,叫著,跳著,篤篤地啄著小米,浸在霞光里,像穿了一身彩霞做的衣裳,眼眸里也閃著鍍著霞光的喜悅,仿佛是在開一場免費的霞光小米派。
我心里一緊,心想完了,我的金燦燦的小米成了小鳥的下午茶。那小米可是朋友去陜西出差帶回來的,不僅米好,粒粒飽滿,且還浸潤著跋山涉水而來的友情。我趕忙趿拉著拖鞋,邊吆嘁吆嘁地大聲喊,邊沖向陽臺。我的吆喝聲,仿若在平靜的池塘草灘投下一顆石子,撲騰一聲驚起一灘水鳥。鳥兒們哄的一聲,穿窗而出,四下散去。但它們并未飛遠,而是站在窗外的樹枝上,嘰嘰喳喳,不知道是在討論我的小氣,還是在慶幸逃得快,沒被我捉住。有幾只還歪著腦袋,眼巴巴地朝陽臺這邊望,像是被硬生生奪掉乳汁的孩童,心有不甘。鳥主要是麻雀,還有幾只灰黑色的,像鴿子,又略微比鴿子小。叫不上名字。
驅(qū)走鳥雀,定睛一看,陽臺上稀稀拉拉,一地金黃。這幫頑皮的家伙,嘴不閑著,爪子也不閑著,連吃帶刨,小米散落了一地。紙板上的小米已所剩不多。更可氣的是,不知道是哪幾只可惡的家伙,還邊吃邊拉,在鋪著小米的紙板上卷起幾朵“白色小花”,小花上嵌著粒粒分明的小米。
小米是沒法要了,掃到垃圾桶里也是浪費,索性敞開窗子,讓那些貪嘴的家伙來把“戰(zhàn)場”打掃干凈。起初,我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有幾只鳥跳到窗臺,歪著頭警覺地往里瞧,一瞥見我,立馬撲騰著翅膀,子彈一般彈射飛走。飛走了又不甘心,過了會兒,又調(diào)轉(zhuǎn)回頭,再次來試探。我閃進廚房,準備晚飯,也給它們創(chuàng)造一個安心寧靜的下午茶氛圍。沒見我的身影,小家伙們就放開了手腳,叫著跳著,吆喝著,呼朋引伴,篤篤地啄著小米。陽臺上歡騰的喜悅,又驟然響起。
小米被偷食后,陽臺似乎又恢復了平靜??筛羧钗宓南挛?,總有幾只鳥雀落在窗玻璃上,用尖尖的喙篤篤地敲幾下玻璃,復又失望地飛走,卻又不甘心,再飛回來,再敲……起初,我并未在意,敲得次數(shù)多了,我才醒悟,小家伙們大抵是在討東西吃。冬天,食物難覓。陽臺上的小米,或許讓它們的味蕾記憶猶新。
小米沒了,全被它們吃光。我支起晾衣架,鋪上紙板,倒了半碗大米,試試它們可喜歡。有了上次的教訓,我把米堆成小堆,不容易被刨到地上,省去了打掃的繁瑣。鋪好米,打開所有窗子,我去書房看書,或者到臥室的陽臺上曬會太陽,不打擾鳥兒們的下午茶時光。
側(cè)耳傾聽,沒一會兒,陽臺上又響起了熱鬧的歡騰。篤篤篤,嘰嘰,喳喳,喜悅,開心,滿足,在陽臺上騰起,一半飛出窗外,一半涌入客廳,跑進房間,像徐緩的流水,盈滿整個房間。浸在陽光里,閉上眼睛,脆生生的鳥鳴此起彼伏,仿佛置身于無人叨擾的幽靜森林,身和心徹底松弛下來。
每天按時喂鳥,漸成習慣,也成了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原本以為,我給小鳥提供了吃的,是我對它們的恩澤。慢慢沉浸在這毫無雜質(zhì)的鳥鳴里,帶來曠遠的心靈的悠然愉悅,才驚覺是鳥雀帶給了我澄澈的恩澤。
我守著陽臺上鳥的秘密。這群小精靈似乎很懂禮貌,也很守規(guī)矩,上午從不來叨擾,只是下午,固定的時間,在我打開窗,放好米后,擺上半碗水,它們才魚貫而入,吃飽喝足,相約著離開。每天下午,我打開窗,支起晾衣架,鋪上紙板,倒半碗米和半碗水,自覺遠離鳥的視線。鳥們?nèi)缂s而至,拖家?guī)Э?,熱熱鬧鬧地跳著叫著,吃著唱著。我只遠遠地聽著,讓鳥鳴隨心隨性地流淌,淌進屋,淌進耳朵,淌進心湖……窗內(nèi)的世界是我的,窗外的世界是鳥兒們的,窗臺上短暫的歡愉是我和鳥的,也是鳥和我的。我們彼此信任,彼此誠實,又互不侵擾。熟識之后,有時我坐在客廳,望著它們,它們也不害怕。偶爾抬頭,默默注視,不遠不近,隱約聽見彼此心跳的聲音。
每天半碗米,收獲一陽臺鳥鳴,一陽臺鳥的歌唱。值得。原本,我是不喜歡養(yǎng)小動物的,可是現(xiàn)在,我養(yǎng)了一窗鳥,沒有鳥籠,沒有禁錮,只有相互的默契。而兒子卻不同意我養(yǎng)了一窗鳥的說法,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頂多養(yǎng)了一窗鳥鳴。兒子的話像是天籟詩人的箴言,令我信服。是的,我養(yǎng)了一窗鳥鳴。我和鳥,我們彼此歡愉,又互不相欠。
天空和大地是鳥兒們的家,而這一方斗室是我的小天地,像鳥的巢,家人圍坐,燈火可親。鳥兒們來去自由,鳥不屬于我,我也不屬于鳥,它們吃飽了,把米和幸福的飽脹感帶走,給我留下一窗值得細細品咂回味的鳥鳴。
選自《新安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