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嘛,無非就是用譯文表現(xiàn)原文里的意思,丁是丁、卯是卯,容不得出現(xiàn)差錯——這是底線,也是準則。但針對科學技術方面的翻譯,這種要求尚可,因為這種翻譯的特點是“嚴謹”,不允許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它“直截了當”,不涉及縹緲的感情或情緒,也正因為如此,便很容易被“機器翻譯”所替代。而文學類(包括小說、散文和詩歌等)的翻譯則不然,這類作品(以詩歌為最)很含蓄,有時還很深奧,叫你難以捕捉其中的“味道”——人類“多愁善感”的特性使然(宋末詩人文天祥的《過零丁洋》以及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詠水仙》(The Daffodils)就是例子)。翻譯時,你需要在原文的字里行間“尋尋覓覓”,就像尋寶人那樣,一定要在那里找到作者究竟想說什么(一旦找到,你還得考慮如何翻譯出來)。這類翻譯十分復雜,對譯者要求很高,因為“譯意”只是第一步,接下來還得“譯味”(也就是表現(xiàn)出隱藏在深處的詩人情懷,這一環(huán)節(jié)非得用“創(chuàng)造”手段不可)。金岳霖在《知識論》1中指出:“相比較而言,譯意是比較簡單的,而譯味就麻煩得多了。一件作品的‘味’包含種種不同的趣味與情感。要想譯味,譯者并不是僅僅精通這件作品的語言,以及了解作品的歷史根源和作者的情況,便能夠做得好的……譯意只要求達求信;這不是容易的事,有時還很困難,但這種困難可以說是技術上的困難。譯味則不同。譯味涉及到再創(chuàng)造的問題。所謂再創(chuàng)造就是‘重行創(chuàng)作’,就是不拘于原來的表達方式,開創(chuàng)出新的方式,以表達原作的意味。譯意是一種翻譯,而譯味雖仍是翻譯,卻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翻譯”。
此處以翻譯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詩集《草葉集》為例。惠特曼的詩歌頌大自然,歌頌民主精神,反對壓迫,鼓勵自由,曾經(jīng)對我國的文壇產(chǎn)生過深遠影響,如郭沫若的詩歌《天狗》和《心燈》,聞一多的《死水》和《太陽頌》,從中都可以看見他的影子。以下是《草葉集》“紀念林肯總統(tǒng)”一章中的幾行原文:
The many-moving sea-tides, and I saw the ships how they sail’d,
And the summer approaching with richness, and the fields all busy with labor,
And the infinite separate houses, how they all went on, each with its meals and minutia of daily usages,
And the streets how their throbbings throbb’d, and the cities pent—lo, then and there,
Falling upon them all and among them all, env3d25d8a1eb5ca113339ea0b79c81678d474dc30def0f2e95b1e8c4ba9f6b252deloping me with the rest,
Appear’d the cloud, appear’d the long black trail,
And I knew death, its thought, and the sacred knowledge of death.
這幾行詩既有濃濃的“煙火味”,又有一種不祥之兆(即林肯的遇刺),翻譯時顯然不能只有其表,而無其“內”,同時還應該注意“押韻”等細節(jié)。我的譯文如下2,供大家參考(諸位可以逐行對照原文以品其中之“味”):
大海波濤洶涌,看得見輪船在航行,
豐饒的夏天在姍姍而至,田間一片繁忙的情景,
千家萬戶忙于過小日子,忙于衣食住行,
街道喧嚷沸騰,城市凝結著激情;
看啊,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烏云的陰影——
長長的、黑黑的陰影,
投在萬物之上,罩住了我和一切美景——
我知道那是死亡的陰影,
知道了它的含義——神圣!
以下幾行英文詩也是出自“紀念林肯總統(tǒng)”一章:
Over the breast of the spring, the land, amid cities,
Amid lanes and through old woods, where lately the violets peep’d
from the ground, spotting the gray debris,
Amid the grass in the fields each side of the lanes, passing the endless grass,
Passing the yellow-spear’d wheat, every grain from its shroud
in the dark-brown fields uprisen,
Passing the apple-tree blows of white and pink in the orchards,
Carrying a corpse to where it shall rest in the grave,
Night and day journeys a coffin.
這幾行詩描寫的是民眾抬著林肯棺木去安葬的情景,既展示了林肯生前為之奮斗不息的美國壯闊的大地是怎樣的美麗,又彌漫著因為林肯的逝世而哀痛的氣息。翻譯時應該由表及里,采用“創(chuàng)造性”的手法加以展示。我的譯文如下:
在春天的懷抱里,行走在大地上和城市里,
經(jīng)小路穿行于古老的樹林里——
(前不久這兒有紫羅蘭從地下伸出頭窺探,
點綴于灰蒙蒙的枯枝爛葉間,)
走過道路兩旁的綠草地——那綠草地一望無際,
經(jīng)過穗兒金燦燦的麥地——但見深褐色的地里麥粒紛紛露出苞衣,
經(jīng)過開著紅白兩色花的蘋果園里,
眾人抬著一具尸體,要把它放在墓穴里安息,
抬棺木的隊伍走啊走,日夜不息。
* 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英語教授,文學翻譯家及翻譯理論家,已發(fā)表翻譯作品兩千余萬字,其中主要包括《西頓動物記》《人鼠之間》《玩偶之家》《莎士比亞十四行詩》《草葉集》《簡·愛》《嘉莉妹妹》《霧都孤兒》《雙城記》《無名的裘德》《傲慢與偏見》《蝴蝶夢》《兒子與情人》《少年維特之煩惱》《紅字》《牛虻》《馬丁·伊登》《君主論》《社會契約論》《格列佛游記》《達爾文自傳》《富蘭克林自傳》和《太陽照常升起》。
1金岳霖是我國著名的哲學家,其代表作《知識論》(商務印書館,2011)講述了知識的概念,以嚴密的邏輯思維論述知識體系等內容。
2引自《草葉集》(方華文譯,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