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茲· 沃瑟斯坦出生于美國堪薩斯州,現(xiàn)居加利福尼亞州。她在一所公立大學教授寫作和文學,空閑時間創(chuàng)作小說和詩歌,出版有小說集《所有你無法遠離的家鄉(xiāng)》,她的中篇處女作《這些脆弱的優(yōu)雅,這顆逃亡的心》即將出版。
我妹妹塞拉標準年齡為十二歲時,我們的父母將她關在了我們家的棲息地里。他們將她關在那里一年多,然后他們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死去了(探險時遭遇山體滑坡)。我將永遠無從知曉他們是出去為塞拉尋找治療方案,還是去尋找一種避免這個世界被她毀滅的方法。
他們應該死于上午十點左右,但直到我離開塞拉的身邊去做午飯時我才知道。一旦發(fā)現(xiàn)我獨自一人,棲息地那個毫無生氣的AI就開始播放他們預留的消息。
“艾琳,”我們的母親說,她雙手擁抱著我們的父親,“如果你看到了這條消息,那你的父親和我就已經死了?!?/p>
“我們很抱歉將你們兩姐妹獨自留在世上,”我們的父親說,“我們絕不想離開你們?!比ツ暌徽晡叶紱]見過他們幾次。
“但是我們知道你能照顧好我們的棲息地,”媽媽接著說,“我們知道你能照顧好塞拉。就像她還是個嬰兒的時候我告訴你的那樣,你得照顧好她?!?/p>
我父親眼角的細紋繃緊了?!笆堑?,”他平靜地說,“照顧好她。但別讓她走出棲息地。她會毀掉整個行星。
你必須將她關在里面。”
母親捏了捏他的肩膀?!拔覀儛勰銈?,女孩們。我們有義務保護你們,也有義務保護利利特?!?/p>
他們還說了更多,但我一時無法全部接受。我感到非??仗?。他們死亡的消息似乎還沒有觸動我。他們走了,而塞拉和我是這個行星上僅剩的人類。
他們讓我成為我妹妹的獄卒。
我們登陸利利特時,我才六個月大。三年后塞拉出生?,F(xiàn)在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出生得太早?或是她出生得太晚?
她出生那天,我在外面巨大而柔韌的樹木之間玩耍,徒勞地追逐著那些在樹林中蜿蜒穿梭或猛然沖過的“斯魯特”們,它們總是能恰好逃脫我的魔爪。我的父母很少讓我在無人監(jiān)管的情況下玩耍,他們擔心我會對這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造成損害,但是那一天他們無暇他顧,我被允許自由自在地奔跑。當我聽到尖叫時,我的快樂被打破了。
我沖到棲息地內,但尖叫聲停止了,我母親正在給一個紅臉的嬰兒喂奶。
“寶寶在哭泣?!蔽覔牡卣f。
“是的,親愛的?!蹦赣H說,“你的妹妹正在哭泣,但這意味著她正在很好地呼吸。這是一個好兆頭。”
“很棒。”我說,然后湊過去看那個小小的人兒,她的臉皺皺巴巴的。母親拍了拍她身旁的座位,我爬上去加入了她們。
“這個星球上只有我們四個人,艾琳?!蹦赣H一邊告訴我,一邊輕輕地搖晃塞拉?!澳惚仨氄疹櫤媚愕拿妹?。
答應我,你會這么做的。”
我答應了,我確信沒有任何事能讓我們分開。
我們的父母是生物學家,他們堅信“無痕山林”原則。他們認為自己可以用某種方式,將一個地方稱之為家園而不去塑造它,或者只留下足跡。他們將飛船改造成住所,將我們栽種和喂養(yǎng)的食材密封起來,以減少它們與利利特上奇怪的類地植物和動物雜交的機會。他們認為自己可以在與利利特隔離的情況下研究這里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他們還宣揚尊重這個世界的重要性,這里是我們的第二故鄉(xiāng)——塞拉的故鄉(xiāng)。
塞拉剛過三歲生日之后兩天,她開始開花。小巧而美麗的花朵,紫色中透著金色,從她的手臂和肩膀萌發(fā)出來,像花環(huán)一樣圍繞著她的腦袋。我們當時正在棲息地外面玩,追逐著“斯魯特”們,直到它們玩累了這個游戲,溜到了樹頂。當花蕾出現(xiàn)的時候,塞拉正努力平復自己的呼吸,她一邊喘氣一邊大笑。我在旁邊入迷且嫉妒地看著那些花朵隨著她的動作搖曳生姿。我沒有想過這有什么需要擔心的,直到我看到父親的臉色。他一把抱起塞拉,沖回了室內。塞拉的震驚變成了尖叫。
他將她帶到母親用來分析樣本的實驗室里,讓塞拉坐下。她啜泣著。我在她旁邊的地上蹲下,將她摟在懷里。她的哭聲讓我無法聽清父母的交談,但他們的聲音很輕,語調很急,近乎恐慌。
他們給塞拉做了很多測試,但無法查出原因。她看起來很健康,也很快樂,雖然她討厭被他們關在籠子里研究。如果他們有全套的醫(yī)療設施,也許他們能很快找出原因。但他們只擁有我們帶來的這些東西。我父親是一個熱愛謎題的人,現(xiàn)在卻因這種“落后技術”的限制而大吼大叫。
在棲息地內待了一個星期之后,塞拉的花朵開始凋謝?;ò暝诹鲃拥目諝庵酗h落,一簇一簇地散落在實驗室里。我的父母依然沒有找到答案,最后他們還是讓她回到室外去,兩人則繼續(xù)研究、測試、猜想。
數(shù)年來,總是這樣。塞拉每隔幾個月就會開花,一旦有花朵萌發(fā)的跡象,她就會被關在棲息地里,直到花朵凋謝,然后我們又恢復正常生活。塞拉的情況既神秘又平凡。
塞拉十二歲的時候,所有的一切都變了。當她再次開花的時候,我們倆正在離家兩千米的地方繪制當?shù)刂参锏纳L模式。然而,這一次的花蕾和之前不同:每一個球莖都有著薄薄的外壁,像是肥皂泡泡一樣色彩斑斕。我們驚嘆不已,一時間都被這不可思議的美景迷住了。
風搖晃著樹木,也將那些球莖吹破了。成百上千的花絲從我妹妹身上飄出,被微風托起,當它們穿過陽光時,每一根美麗的花絲都在閃閃發(fā)光,然后消失在陰影里。
我們呆呆地站在那里,還沒有意識到一切都被改變了,只知道我們目睹了一些奇怪而美麗的事物。
當我們費勁地踏上回家的路,恐慌才襲上我們的心頭。
“我們不用告訴他們這件事?!蔽乙贿呄胂笾改傅姆磻?,一邊說。
不知道出于勇敢還是幼稚,塞拉只是聳聳肩說:“他們遲早會發(fā)現(xiàn)的。”
這就是她被囚禁的開端,也是我們的父母加緊測試、原本安靜的交談變得更加尖銳的原因。他們希望找到一個答案——一個治療方案。也許他們也寄希望于找到一種拯救人類的方法。
時間一周一周過去,然后是一月一月。讓我感到震驚的是,塞拉沒有生氣,沒有乞求,也沒有為自己辯護。相反,她變得自閉,好幾個小時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她的想法我無法理解。
我們的父母以研究為借口逃避,我的妹妹躲在一個無法觸及的地方。十五歲的我怒不可遏。我尖叫,咆哮,提出要求。我拒絕離開棲息地,拒絕以任何方式幫助我的父母。我想坐在我的妹妹旁邊,和她待在一起,但她回避了我的憤怒,就像她回避了我們的父母身上那件名為冷靜的外衣。
幾個月后,我們的父母讓我坐下來聊聊。他們搞清楚了塞拉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她不是一個單純的人類,父親說話的時候散發(fā)著一種我以為他早就失去的溫柔,而這一點我只有在很久之后才開始感激。當?shù)匾环N名為“嗜”、有著柔順絨毛、以樹為食物的動物,一種名為“薩爾”的優(yōu)雅的捕食者,以及我的妹妹:他們都有三個親本。第三個親本除了具有一種特定病毒的特性之外,還具有朊病毒的特性,母親解釋說,但與這兩種病毒之間都沒有很大的相似性。它影響了(他們不小心使用了“感染”這個詞)利利特上生長的每一種動物、每一種植物的基因。第三個親本的特性讓它們改變,而它們的存在又造成了第三個親本的傳播。我們的父母確信我掌握了足夠多的科學知識,但我要理解這件事很費力。我想我的父母也需要花費一番工夫才能理解。也許他們花費了這么長時間才解開這個謎團,是因為他們無法接受利利特上這些異星生物和我們如此接近,以至于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多年后我在他們的筆記中發(fā)現(xiàn)了我父親濃淡不均的筆跡:塞拉的DNA序列改變了。她肯定會將這種污染傳給她的孩子,就像她一定會將她的線粒體DNA傳下去一樣。
他們計劃將塞拉關在棲息地里,直到他們找到治療方法。當然,他們并沒有將這一點直說出來,要么是出于尊重我對塞拉的忠誠,要么是擔心我會再次尖叫到聲音沙啞。
他們私下告訴了我這一切,就好像我會為他們保守秘密似的。“我們不想讓你的妹妹感到沮喪?!眿寢屨f。
“這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處于沮喪之中?!蔽艺f。憎惡在我的心中扎根。他們試圖修正他們十二年前做出的一個選擇——我不敢將其稱作一個錯誤,我甚至連想都不敢這樣想?!敖涍^了這么多個月,這么多年,現(xiàn)在已經太晚了。”
“我們會找到某種方式讓事情回到正軌。”父親堅持說,就好像我的妹妹就是那個必須要解決的難題。
“‘回到正軌’?!蔽腋械皆购蓿澳銈兪裁磿r候能夠停下塞拉因你們的選擇而受到的懲罰?”
“這就是我們正在努力做的——”媽媽還沒說完,我就離開了房間。
我不知道他們打算怎么告訴塞拉這一切,但這并不重要,因為當我們獨處時,我第一時間將父母的發(fā)現(xiàn)告訴了她。我們不會對彼此保留任何秘密,而且我相信這讓我們的心團結在一起。
塞拉凝視著我,她的眼睛來來回回地觀察我臉上的表情。然后她說:“哦。他們認為我對利利特來說很危險?!痹偃缓笏萑肓顺聊?。
我那聰明的會開花的妹妹不是生來就該被囚禁的。她的皮膚上依然會長出花蕾,但它們變得枯萎、暗淡。她的皮膚變得越來越蒼白,不管我怎么小心翼翼地為她梳頭,她的頭發(fā)還是一簇簇地脫落了。
憎恨像熱病一樣在我的體內燃燒。我告訴我們的父母他們太殘忍了,他們關心利利特勝過了關心他們自己的女兒?,F(xiàn)在,我回想起來他們有多喜歡看到我們玩耍,當他們跟隨“嗜”的遷徙軌跡——它們會像游牧一般地在搖擺的樹梢之間覓食——他們是怎么帶著我們一起探索這個世界、為各種生物歸類的,還有他們是怎樣教我們躲避夜間活動的“薩爾”的注意的?,F(xiàn)在我知道,將她鎖起來遠離這一切,以及當他們知道自己的選擇在塞拉出生之前就永遠地改變了利利特和塞拉的時候,他們也肯定受到了深深的傷害。但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表露自己的痛苦,而我一點兒也不想看到這些。
哦,我們都認為自己在做對的事,卻帶來了傷害。
想想我們的家庭,在那漫長的幾個月里是怎樣的:塞拉的自閉只有在棲息地的花園中才得以減輕,在那里她會花上好幾個小時,照料土壤、樹枝和根莖。我夢想著逃離,盡可能地學習棲息地里的技術,并計劃用各種方式建造一艘飛船,帶我的妹妹遠離利利特,遠離我們的父母。而我們的父母,他們交替性地在實驗室與世隔絕,或者去野外遠行,使用棲息地的AI將我們兩姐妹鎖在里面。
他們急于尋找治療方案,卻忽視了“真正的疾病”在我們所有人的心里生根發(fā)芽。
直到最后,我們的父母依然相信他們能矯正自己造成的所有改變,如果這被證明是不可能的,那他們就將其發(fā)展勢頭永遠遏制住。他們的愿望——他們唯一的遺愿,他們的遺囑,以及他們的唯一的要求,是讓我成為我妹妹的捕獲者。
我認為他們是笨蛋,但現(xiàn)在我認為他們不過是走投無路罷了。我討厭他們,就像任何青春期女孩討厭自己的父母一樣,我還有比大多數(shù)人更充分的理由。而且我很疼愛我的妹妹。但他們不知為何相信我一定會按照他們所說的去做。也許他們需要這么去相信吧。
當我告訴塞拉,我們的父母已經死去的時候,她哭了起來,因為她對他們沒有怨恨,只有痛苦和悲傷,無處發(fā)泄。但是我哭不出來。眼淚不足以表達我深深的厭惡和愛,也不足以表達我再也無法向他們陳述任何真相的遺憾。
我沒有將他們的留言播放給塞拉看,我無法強迫自己將父母那些殘酷的話交給她去承受。這將是我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向她保留的秘密。
“你想去外面嗎?”我問她。
“爸爸和媽媽不希望我出去。”她說著,看向自己的雙手,“我會改變這個世界。傷害它?!?/p>
“不,”我說,“塞拉,當你第一次開花的時候,利利特就改變了,而當那些花朵開始傳粉的時候,它再一次改變。在那些花絲飄落在地的一瞬間,它們改變了它。
它們在這里生活也改變了它?!蔽也钜稽c兒就說成制造困難了。
“但是我們可能會傷害它們?!比f,“‘嗜’和那些小小的‘斯魯特’們,還有這一整個星球?!彼任腋屏?,她為所有事物考慮,唯獨不考慮她自己。
“我們可以離開,”我說,“我一直在學習。我們可以將棲息地變回飛船,我們能找到其他地方?!?/p>
“然后我們會改變那個地方。我會改變它。”
我考慮了一下她說的話。
“沒有其他好的選擇了?!蔽艺f,“不管我們去到哪里,我們的問題都會跟隨到哪里?!?/p>
“我不想這樣。”她說。我用大拇指拭去她的眼淚。
她的眼淚聞起來就像是雨后的樹木。
“我知道你不想這樣。這是他們?yōu)槲覀冞x擇的?!蔽艺f,“現(xiàn)在我們必須自己選了,做出對我們來說最好的選擇?!?/p>
她吸了吸鼻子,變得沉默起來。
“我能感覺到野外在召喚我?!彼K于開口說,“這里是我的家園。”
是她的家園,但不是我的。我們一起走到開放的野外。兩只“斯魯特”相互追趕著,在草地上畫出復雜的軌跡。塞拉開心地笑起來,追著它們跑。就像以前一樣,它們允許她盡可能地接近。幾小時之后,她再一次開花,那些美麗的花蕾比我記憶中更大、更鮮艷。而在那個時候,我早已打開了棲息地外層的門。我受夠了這些阻礙。
利利特會改變。塞拉會改變它,它也會改變塞拉。而我,作為這里的一個永遠的異鄉(xiāng)人,則會注視著塞拉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