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緣何寫詩?
劉義:最早寫下第一首“詩”的時間是2000年,但從文本的角度來說,直到2017年我才寫出一首勉強及格的詩。如果再苛刻一點,從獨創(chuàng)的角度,方法、用詞以及整體結構來說,我迄今還沒有寫出一首完整的詩,我只是“發(fā)明了”一些獨特的意象,即我的寫作還沒有開始。最近兩年我一直在寫一首長詩《秀江》,一有空閑就沿著故鄉(xiāng)的這條河流(秀江)騎行,試圖與這條河流中的歷代詩哲與禪宗祖師對話,因為他們是另一條語言或反語言的河流。有時候,跋涉數(shù)百公里也沒有獲得一個獨特的表達(創(chuàng)新不僅僅需要努力,更需要一種類似于天啟的運氣,這才是詩歌之難,因為詩始終是一種未知),我希望這首數(shù)易其稿還在反復推敲的長詩《秀江》,是我寫作的開始。寫詩到了中途,應該是一種本能,寫詩的意義是找到生命根部支撐你存在的土壤。
楊隱:我的詩歌寫作大約起步于大學一年級,高考志愿填報的失誤,讓我鬼使神差進入漢語言文學專業(yè)。在此之前,于現(xiàn)代詩,我?guī)缀跏橇慊A的。我記得最早被現(xiàn)代詩震驚到,是源于當時大學室友筆記本上的一首詩。一度以為是他寫的,后來才知道,是海子的作品。我最早寫下的那批詩歌,現(xiàn)在還在我的一本筆記本上待著,回頭去看,充滿了黑暗和囈語。寫詩,類似于一種自我療愈的排毒行為。
2.你的詩觀是什么?
劉義:詩是對生、死、愛幾個本質問題的終極追問。
楊隱:我喜歡戴望舒的一個說法:詩歌在于表現(xiàn)自己與隱藏自己之間。但是比起表現(xiàn)自己,我更愿意隱藏自己。所謂重劍無鋒,我想讓一首詩盡可能慢下來,甚至讀起來帶有一些阻滯,而非順暢,就像電流穿過大電阻的導體。漂亮的詩歌語言當然也很好,但我更在意一首詩作為一個整體的建構,以及那些沒有說出的,隱藏在背后的東西。
3.故鄉(xiāng)和童年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劉義:童年類似于恍惚的夢。童年時代的野湖,成為小區(qū)里被固定的水,我經常在這種被固定的水邊躑躅。除了有幾年在沿海一座小城停留,我一直待在地理意義上的故鄉(xiāng),但我真正的故鄉(xiāng),應該是晚唐與宋代的宜春,我希望那種來自漢語根部的故鄉(xiāng),能成為我詩的背景。
楊隱:最近一次回故鄉(xiāng),我看到04eb155d6d9efc0a1f22f2a5d0d493075635485ef20ef88d735847fc94d5b731老屋前面鄰居家的房子都被拆掉了,一條建設中的高速公路從眼前穿村而過。童年長存記憶,而故鄉(xiāng)早已面目全非。但對于我來說,兩者永遠是一種源頭性的存在,是寫作的根據(jù)地。就像我在一首詩中寫到的:“要背叛,但永遠不要背叛你的源頭?!保ā逗迪罚?/p>
4.詩歌和時代有著什么樣的內在聯(lián)系與對應關系?
劉義:我覺得詩人有責任通過詩記錄這個時代,替代那些沒有聲音的無數(shù)個體發(fā)聲,那些沒有聲音的無數(shù)個體,才是這個時代的詩。我們不僅僅要站在語言的現(xiàn)場,還應了解這個時代,了解這個時代比待在舒適的區(qū)域(書齋)更重要,我們不僅僅要站在語言的現(xiàn)場,還應該站在時代的現(xiàn)場。即米沃什反復提及的“詩的見證”。
楊隱:詩歌與時代的關系,私以為有點類似于“盲人”與“大象”的關系。每首詩充其量都僅僅是“摸”到了冰山一角。我不信任所有指涉整體性的概念。我從來沒想過要寫出一首代表這個時代的詩歌,我只是盡可能地寫出我所看到的。一首詩只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塵、一滴水珠,它能折射的極為有限。詩人首先要做的,是誠實地表達自己。
5.對于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你的困惑是什么?
劉義:首先是母語修養(yǎng)不好(創(chuàng)造語言的能力匱乏),其次是觸及本質的能力匱乏,最后是沒有發(fā)明出屬于自己的技藝。詩沒有那么容易創(chuàng)作的,你要不斷地問你自己,你創(chuàng)造了什么?一個句子?一個意象?一個詞?詩是最古老的困惑,我們在困惑中掘進,用畢生的心血,灌注成一首絕對之詩。
楊隱:近幾年,我的寫作很慢,幾乎到了靠天吃飯的地步。越來越慎于下筆。就像羅伯特·瓦爾澤說的:“一直以來,我只能寫好那些從我內心靜靜生長出來的東西,以某種方式被我體驗到的東西。”希望未來能進一步打開寫作的邊界。
6.經驗和想象,哪一個更重要?
劉義:我覺得這兩者是一個整體,詩應該是建立在個體生命的精神經歷(經驗)之上的神秘跳躍(想象),這種跳躍與前者是無法分離的。
楊隱:瑪麗安·摩爾有一句詩:“想象的花園里有真實的蟾蜍?!保ā对姡?924)》)經驗和想象很難說哪個更重要。對于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詩人來講,強大的想象力確實至關重要,能夠使其擁有對經驗世界進行有效轉化和重構的能力。但是有效的想象力必須具備精確的特質,就像卡夫卡的寫作,“變形”必然是基于對現(xiàn)實經驗的深刻洞察。
7.詩歌不能承受之輕,還是詩歌不能承受之重?
劉義:用詩之輕承載生命之重,還是用詩之重賦予生命之輕?輕其實也包含了艱難的負重,重也是葆有某種輕盈,詩是生命之“重”與語言之“輕”的雙重錘煉,但我覺得真正的詩是輕與重的最佳比例——語言與生命的最佳比例。
楊隱:一開始寫詩的時候,我注重追求輕逸和靈動,一首詩像飛鳥一樣輕輕一躍就能直上云霄。但隨著閱歷日深,詩歌自然而然地趨向于沉重,猶如飛鳥的腳踝系上了鉛塊??傮w而言,我希望我的詩能有一種力量感,一種鈍器擊打的力度,即便是輕盈,也是舉重若輕。
8.你心中好詩的標準是什么?
劉義:我個人覺得檢驗一首長詩(重要的詩)的標準,就是看這首詩有沒有以下五個維度:歷史維度,現(xiàn)實維度,心靈維度,語言維度,未來維度。
楊隱:好的詩歌應該類似于一塊水晶,當外在的光投射進來后,能夠在內部產生豐富的折射。我喜歡一首詩的復調之美,言在此而意在彼,能夠容納多維度的解讀空間。我心目中的好詩首先應該是真誠的,然后還應是智性和情感性的合一,既有深度的思辨性,又有巨大的心靈沖擊力。
9.從哪里可以找到嶄新的漢語?
劉義:從未被語言或書籍固定的地方,去獲得一種新的可能,用自己的眼睛,第一次看到他們,用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聽到他們,找到自己的心靈所對應的語言,第一個使用他們。
楊隱:不假外求,在乎內。嶄新的漢語就在詩人的筆尖。它是需要經受長久痛苦的搏斗后才能習得的。
10.詩歌的功效是什么?
劉義:詩的確與當下的成功學不同,它是“失敗”的藝術,也是“無用”的藝術,但正是因“無用”,故凸顯其絕對的純粹。也許對我這種沒有歸屬感的語言研習者來說,它有一種鎮(zhèn)定心靈的功效。
楊隱:詩歌能起的功用極為有限。一首詩首先是詩人自己的,是自我存在的證詞,是心靈歸于安寧的鎮(zhèn)靜劑。然后才是這個世界的,像一封信獨自出發(fā)尋找它的收信人。它是一種慰藉,讓另一個人或一群人心頭一怔。
11.你認為當下哪一類詩歌需要警惕或反對?
劉義:我欣賞不了那些只有概念(知識),從概念(技藝、句法都是因襲)到概念(沒有個體生命的獨特發(fā)現(xiàn))的詩,也欣賞不了那些只有日常的情緒,從簡單(沒有語言要求)到簡單(沒有精神含量)的詩。
楊隱:應該呼喚一種有難度的寫作。詩歌需要警惕淪為段子或相聲包袱,需要警惕沉溺于故紙堆而缺乏現(xiàn)實的感受力,需要警惕無病呻吟、無所指歸,需要警惕浮于表面、不事沉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