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武漢的初夏,端午節(jié),萬物復蘇,就像此刻,窗外可以聽見隱隱約約蟋蟀的叫聲。它們不斷在提醒我,秋風故人,歧路重逢,或許都是有可能的事情。晚餐后獨自去樓頂平臺抽煙,珞珈山依然沉靜,老圖書館也沒有亮燈,這和往年略有不同。也許是心境不一樣了,也許是蒼老瞬間來襲,只望見更遠的地方,天光映照下東湖蕩漾,大雁南飛,仿佛將散未散的紐扣,在搖晃,在盤旋。
作為背景,當然還有那些自然而然的噪聲,我不確定它來自哪里,總之它一直存在。初夏微涼,正是寫詩的季節(jié)。中國古典詩人的傷春悲秋,是傳統(tǒng),也是根植于傳統(tǒng)中的某種情懷。仿佛許幻園和李叔同分別的那一瞬間,知交零落,世事無常,其實都可以理解。隔著雙湖橋看這座巨大的城市,中南醫(yī)院的大招牌是紅色的,在黑色的穹頂下熠熠生輝,我在那里出生,當年它還叫對湖醫(yī)院,那是1969年的事情了。
想起肖邦說過的一句話:“古老的cembalo?譹?訛,在時間和環(huán)境中演奏出可憐的顫音,音板是完美的,但琴弦斷了,一些釘子不見了?!焙髞砺犓囊魳罚傆X得藝術的脆弱和無奈,我在詩中這么寫:“冬日的悲劇讓人純粹/而美,使人倒退?!庇米髑液湛送小ぐ剡|茲的話來說:“他的一生都在死去?!彼晕乙恢庇X得,一本詩集的出現(xiàn),其實可以縮小成一首詩,一個句子,甚至一個具體的詞語。每一首詩的出現(xiàn),從創(chuàng)作者的角度而言,都是難以言表的,多少有點神秘主義的成分。既然寫出來了,何必pQVsy57/ofaQiDX3MBprGpYkHKDh3qqaR3asUcK6XhU=去談論它?更何況讓詩人自己來談論。
這有點類似年輕時去夜宵攤喝酒,大概二十多年前,總是在結賬時跟老板娘說,再送我們兩瓶啤酒吧!那時候不想回家,覺得世界遼闊,沒有黑夜,那漫長的人生,那人世間的奔騰永不停息。
當年的寫作也是這樣。如今回憶起來,似乎可以稱之為“寫作的青春期”——熱烈的,噴涌蓬勃的,工兵式的,特種部隊般的激情,吉光片羽,都是金玉珠貝。我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中描述過那樣的場景:散場時,已經(jīng)是清晨的灑水車路過街頭。我們四散分開,無奈又勇敢?;仡^望見許劍和艾先,在黯淡的燈光下打車,他們一個要回曇華林,一個要回更遠的古田四路,那滿身的才華越走越遠,像喝完的啤酒罐,在月光下叮當作響。
這中間似乎隱藏著另外一種關于寫作的判斷。每一個詩人,其實都有他的來龍去脈。有出處,自然就有歸處。弘一法師有虎跑寺,佛門清凈;肖邦也有馬略卡島,咳嗽與胸痛,“把我的心臟送回華沙吧!”他臨終前這么說。我完全理解這人世的艱難,出世與入世,不過是硬幣的兩面,緩慢的巨變。這是每一個創(chuàng)作者必須坦然面對的現(xiàn)實——所謂才華,和時間一樣,不過是一件衣裳,它是神賜,但不見得就一定要珍惜。
浪費完你的才華,才是一個詩人成熟的標志。這中間有許多艱難的轉換,很難說清楚,也可能根本就說不清楚。我在上一本詩集的結尾問過自己類似的問題:你已經(jīng)寫過詩了,為什么還在寫詩?到今天,依然沒有答案。
2
可以從頭來談論。
一九八七年,真的很遙遠了。我想到這個年代時,愣了好幾分鐘。當時我在水果湖中學讀書,一邊準備高考,一邊樂此不疲地跟東北、上海、安徽的幾位朋友寫信——當年叫“筆友”,這有點類似玩無線電的發(fā)燒友,通過各類青年雜志的讀者來信欄目結交,雙方并不認識,卻堅持鴻雁傳書,如今想來不可思議。當時來往的書信中,大抵是說說自己的學習和近況,往往會在信的結尾,附上一首小詩,類似汪國真的格言,或者席慕蓉的某個句子。
我的同桌,是語文課代表,女生,齊耳短發(fā),容顏娟秀,也非常喜歡寫信。有天放學了,我正準備騎車回家,她突然喊住我,從書包中掏出一本書低聲說:“我送你一本詩集?!蹦且豢?,夕陽照著她的臉,短發(fā)在耳邊有一道弧線,美極了。
那是一本銀色封面的《臺灣現(xiàn)代詩選》,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我在那本書中認識了紀弦、痖弦、楊牧、洛夫、余光中、鄭愁予……那些詩句就像站在山頂,“看夕陽從彼此的肩頭落下”,燦爛又奪目——“我已老邁/在記憶的屋檐下/紅玉米掛著/一九五八年的風吹著,紅玉米掛著?!?/p>
有點甜蜜,也有點羞澀,但毫不夸張地說,那本書對一個高中生不啻醍醐灌頂,造炬成陽。每一個寫作者都有最初的那一刻——推開門,那邊是另外一個全新的世界。關于語言,關于韻律,關于傳統(tǒng),關于如何用分行的文字表達情感……它的出現(xiàn)太有必要了,“溫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點點酒和木樨花之必要”。對我來說,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時代,對中國來說,同樣也是。
那時候海子的詩風靡大江南北,當然不是現(xiàn)在房地產(chǎn)商都用濫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而是更加深沉的“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還有那些長詩,那是寫長詩的年代,是充滿了未知的時代,是火車與隧洞的時代,是農(nóng)村與城市轉換融合的時代,還有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爭斗,薩特的存在主義,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斯賓格勒又如何?反正總會有隱秘的渠道傳來那些從未讀過的文本,總會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新思想出現(xiàn),海子姐姐的谷堆早就沒有了,而“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
詩人的洞察力忽然爆發(fā)了。誰能說不是呢?世界總是這樣: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粟在罌粟的田里。
3
很多年后,就比如今夜,我回憶起那段歲月,依舊心潮澎湃。
一九八九年冬天,曾經(jīng)和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去蘭州,目的是陪著其中一個朋友談戀愛。我在好幾篇文章中反復回憶過那次青澀、沖動、迷茫的旅行。暮春初夏的故事在冬天尚未平靜,火車緩慢地行駛在中原大地上,一群又一群的飛鳥在空蕩蕩的樹梢上飛。到了夜晚,不知疲倦的火車偶爾??吭诓恢恼九_上,我們下去抽煙,跺腳,憂心忡忡。
是因為未知的命運,也是因為未卜的前程,站臺上昏暗的燈光照著車頭,而我們的來處,是一片又一片黑暗的天空?!爸挥谢疖囀敲髁恋摹?,我當時偷偷在宿舍中寫詩,沒有一個人知道。
年三十的夜晚才趕到蘭州。記憶中,大過年的深夜,整個城市沒有一家餐廳開門。我們在紅旗賓館的臺階上喝酒,坐著聊天,看稀疏的幾顆星星鬼魅般眨眼,互相打趣,嘲諷愛情。后來終于在一個小巷中尋到了一家——門面矮小,兩張小桌,切了點鹵肉,一瓶白酒喝翻了幾個。酩酊之后回到賓館,翻閱隨身帶的楊牧的詩集,讀到一句:“薔薇花踮起腳跟,偷看死者的墓志銘?!毙闹写篌@,仿佛聽見了窗外有嘩嘩的落雪聲。
朋友的愛情最終以蘭州月臺上的一場痛哭畫上了句號。火車開出蘭州時,天空晴朗,蘭州城外白雪沃野,能見度極好,似乎可以看見祁連山的影子在地平線上起伏不定。黃河清澈地流淌著,一車廂的陌生人都在看著車窗外的白雪發(fā)呆,整個中國靜悄悄的。
十年后我在清江旅行時突然想起了蘭州,在一個忘記了名字的旅店中寫下了《西北偏北》。似乎和蘭州的愛情沒有關系,似乎又有點關系,我也說不清楚,“西北偏北,羊馬很黑,你飲酒落淚,西北偏北,把蘭州喝醉……”
這就是一個詩人成長的源頭,你也可以理解成某種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每個身處時代洪流中的人,想必都沒有辦法完全明白那混沌、迷茫的狀態(tài),但又總會有人在某個恰如其分的瞬間,觸摸到核心——那東西是模糊的、散發(fā)的、隨時在變幻,于我而言,這就是詩。
4
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很難分辨什么是詩。詩或許是一種類似宇宙一樣的東西,它懸隔于我們的生活之外,卻又無時無刻不在干涉著我們的生活。一個詩人的目的,就是找到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隱秘通道,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黃昏回家的時候恍然大悟,原來每天經(jīng)過那些開在窗臺上的太陽花和墻角上的留言,就是詩??!或者換句話說,詩是什么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把詩寫成什么樣。這種對疏離感的追尋,可能是當代詩人的習慣性目標。我們不再用熟悉的明月和流水來表達復雜的情感,轉而進入了一個陌生人的世界,誰能夠為陌生人寫一首詩呢?
5
后來在武昌丁字橋的詩人聚會上,我也說過這樣的想法——如何清晰地表達模糊,是我們都會面臨的問題。這不僅僅是個技術問題,更多涉及一個詩人看待這世界的方法和態(tài)度。
那些年,參與聚會的有艾先、許劍、槐樹、黃沙子、小箭,他們都是2000年左右和我一起在樂趣園創(chuàng)辦“或者詩歌”論壇的朋友。當然,經(jīng)常來參加的還有張執(zhí)浩、鄧興、魏海燕,包括來來往往經(jīng)過武漢的外地詩人。
寫作本來是獨處的一件事情,但寫作在某些階段,又是相互影響和比較的。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詩人善游歷,喜交往,既是一種交流,也是一種較量。當年朋友們寫了一首自以為優(yōu)秀的作品,往往呼朋喚友,請客喝酒,出發(fā)前還要去打印社,認真排版打印出幾份,昏黃的路燈下,一邊指點江山,一邊大杯飲酒,意氣風發(fā)。
所以我堅持認為,一首詩是如何創(chuàng)作出來的,是個神秘的話題,或者說,是一個談論神秘的話題。我傾向于它的出現(xiàn),是偶發(fā)的,不經(jīng)意的,就像一陣風吹過一棵樹,并不是所有樹葉都會搖晃。換句話說,詩人之所以指認這個和那個是詩,并努力想通過語言呈現(xiàn)出來的,取決于我們寫作之前沉默的忍耐,取決于我們對人世間細微變化的洞見。
寫詩在許多情況下既是在談論別人,也是在談論自己;既是在談論局部,也是在談論整體。但命運這東西捉摸不定,你是沉默還是抗爭,結局如何,的確不好說。必須意識到,詩還是詩,但是詩已經(jīng)轉世了。
每一首詩都是重新開始,開始于一個閃念,結束在最后的茫然。寫完之后提筆四顧,書房中一盞燈,黑夜遼闊無邊,上面是宇宙,下面也是宇宙。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首詩是完美的。寫詩是一件永遠伴隨失敗的事,我們失敗的水準越高,我們的詩越好。
遺憾的是,走過散場后凌亂的街頭,丁字橋的聚會已成往事。
6
“此地甚好,暮晚新生,和我來時一樣;此地菁華已盡,光芒萬丈”。這是我最近一首詩中的句子。從時間的角度來看,所有的詩都是同一個人寫的,也是兩個小引寫的。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我,一個在你前,一個在你后。這是寫作的樂趣,也是折磨。每一次檢點自己的詩,都是兩個我在鏡中相互對話,那些伴隨著詩歌的山川與河流,人事與人世,一點點地浮現(xiàn)又消失,我不明白,這是幸福還是悲傷。
現(xiàn)在是武漢的深夜,白天剛下過雨,萬籟俱寂。偶爾聽見屋檐積水突然落下一滴,短暫又漫長,蟋蟀依舊在黑暗中叫苦,今天是不可能看見月亮了。
注:
撥弦古鋼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