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熱烈：我的火焰藍老爸在線“斷聯”

胡小妍一直覺得，從小到大，爸爸根本不愛她。直到那一天，她接到爸爸的報警電話。

以下是胡小妍的自述。

童年的遺憾：我的爸爸不回家

5歲那年，我在家里放了一把火，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故意的。

童年時，我最羨慕的就是別人放學有爸爸接。從幼兒園起，我爸就沒有接送過我，一家人也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頓飯。

秋天的傍晚，突然下起雷雨，一直咳嗽的我半夜發(fā)高燒，燒得很厲害，整個人全身滾燙，時不時會抽一下。

媽媽嚇壞了，她給爸爸打電話，可爸爸卻一直關機。

媽媽一把背起我，在我身上披了一件大雨衣，撐著傘在馬路上打車。到了醫(yī)院，檢查是肺炎。

醫(yī)生質問媽媽：“你們怎么做家長的？為什么不把孩子早點送來？現在肺部感染，非常危險?！闭f著，拿著我的住院通知書讓媽媽簽字。

住院的日子，姥姥和媽媽輪流陪著我。平時媽媽工作，都是姥姥照顧我。

出院那天，媽媽忙前忙后收拾東西辦理出院手續(xù)，頭上全是汗。

姥姥生氣地說：“陳振軍真不像話，小妍住院，他這個當爹的不來看也就算了，今天出院也不來？我給他打電話?！崩牙训穆曇艉艽?，病房里的人都看著我們。

媽媽安慰姥姥，“媽，您別說了，他的電話打不通的。”

爸爸總不回家，病好后，我想出一個方法來“治”他。

一天中午，趁著姥姥中午睡覺，我一狠心，把房間里的童話書點著了。

看著火燃燒起來，我跑到屋里，撥打了報警電話：“是119嗎？我家著火啦……”

當時我又開心又激動，聲音很大，吵醒了睡覺的姥姥，她只用了一盆水就澆滅了火。

姥姥搶過我手里的報警電話，小聲解釋后掛斷，把我關到廁所里反省。

很快，媽媽和爸爸都回家了，我站在廁所里大哭：“我想爸爸，媽媽也想爸爸，我……想讓爸爸回家?！?/p>

媽媽一把抱住我，爸爸背過身，深深嘆了口氣。

7月28日那天是周末，距離我放火過去了三天。

爸爸破天荒回了家，帶著我去廣場玩。廣場上很多小朋友都聚集在一個小攤上撈金魚。爸爸非要拉我去，也不管我臉色有多臭。

“來，小妍一個網子，爸爸一個網子，咱們看誰撈得多?！弊詈笫俏亿A了，老板給了我一個魚缸，里面裝滿了小金魚。

當然，我撈得多不是因為實力，而是爸爸把魚都趕到了我這邊。

那天的夕陽是金色的，爸爸拿著冰激凌走過來，整個人鍍了一層金色的光?！靶″?，喜歡小金魚嗎？”

我敲了敲魚缸，搖搖頭，“我喜歡大魚，海里的那種。”

爸爸笑了，拿走我手里的魚缸，把冰激凌塞給我，“那爸爸就到海里給你撈一條最大的魚?！?/p>

“我才不信呢……”我噘著嘴，卻在心里想，如果爸爸能多陪陪我就好了。

回家路上，爸爸牽著我的手反復強調火災的可怕，要我再三保證再也不放火，他才放心。

到家不到五分鐘，爸爸接了個電話，急急忙忙又離開了。

我抱著魚缸，把它擺在了家里最顯眼的地方。

二年級的時候，我寫了一篇作文，標題是《我的爸爸》，得到了老師的表揚，她私下找到我說：“老師希望你爸爸能參加班會，到時候講幾句話?！?/p>

放學后，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媽媽，媽媽卻說：“你爸太忙，哪里有時間參加？”

“為什么爸爸總那么忙？他從來沒去過我學校?！蔽以秸f越委屈，最后哭出了聲。

媽媽撫摸著我的頭，頓了頓才答應我會說服爸爸去參會。

班會那天，我滿心期待地站在教室門口等爸爸，來的卻是媽媽。

媽媽解釋說：“你爸臨時有事，沒時間來，我可以代替他上臺講話。”

我忍著眼淚跑開了。眼淚掉在作文本上，暈花了上面的字。其實，作文里“體貼又愛我”的爸爸是我編造的，作文結尾的“我”笑得有多開心，現實的我就有多狼狽。

接班“火焰藍”：理解他，成為他

我爸的缺席，并沒有對班會產生影響——因為另一位同學頂替了我，念了他的作文，上臺講話的，是他的機長爸爸。

一天放學，我剛走進小區(qū)，就看到好幾輛消防車從我身邊開過。人們都往小區(qū)里面跑，我也跟在后面跑過去。

5棟一家窗戶里冒出滾滾的黑煙，很快，救護車也趕到了。

這時，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穿著亮橙色的衣服，抱著一個小男孩，從大火中沖了出來。

那個小男孩是我的同學小安，抱著他的是我爸爸。

爸爸臉上流著血，被醫(yī)生抬進了救護車。我被嚇得一直待在原地。

媽媽很快回來了，她帶著我去醫(yī)院看爸爸，我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小椅子上，看見媽媽在偷偷用手抹眼淚。

到了醫(yī)院，媽媽的兩只眼睛又紅又腫。見到爸爸的那一刻，我嚇得大聲哭了起來。爸爸變成了一個禿子，頭上纏著白色的繃帶，可怕極了。

媽媽哭得更傷心，抬手想摸一摸爸爸的頭，手懸在爸爸的頭頂，又縮了回來，“疼嗎？”

爸爸搖搖頭，輕輕摸著我的小辮子，和我講了一個故事。

“小時候，爸爸住的是平房，爺爺奶奶都不在家，我就和附近的孩子整天混在一起。有一年春節(jié)，我去好朋友大塊頭家放鞭炮，不小心把他家里的窗簾點著了。大塊頭怕被他爸揍，我倆在屋里滅火，但火卻越來越大，最后整個屋子都著了，我倆想跑跑不出去，抱在一起，躲在屋子的墻角大聲喊‘救命’。這時，屋里的大門被踹開，三個消防員沖進屋，把我和大塊頭救出了火場。我和大塊頭被送到醫(yī)院，救我們的三名消防員來看我們，還送給我們一人一輛消防車的小模型。從那以后，我就想長大后能當一名消防員，很幸運，我實現了?！?/p>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爸爸的職業(yè)是名消防員。

被救下的小安和他奶奶也來到病房，不停向爸爸致謝。

原來那天，小安發(fā)燒沒有上學，自己在家燒水，結果睡著了，導致了火災。也是從那天起，我理解了爸爸為什么總不回家。

爸爸的傷在我和媽媽的照顧下，好得很快。傷好以后，他腦門上留了個疤。爸爸笑著告訴我，這是他的勛章。

2020年9月，爸爸正式退休，而我接替爸爸穿上了“火焰藍”的消防警服，成為一名火警接線員。

上崗前，領導播放短片，介紹優(yōu)秀消防員的時候，我才知道，爸爸不僅僅是一名老消防員，還憑借著20多年搶險救火的豐富經驗，擔任了指揮中心接警處的調度指揮員，得到過很多榮譽。可這些，他從未和我們說過。

退休后的爸爸像變了個人。他愛熱鬧，可能是想補償年輕時不能陪伴家人的遺憾，他把爺爺奶奶接到市里，每天陪著爺爺下棋遛狗，陪著我媽買菜跳廣場舞。

爸爸還學會了做飯，每天搶著做家務，整天像個機器人在家里忙來忙去，一刻也不閑著。

有時候遛彎兒，爸爸還會到小攤子上撈魚，撈一袋子，然后拍照發(fā)給我炫耀。家里的小魚缸換成了大魚缸，養(yǎng)滿了爸爸送我的魚。

2021年春天，媽媽帶著爺爺去商場買衣服，爸爸陪著一起。當時我正在執(zhí)勤，同事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陳雅妍，這個電話，你來接?！?/p>

我不解地看向同事。這時，話筒里傳來爸爸的聲音：“小妍，你別說話，先聽我說……我在商業(yè)廣場的火災現場，有幾個問題一定要注意，第一，不要把消防車停靠在東門，那里的火勢最小，直接去南邊的側門，起火點就在2樓的西南側電梯位置。起火原因應該是電線短路引發(fā)的，廣場里的柜臺和服裝都是易燃品，進到現場后，你們要阻止火勢蔓延。第二個非常重要，一樓北面有好幾家餐廳，你們進到商場里第一時間要趕到那里，一定要注意安全，不排除有的餐廳在使用小型煤氣罐……”

我控制好情緒，盡量穩(wěn)定自己的聲音，但眼淚已經掉了下來：“爸，您那里什么情況？可以……自己撤離嗎？”

“照顧好你媽”：天上多了一顆星

爸爸在電話里停頓了一下，回答：“火太大了，我，估計走不了了……你爸跟火打了一輩子交道，是老朋友了，每次都是我贏，這次就讓它也贏我一次吧。冰箱里有你愛吃的水果撈，是我跟著視頻學的，記得吃……”

“爸，我一定會救你出去的，水果撈我們一起吃。”

爸爸邊咳嗽邊說：“傻閨女，我的手機很快就要沒信號了，照顧好你媽，還有爺爺奶奶?！?/p>

我拼命地點頭，正當我還想說點什么的時候，手機信號斷了。

商業(yè)廣場集購物、娛樂、餐飲于一身，建筑體量大功能復雜，屬于人員密集場所，而且易燃材料多，一旦起火，滅火救援將會非常艱難。

我坐上同事的車，趕往火災現場。

隔了很遠便看到天空中焦黑的濃煙，觀察煙霧的濃度和形狀，可以看出有大量可燃物質在燃燒。

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員，傳來最近的火場情況是：廣場火場荷載大，內部結構復雜，正在全力堵截火勢。

由于房子是鋼結構，受熱超過3個小時很容易出現坍塌。爸爸在沒有氧氣瓶的情況下，正好被坍塌落下的樓板砸倒。

按照爸爸在火場內用生命換來的寶貴火情，消防戰(zhàn)士們冒著令人窒息的煙霧沖進火場，成功解救出被困的群眾。

火被澆滅了，我跟著幾名消防員找到了爸爸。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我忍著眼淚，顫抖著抬起手給爸爸敬禮，一起來的消防員也都筆直地站著，對著爸爸的遺體敬禮。

走出火場，我一眼就看見了媽媽和爺爺奶奶。我后來才知道，當時爸爸將他們送出來后，不顧阻攔，又一頭扎進了火場。

媽媽迎上來，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問：“你爸他咋樣？他沒事吧？抬出來的傷員里沒有你爸呢?！?/p>

我的眼淚撲簌簌直掉，媽媽頓時明白了，她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在地上。

爸爸的葬禮上，來了好幾百人，都是來給爸爸送行的。

葬禮會場的大屏幕上，播放著監(jiān)控拍下的畫面，是爸爸在火場救人的情景，也是爸爸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身影：一個畫面中，爸爸教人們把商場可用逃生的毛巾、被單浸濕后捂住口鼻，制作防煙工具；另一個畫面里，他又組織群眾自救，利用繩索、床單、窗簾等物品，幫助人們下滑到地面或較低樓層；最后一個畫面是爸爸拿著手機在打電話，他全身全臉都是黑的，孤獨的身影在烈火中閃著光……

每次看到這里，我總是會淚流滿面，只有我知道爸爸打電話的那一頭，是我在接聽。

根據爸爸提供的火場內部的具體情況，沖入火場的消防員按照爸爸的指揮，及時撲滅了一樓餐廳的火，避免了燃氣罐爆炸，把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降到最低，挽救了20多名顧客的生命。

追悼會結束，被爸爸救出火場的幸存者，一個個走到我和媽媽的跟前，給我們深深鞠躬說：“謝謝，謝謝?！?/p>

我攙扶著媽媽，我們站成一排，靜靜看著爸爸被鮮花包圍著的遺體。

爺爺哭著說：“振軍，你一輩子太累了，這下好了，好好歇著吧……”

媽媽自言自語：“都怪我，為什么要去商場？我們不是說好一起去旅游的嗎？怎么能說走就走，說話不算話呢？”

我知道媽媽是最傷心的，傷心到了極點的時候，已經哭不出來了。

給爸爸整理遺物時，媽媽在抽屜里發(fā)現了一封信，白紙已經發(fā)黃了，只寫了簡單的幾句話：

今天我?guī)″启~了，她說喜歡海里的大魚，我承諾要給她撈一條。

我想實現自己的諾言，所以，如果有那么一天，請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

落款是2002年7月28日。

我的眼淚暈染在紙上。那一刻，爸爸仿佛再次出現，擁抱了當年那個小小的我……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