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人們把貪吃的孩子稱之為“好吃嘴”。
大伯和我父親還沒出“五服”,而且我們兩家“接屋連山”,大伯家雖然是單門獨院,但平常大伯大媽在自家院子里咳嗽一聲我們家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大媽有兩個兒子一個閨女,兩個兒子壯得跟牛犢子一樣,偏偏比我大三歲的老閨女骨瘦如柴,好像一陣大風就能刮走。兩個兒子都沒上過學,并不是上不起或不讓上,而是他們都不愿意上,為了讓這兩個兒子上學,村里和學校不止一次地上門動員,并答應免除學雜費,無奈他們自感不是上學的料,死活不去。而后來老閨女到了上學年齡,不僅愿意上學,而且成績一直不錯。但大伯重男輕女的思想一直比較嚴重,兒子沒上學,閨女還上什么?而這回一貫逆來順受、對大伯百依百順的大媽竟然堅強起來了,死活都要讓老閨女讀書認字。經(jīng)過拼死抗爭,大伯終于讓步了。
小時候聽大人們說,大媽的“好吃嘴”毛病也就是從老閨女上學后才養(yǎng)成的,主要是時常在家偷偷“烙油饃”吃,甚至有時候還吃雞蛋。雖然沒有人看見,但大伯晌午收工回家聞到了油炸雞蛋的香味,有時候還能看到鍋里的油渣子,打碎的雞蛋殼。大伯是生產(chǎn)隊長,性格暴躁,平常很少笑臉。雖然兒子已經(jīng)長大成人并掙工分了,但稍不順心,照樣舉手就打。至于大媽挨大伯的打就更是家常便飯了,大媽雖然挨打不斷,卻總是不長記性,有時剛剛挨過打,身上的青紫還未消去,就又開始偷偷“烙油饃”“炸雞蛋”了。于是,再挨打,再“好吃嘴”,反反復復。生產(chǎn)隊的婦女們都說,大媽的嘴就是欠,比人家“坐月子”的人還饞。
別人家,兩口子打架都會有人拉,有人勸。唯有大媽挨打時,很少有人勸。不僅如此,村里很多婦女反而說大媽活該挨打,打輕了。我趴在院墻縫中觀望,大伯拿著掃帚把狠狠地抽打著大媽。兩個兒子沒事人一樣在旁邊冷眼看著,只有老閨女拼命地護著母親,并大聲地哭叫著。有時候大伯嫌掃帚把打人不解氣,就摸出長長的搟面杖,沒頭沒臉地一頓猛揍。而這時候我母親就會出面,仗著“兄弟媳婦”的身份,“大伯子”不敢對她怎么樣,就連拉帶拖地把大媽拽進我們家,大媽也才能逃過一劫。
那邊大伯熄火了,我母親就開始數(shù)落起來:你那嘴哪那么欠,就是“懷孩子”也不至于這么饞呀?為了一口油饃,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你虧不虧呀?這時候大媽一聲不吭,哭一會兒就回家了。
老閨女越來越大,而大媽“好吃嘴”的毛病卻一點兒也沒有改變,照樣是隔三岔五被大伯揍得死去活來,而最后也聽不到大媽哭了。大伯再打她,不躲不閃,兩手抱頭坐在院子里,任憑大伯的掃帚把雨點般的落在身上,就像捶在棉被上一樣,通通作響。鄰居們都說,大媽被打得“皮實”了,也沒人拉沒人勸了。最后連大伯仿佛也泄氣,懶得打她了。
沒曾想大媽這個老閨女特別爭氣,因為大伯家三代貧農(nóng),更是因為這個小姐姐成績一直出類拔萃,在上世紀80年代剛剛恢復高考時,小姐姐竟然考上大學了。那時候上大學不僅不要錢,還能拿工資。
時光如煙,斗轉(zhuǎn)星移。鄰家的大伯大媽早已作古,連故鄉(xiāng)的莊臺也早已不復存在了。讓我做夢也想不到的是,我兒子媳婦在城里買的新房竟然和那位幾十年都不曾見過面的大媽的老閨女,也就是我那個小堂姐成了鄰居。
小姐姐已經(jīng)退休,過去我和小姐姐曾在一個小學里讀過書,現(xiàn)在我們的孫子同上一所幼兒園。把孫子送進幼兒園,我和小姐姐邊走邊閑聊。
沒想到,當我提到大媽“好吃嘴”時,小姐姐竟然潸然淚下,她說:“那些年鄰居們都說我媽‘好吃嘴’,經(jīng)常在家偷偷烙油饃、炸雞蛋??赡銈冋l會想到,我媽從來就沒吃過油饃,更沒有吃過炸雞蛋。那些油饃和雞蛋都裝進了我的書包,我的身體不好,在學校里又吃不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