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甭疯蛘f這話的時候,正站在王歡家的陽臺上,遠(yuǎn)眺對岸的熊耳山。說來奇怪,他以前來商州時,朋友專門介紹過熊耳山,當(dāng)時她只粗望了一眼,并不覺得有什么特別之處??涩F(xiàn)在,夕陽宛若萬丈火焰一樣在山頂燃燒,兩座隆起的山峰分明就是黑熊的兩只耳朵,薄薄的霧靄背后,她似乎已看到黑熊即將露出它羞澀的面孔。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她情不自禁地說出了這句話。
王歡沒有理睬她,坐在木矮凳上,專心致志地刮土豆皮。路栩扭頭看了他一眼后,再次將目光移向窗外,王歡心里明白她是在等待他的承諾,哪怕這個承諾是短暫的,只屬于此時此刻。于是在起身朝廚房走去時,他頓住腳步,臉上露出輕松的笑容,并說:“當(dāng)然可以啦,我都聽你的?!?/p>
六年后的今天,路栩獨自登上熊耳山,正是清晨,天氣微涼,她坐在山頂?shù)氖^上眺望剛剛爬上地平線的紅日,山影綿綿,四周籠罩在青黛色的煙云里。這次從西安過來,她只是想著散散心,并非要找回什么逝去的記憶,但當(dāng)面前的云海罩住了半輪紅日時,她的眼前突然跳出了六年前曾在商州說的那句話,想到這里,她撩起耳邊的發(fā)絲,從包里掏出口紅,但沒有拔下口紅蓋。她怔怔地望著遠(yuǎn)處涌動的云海,想到自己現(xiàn)在就騎在黑熊脖子上,差點落淚。風(fēng)刮來時,林叢后傳來嗚咽聲,連山風(fēng)也在譏笑她那可笑的美夢。
她現(xiàn)在的丈夫在西安東郊的航空研究所工作,名叫范小天,是一個生性靦腆又不善言談的人。兩年前在大唐芙蓉園,表姐給她介紹了范小天。她喜歡他的性格,這也是后來她愿意嫁給他的重要原因。范小天帶著一個兒子,眼睛和他長得一模一樣,對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簡直愛得要命。
現(xiàn)在她站在野草叢間,給那輪紅日拍照,周圍開滿了紫花地丁。她老家在禮泉縣,小時候父母常帶她爬九嵕山,但她并不喜歡爬山,她更愿意站在最險峻的山腰上,想象自己像皮球一樣滾落。有一次,她緊閉眼睛,張開雙臂,想象自己朝落日的方向飛去,若不是姐姐在身后死死地拽著她的衣服,恐怕她早已滾落山底。從小到大,她就是這樣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九歲那年,她記得清楚,剛放學(xué)回家,母親將她帶到床邊,摸著她的頭一臉嚴(yán)肅地說:“將來有一天,如果我和你爸爸分開了,你會同意嗎?”
她想都沒想就說:“無所謂啦?!?/p>
數(shù)年后她才明白了母親當(dāng)時的真實意思??僧?dāng)她明白的時候,父母已經(jīng)離婚了,他們很快又重組了新的家庭。她跟了母親,姐姐跟了父親。
她在山頂多逗留了兩個多小時,風(fēng)勢漸大。順小路下山時,她走得很慢,兩邊的灌木叢里到處是盛開的野花,太陽越升越高,下到半山的時候,她熱得渾身冒汗。山下的村莊清晰可見,云朵也密起來,站在樹下,商州近在眼前。有一段時間,她心里恨極了王歡,覺得是他辜負(fù)了她的愛情,但她心里知道,無論愛或者恨,今天看來,都毫無意義。她的確有些悲觀。
她嘗試過用各種辦法來忘記他,但越是刻意,他那張憂郁的臉,反倒愈加清晰?,F(xiàn)在她有了新的家庭,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命,只是偶爾想起過往的一些時刻,她會情不自禁地落下淚水。在他們相愛的時候,她就經(jīng)??蓿龔膩頉]有為一個人這樣哭過,她在心里也瞧不起這樣的自己。她還記得那個月光像水銀一樣鋪滿街道的夜晚,他站在城墻下對她說:“永遠(yuǎn)也不要分開?!?/p>
“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
她用袖口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將六年前的那句話重復(fù)了一遍。
她笑了起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笑。
笑過一陣后,她頓感輕松,又接著下山。這時候,太陽已經(jīng)懸在頭頂,窄窄的小路上,一群年輕人蜂擁而上,他們有說有笑,給寂寥空曠的山上帶來了一絲生機(jī)。她猜想或許是從商州學(xué)院來的大學(xué)生。一會兒,他們就消失在了逼仄的山路盡頭。山上再次靜下來,天氣越來越熱,她加快了步伐。
按計劃她要在商州住上兩天的,但現(xiàn)在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地方。在服務(wù)中心吃過飯后,她閉著眼睛靠在車上想了想,決定還是回西安。繞上高速后,她緊張已久的心才松弛下來,她喜歡在高速上開車。速度令她忘卻許多事情,她將歌曲音量調(diào)大,在逼仄的山川里,她感到一種短暫的壓迫感。她迷戀這種感受,遮天蔽日的青山往后退去,不時有汽車超過她,消失在前方。
在藍(lán)田段,堵車堵了近四小時,前方出現(xiàn)了嚴(yán)重的交通事故。有一個中年卡車司機(jī)說,兩個人當(dāng)場死去。她站在柵欄邊上,望著天上的云,喉嚨發(fā)干,莫名地感到孤獨。太陽很大,直晃眼睛,后來她坐在一邊,用撿來的枯枝在地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圖案。畫好了,再擦掉。等前面的車緩緩挪動時,天色已晚,她并不像別人那樣著急,她有的是時間。下高速后,跟隨導(dǎo)航,朝郊區(qū)駛?cè)?。過灞河橋后,天已完全黑實,但車依然很多,附近的鎮(zhèn)街熱鬧非凡,一幫在街頭吃火鍋的年輕人正在放聲唱歌。下午在高速上,她還有點困乏,現(xiàn)在卻精神起來。當(dāng)看到那座熟悉的復(fù)古院落時,她明顯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一個單間?!彼龑η芭_女孩說。
“就你一個人嗎?”女孩一邊拿走她的身份證,一邊問。
“是的,我一個。”她看看四周,沒有變化。熟悉的吊燈,書架上陳列的書似乎也沒有任何變化。依然是沈從文、賈平凹、三毛、西西等人的著作?;ㄅ枥锏娜篱_得正艷,燈光顯得夜晚有些黏稠。
“好了,二樓東頭邊角?!迸⒎靠ㄟf給她。
推開門時,她往后看了一眼,仿佛身后有人?,F(xiàn)在正是旅游旺季,但客棧里冷冷清清,不見人影,月亮高高懸掛在山脊上空。這個場景和六年前并沒有什么不同。屋內(nèi)有干草淡淡的香味,床前的小沙發(fā),桌上的書籍與木制玩偶,窗口的花瓶,都沒有改變位置。她拉開窗簾,脫下防曬裝,燒了壺水,打開行李,迅速沖了個溫水澡。窗外還是那棵核桃樹,繁密的樹葉在夜風(fēng)下微微搖曳,她腦子很亂,但她自己也不清楚究竟在想些什么。很快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醒來時,天已微亮,枝頭上有只麻雀在鳴叫,她模模糊糊記起剛才的夢。夢里她從中學(xué)的教室出來,手里拿著把淺黃色的團(tuán)扇,上頭有朋友抄寫的唐詩,夜色濃重,星垂大地,北斗星尤其亮眼碩大,近在咫尺,伸手可攬,朝下懸在黑魆魆的樹叢上空。她站在臺階前,屏住呼吸,仰頭望繁星,宛若此時正站在銀河中央,頭頂?shù)男浅浇k爛得讓她不能逼視,身體發(fā)暈。
她下樓,坐在庭院里的石頭上,看池塘里的魚群,草叢濕漉漉的,距太陽出來還有兩個多小時。她的臉倒映在水面上,搖搖晃晃。上個禮拜三剛過了她的三十八歲生日,中年的她,除了腰上多了些贅肉,皮膚依舊緊致,光彩照人。她將一根青草丟進(jìn)池塘,她的臉就消失在了混亂的水紋里。
“早啊。”一個男人迎面走來,看模樣,差不多三十歲。
“嗯?對我說嗎?”她被突如其來的問候給嚇了一跳,她以為這會兒院子里不會有人。她下意識捂住胸口。出門時,她只穿了睡衣。
“起來這么早呀?”
“睡不著,下樓走走。”她說。
“你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彼呓它c兒。
“還好,”她接著說,“這會兒挺涼快。”
“我想你肯定來過這里。”
“噢?!彼挓┧亲玖拥奶捉酢?/p>
“這里風(fēng)景挺好的?!?/p>
“是的,再過段時間,姜花就開了。”她說。
“那你還會來嗎?”他問。
“我不清楚?!闭f完,她彎腰捂著胸口跑回了房間。
窗前的麻雀還在啁啾,滿樹的青核桃在樹影里搖晃,六年前她來這里時,也是這般情景,只不過那時的核桃樹可不像現(xiàn)在這樣枝繁葉茂。幸運(yùn)的話,有時還能看見小松鼠從枝頭跳過。她坐在沙發(fā)上翻開毛姆的《木麻黃樹》,這是她最喜歡的一本小說集,外出時總會帶著。她自己也不清楚已經(jīng)讀了多少遍。
多年前在鐘樓書店,王歡向她介紹這本書時,她就充滿了興趣。她總將自己默想成小說里的主人公,尤其是那些人生不幸、命運(yùn)悲慘的女主人公。
七點四十,她來到餐廳,挨著院子?xùn)|側(cè)坐下,背靠花園,對面有一家人在圍桌吃飯,沒人說話。旁邊的水池里,有許多綠色的小烏龜,她望了一眼,有點惡心。喝了口果汁,抬頭見早晨那個男人也在對面坐下。他臉上掛著笑,頭發(fā)梳得整齊,眉心位置有一顆黑痣。餐廳里很悶熱。
“又見面了。”他說。
“嗯?!彼静幌肜硭?,但出于禮貌,還是點了點頭。
“今天是高溫天,你不會要出去吧?”
“現(xiàn)在也不好說?!彼耦^吃飯,心里有點厭煩。
“我每年都來?!彼聪蚺赃叺幕▓@。
“每年?”她問。
“每年?!彼f。
“旅行嗎?”
“說不清楚?!?/p>
“噢。”她有點熱,擦了擦汗。
“我喜歡這個地方,有種熟悉的感覺,很親切,好像小時候來過一樣,”他喝了口豆?jié){,接著說,“不過我明天就要走了,再也不來了。”
“明天早晨就走?!彼种貜?fù)了一遍,眼神悲切。
“再也不來了?”她問。
“嗯,不來了?!彼哪樕夏郎婀值谋砬椋豢勺矫?。
吃完早餐,他們在庭院里散步,草坪上有許多灰鴿,陽光下像閃動的黑色斑點。他很健談,說起話來,也很優(yōu)雅。她忽然覺得他的笑容很好看,夾雜著一種淺淺的憂郁。談話中得知,他是湖北孝感人,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西安。月初剛離了婚。她本想問他妻子的情況,但覺得不好意思,便沒有開口。
他們坐在樹蔭下的長凳上,背靠梧桐樹,陽光透過縫隙在地面上形成許多斑點,大廳門口有個小女孩在追著蝴蝶跑。十年前,她和王歡第一次來這里時,就是這樣坐在梧桐樹下聊天,天氣炎熱,頭頂堆滿了絮狀的白云。
他開始講到自己的婚姻,并提到妻子。他說他妻子是一個小巧輕盈的人,熱衷自己的事業(yè),總是回來得很晚。別人都覺得她是像向日葵一樣燦爛的人,但只有他知道,她常常在噩夢里哭醒。結(jié)婚三年,他們從未吵過一次架,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在一個午后,他們共同提出了離婚。
她仰起臉,一縷陽光正好照在她的額頭上,像毛毛蟲在爬。
“不可思議吧?”他問。
“嗯,有點兒?!彼f。
“反正明天就要離開古城了?!彼πΓ樕下舆^一種嚴(yán)肅的神情。
“你們有小孩嗎?”問完她有點兒后悔。
“沒有。”他把眼鏡取下來,捏在手里。
她和前夫也沒有孩子,但并非兩人不想要。前夫多次帶她去醫(yī)院檢查過,兩人都沒有問題。為要孩子,他們想盡了所有能想到的辦法,兩人折騰得疲憊不堪,可無論是吃中藥調(diào)理,還是在鄉(xiāng)下找巫婆施法,都不管用。
他陷落在初夏冗長的沉默中,眼前有許多蟲子在飛舞,枝頭上的樹葉在風(fēng)中輕輕摩擦,若不細(xì)聽的話,很難捕捉到那微弱的聲響。他往里坐了點兒,雖說沒有緊緊靠在一起,但她已經(jīng)感受到了他的體溫。她的臉色微紅,透過他臉上搖曳的樹影,仿佛回到了王歡在這條長凳上給她講述的夢境里。
“是在馬達(dá)加斯加,海水深藍(lán),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怪的酸澀味道。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上,你站在灰綠色的苔蘚上,海鷗在你的頭頂盤旋,你懷抱白晝?nèi)缤е粔K寒冷的冰塊。我站在夜晚的沙灘上,歌聲嘹亮,燃燒的篝火宛若大?;杷难劬Γ液戎煽诘钠【?,叫你從礁石上一躍而下?!彼浿鯕g在講述這個夢境的時候,從長凳上站起來,臉上露出驚怪的表情。
“跳啊。”
“跳啊。”
“跳啊?!?/p>
“馬達(dá)加斯加在哪里?”她記得她是這樣問的。
“非洲。”
“那我跳下去沒有呀?”
“你恐高,但還是跳了?!?/p>
“我站在礁石下面,展開雙臂,試圖接著你,可你落到一半時,化作一團(tuán)粉末,消失不見了。身后的篝火已被海風(fēng)吹滅,海水像獅子一樣在夜色里發(fā)出恐怖的怒吼,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蓖鯕g的臉色凝重起來。
“奇怪的夢。”她說。
“還沒有完?!?/p>
“說來聽聽?!?/p>
“后來我打算離開海邊,你知道,那輛被我從西安開過來的舊思域就停在沙灘上邊的公路上,海風(fēng)愈來愈大,海浪被吹得幾乎遮蔽天空。但夜空晴朗,星辰繁密。往公路上走時,我第一次覺得天空是那般地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抓到星星。攀上公路時,四下黑咕隆咚,但依稀可以看到公路盡頭的山影。我轉(zhuǎn)身準(zhǔn)備上車離開,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驚人一幕,只見碩大的星星紛紛墜落,掉在地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趁著沒人,我匆忙撿拾起來,將車廂裝滿后,懷里還抱著一堆明晃晃的星星。海風(fēng)襲來,我再次感受到一股寒意?!?/p>
“完了嗎?”
“完了?!?/p>
“你的夢總是奇特?!?/p>
“小時候我就做奇怪的夢?!?/p>
王歡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他寫小說,但籍籍無聞,從未有小說發(fā)表。許多年前,他在豆瓣上連載過一個怪誕的長篇小說,沒有情節(jié),全是奇奇怪怪的夢境,彼此間也毫無聯(lián)系,但這正是王歡的敘述風(fēng)格。小說并沒引起多少關(guān)注,但她卻被吸引。就這樣相識于豆瓣。也算緣分吧。后來她想。
再后來,她成了王歡的情人。見面大多是在王歡的老家商州。那只黑熊就藏匿在熊耳山的背后,窺視從晚霞深處燃燒起來的火焰。王歡常常會給她講到自己新寫的小說,講他心中的偉大小說夢,講述怪誕鬼魅的夢境。他厭惡一切流行的小說,厭惡所有著名小說家的新作。沒人能抓住他的怪念頭。
他們聯(lián)系不多,她畢竟有自己的家庭。對他的生活,她其實一無所知。他有時在終南山的村莊寫作,有時在城墻下寫作,有時在便宜的小旅館寫作,有時在醫(yī)院大廳寫作,有時卻坐在郊區(qū)的蔬菜大棚里寫作。他像夢境一樣幽深,不見面的時候,他就消失在城市的街巷深處,無影無蹤。
她堅信他日后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小說家。他呢,從不覺得死前無名有什么不好,他有時會給她講到卡夫卡、曹雪芹、王小波的故事。他說好的小說家都是為未來的人寫作的,都是為藝術(shù)獻(xiàn)出生命的人,是殉道者,生前輝煌的小說家大多被讀者寵壞了,根本經(jīng)不起時間的考驗。她欣賞他的偏執(zhí)。
那時候,王歡常會躺在沙發(fā)上為她朗讀剛剛寫完的小說,望著窗外青黛色的山影,她內(nèi)心甜蜜,充滿了對未來的美好幻想。她甚至希望他帶她遠(yuǎn)走高飛,哪怕過窮日子她也心甘情愿。她迷戀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熱情,迷戀他那無拘無束的自由生活,他和她所認(rèn)識的人都不一樣。他天真爛漫,純粹熱烈,為理想付出所有,她覺得只有他能夠拯救那個時候的自己。
她厭惡中藥,厭惡醫(yī)院里的人群,厭惡備孕,厭惡面色冷峻的醫(yī)生,厭惡頹喪的自己,厭惡無休止的爭吵,厭惡沒有希望的工作,厭惡父母的期待。她常常感到惡心,覺得自己就像被困在蛛網(wǎng)上的蒼蠅,動彈不得。
她常常聽到耳旁傳來節(jié)奏明晰像雪山在崩塌的聲音。那聲音攪擾得她常常拖著夢的尾巴從半夜醒來,她焦急萬分,常常在無人的角落里哭泣。只有站在繁密的花樹下嗅那從天國撲面而來的花香時,她才覺得自己尚未死亡。她在房間里擺滿了各種花束,她只想在芳香中逃脫。灼灼其華,凄然凋落。
王歡身上,有種她從未感受過的生命力。剛認(rèn)識那會兒,是在夏日,在一個又一個被蟬聲籠罩的午后,他們擠在狹小逼仄的房間里探索神秘的區(qū)域,感受那從未有過的快樂。海水像蜻蜓一樣在她體內(nèi)飛舞,一種綿密的緊張感,她再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感受到自己是一個真實的女人,如此清澈。
六年前的那個夏天,他明顯情緒不好,失魂落魄,總是呆呆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瓷。死寂般的沉默,時間在悄悄嘀嗒。他什么也不說,她也不敢問。她不知道他的生活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被退稿?那他不至于這樣。缺錢了?從對他的印象來看,更不至于如此。她想問,話到嘴邊,又被咽了回去。
她試圖轉(zhuǎn)移話題,好讓他松弛下來。
于是就說出了那句后來讓她覺得無比可笑又無比后悔的話。
“將來我們就在熊耳山上生活吧?!?/p>
熊耳山上,仿佛在噴火,晚霞像鮮血一樣絢爛。
沒過多久,他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的心死了,又活了過來,很快又死了。他或許現(xiàn)在正在熊耳山上的石壁下寫作,或許正在蓮湖公園的灌木叢里寫作,或許藏在秦嶺里的山洞深處,一邊聽著狼嚎,一邊在月光下寫作,或許正坐在咖啡館里神情悲憤地寫作。無事可做時,她常會胡思亂想。
“想什么呢?心事重重的樣子?!蹦腥苏f。
“啊,沒什么的?!彼忂^神來。
“我曾以為自己可能就此跌入谷底,再也沒有勇氣站起來。但現(xiàn)在看來,痛心的事情很快也就過去了,并沒有那般可怕?!?/p>
“或許是吧。”她說。
“你沒有過那樣的時刻嗎?”他問。
“什么樣的?”
“就是活不下去的感覺?!蹦腥斯笮ζ饋怼?/p>
“啊,我想我也不清楚?!苯又情L久的沉默。
王歡消失兩個月后,她病了一場,茶飯不思,消瘦了許多,夜里只要一閉上眼睛,腦海里就會浮現(xiàn)出他坐在客廳里刮土豆皮的一幕。開始失眠。腦袋里偶爾會出現(xiàn)蟲子鳴叫的唧唧聲,人越發(fā)憔悴了。后來她去省醫(yī)院看心理科的醫(yī)生,被診斷出了中度抑郁癥。停職。吃藥。睡覺。做夢。閱讀。流淚。有時她真希望可以一覺睡過去,永遠(yuǎn)也不要再醒來,但一睜眼即綿綿的痛。
身體恢復(fù)差不多的時候,春花剛落,西安街頭涌滿了淡淡的清香。丈夫?qū)λf了許多奇怪的話,她知道他早已起了疑心。她沒有隱瞞他,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他。她真不愿意去回想那個陰雨綿綿的春末,無休止的謾罵與爭吵,比吃了鐵還難受,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光陰。下了公交,朝小區(qū)走去時,腦子里的蟲子就開始唧唧地叫喚起來了。初夏時,丈夫成了前夫。
“你明天就走嗎?”她問。
“嗯,明早就走。”他的眼角終于顯露出一絲悲傷。
“真不打算再回來?”
“應(yīng)該是這樣?!?/p>
“失意男子逃離傷心地的故事?”她笑起來。
男人一愣,看了她一眼,接著捂著肚子笑起來。
那段時間,她天天守在豆瓣,等待王歡的消息??傻葋淼闹挥袩o盡的失望和嘆息,新租的房間里愈來愈能聞到一股陳舊的油漆味道,蟈蟈偶爾會在夜間拿出自己的看家好戲,聲音越發(fā)悅耳。他再也沒有更新過一條動態(tài),再也沒有上傳過一篇作品。她反復(fù)閱讀他最早上傳的一部題為《獵殺太陽》的中篇小說,有八萬余字,那是一個絕望的兒子在大霧彌漫的清晨里殺死繼父的悲慘故事,這部小說比他以往所有的小說都要顯得真實恐怖,字里行間籠罩在一種極度壓抑的黑暗當(dāng)中,讀來讓人感到絕望。尤其結(jié)尾處,當(dāng)那個手里提著沾滿了鮮血的鋤頭的兒子站在山崗上朝著遠(yuǎn)方怒吼時,她嚇得幾乎不敢睜開眼睛。窒息。死寂。田野上聽不到任何聲息。寒鴉站在枝頭凝視遠(yuǎn)方,柿葉凋落。
被仇恨壓迫得眼睛猩紅的兒子,是王歡嗎?她有時會想。
她第一次覺得她距離他是那般遙遠(yuǎn),她根本就不了解他。
一個深夜,她剛剛睡踏實,座機(jī)鈴聲忽然響了。她從夢中驚醒,起身盯著那臺蒙了一層灰塵的紅色電話,心跳加速,腦海里浮現(xiàn)過王歡的幻影。她急忙抓起電話,等待對方的回音。沉默,沒有人聲,只能隱隱聽到一種窸窸窣窣的響聲。她猜想對方應(yīng)該就是王歡,此刻正饑腸轆轆地站在街道上的公用電話亭旁,漫過路面的污水味道讓他想起了昨日剛寫好的短篇小說。依舊沒有人聲。過了一陣,電話掛斷了。嘟嘟嘟——空洞的聲音向周圍蔓延。她想到,他并不知道她的座機(jī)號碼。坐在床頭,一夜未眠。整個人蒼老了許多。
“明天會比今天還熱。”男人站起身。
“西安的夏天就這樣?!彼鹕頊?zhǔn)備回房間。
“明年還能見到你嗎?”她上臺階時,男人突然問。
“你不是不打算回來了嗎?”她笑笑。
“我也不知道。”
“嗯?”
“也許會的?!?/p>
“也許會的?!蹦腥酥貜?fù)了一遍,咽了口唾沫。
“那有緣會再見的。”
“但愿如此。”男人似乎還有話,但沒有說出口。一種空洞的感覺迅速占據(jù)了他的心。在他的眼睛里,她讀出了一些復(fù)雜的難以言說的感覺。但那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一時也說不清。轉(zhuǎn)身登上了樓梯。
靠在床上,盯著墻上的風(fēng)景油畫,她稍感失落。起身,沖了杯咖啡,坐在窗前的沙發(fā)上,深綠色的核桃樹葉在面前搖曳,她想起男人的眼神??倳龅揭恍┢嫫婀止值娜税?。三天后,她要去市美術(shù)館參觀庫淑蘭的剪紙展,誰知道到時候又會遇到什么人呢。她喜歡把別人的故事裝進(jìn)自己的肚子。漫長的夏日剛剛拉開序幕,又將是一個熟悉的輪回。她打開手機(jī),播放柴可夫斯基的鋼琴曲《壁爐邊》。在那寧靜的寒夜里,她望著跳躍的火光,昏昏睡去。
五點鐘,她走出院門,順著蜿蜒小路,爬過巨石,來到小河邊。河邊盡是茂密厚實的雜草,她挑了一塊圓潤干凈的石頭坐下,將《木麻黃樹》放在腿上,腳邊有許多開出黃花的蒲公英,在一片刀形的樹葉上,趴著一只綠色螳螂,她用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它立即緊張地抬起前面的鋸齒,她撲哧一聲笑出來。河岸兩側(cè)的高崖上長滿了高大的樹木,樹蔭遮天,鳥聲清脆,她完全被寂靜覆蓋,當(dāng)她一口氣讀完《膽怯》時,風(fēng)緊起來,河水的涼意滲透進(jìn)她的皮膚里,樹葉在頭頂嘩嘩響動,她莫名害怕起來。她用余光看到前面的石橋上站有一個人,猛然抬頭,那人迅速離開了,陽光在下游開闊的地方熠熠生輝。
她有點茫然,站在河邊的碎石上。面前的水洼里漂浮著樹葉和垃圾,能看見手指長短的鯽魚在游,苔蘚很厚。臨走前,她又轉(zhuǎn)過身,蹲下來,將手掌放在河水里。似乎在水底觸摸到了毛茸茸的黑暗,她的心微微顫抖,一種寂寞的感受將她徹底裹挾。感覺自己被壓在石頭下面,貼著光滑的苔蘚,在透亮的水里微微滑動。她看見一群蝌蚪朝石頭縫里緩緩游去,迅速用手去抓,有一只被她攥在了手心里。她盯著看,然后將手指打開,蝌蚪立馬掉進(jìn)了湍急的河水里,不見了。她再次想到消失?;炭值赝铀h(yuǎn)處流去。人同樣可以像蝌蚪一樣消失。消失在水潭里,消失在石縫間,消失在河床上。她想。
【作者簡介】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陜西永壽,現(xiàn)為西安市文學(xué)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室專業(yè)作家。在《人民文學(xué)》《江南》《滇池》《西湖》《野草》《草原》《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時代》《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去貝加爾》《小說便條》等多部作品。曾獲首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第十六屆《滇池》文學(xué)獎年度最佳小說獎,第二、三屆長安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