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陽光燦爛的一天,駱丹的《無人之境》攝影個展在武漢影像藝術中心開展。展覽由楊達發(fā)起,而展覽的所在地武漢影像藝術中心則位于武漢市江岸區(qū)的鄱陽街21號,這是一條頗具人氣的街道,因眾多民國時期的租界建筑吸引了游客和年輕人的觀光打卡,而街上的喧囂煙火氣與本次展覽的名字“無人之境”形成了對比,有了一種奇妙的隱于市之感。
進入展廳,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白色展臺,上面排列著為本次展覽印制的專題刊物、明信片以及裝裱好的其他作品周邊,能夠感受到主辦方對于本次展覽的用心。轉(zhuǎn)個彎進去是兩面黑色的展墻,一面幾乎被成篇的前言所占滿,另一面則簡潔地鑲嵌著一塊透明亞克力板,短短地留下了藝術家的自述。在這些黑白層次與錯落間,超乎尋常的大尺幅作品便“沖”入眼中?!稛o人之境》系列的創(chuàng)作始于2020年6月,在當時較為緊張和混亂的社會氛圍下,駱丹選擇遠離人群,行走在中國西部的廣袤荒野——先來到西藏,又去了甘肅、青海和新疆等地,將自己浸泡于億萬年地貌形成的灰土黃沙與歷史殘桓中,記錄下這些遠離人煙塵囂的景觀。本次展覽共展出了這個系列中的12幅作品,均是由五月公園畫廊運來的收藏級原作。其中,大部分原作的長度超過2米,高度超過1米,最大的兩幅作品的長度更是達到3米多,可以說,都是超乎尋常的巨幅尺寸。展墻的高度剛好與這些作品的尺寸契合,在觀展時,很容易感受到《無人之境》的磅礴氣勢,以及那些令人不得不鄭重端詳?shù)呢S富細節(jié)。
沿著展廳前行,正對門口是本系列里的第2幅作品,也是本次展覽海報的背景圖——一片棕黃的山石地貌景觀。在一片兀然聳立的山坡中,兩條銀白色的河流夾在其中,曲折蜿蜒,顯得纖細贏弱,讓人容易誤判為羊腸小道,也讓人懷疑河流是否容易干涸。整幅作品帶著荒涼的基調(diào),塵土的氤氳氣息也彌漫開來,這讓自己想到了美國攝影師卡爾頓·E·沃特金斯(Carleton e. Watkins)對約塞米蒂山谷的拍攝,同樣是樸素壯美的自然景觀,還有天地對比下的人文感慨與思考,不同的是兩者相隔百年的時間與空間,還有如今更為豐富的后期技術。繼續(xù)往展廳深處走,更多無人之景撲面而來。巨物般出現(xiàn)的太陽能發(fā)電設施、佇立在高山之間干涸水壩、連綿起伏的山脈與似乎被線雕過一般的沙地……都呈現(xiàn)出一種恍如廢土末世般的不真實感。但這些照片卻又能讓人明明白白地知道,這些巨大的荒謬感來自于這個星球經(jīng)歷了千百億年沖刷的、不能更真實的存在。“無人之境”真的沒有人嗎?我想人們會有不一樣的看法,這片看似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地方,卻留下了太多人的痕跡。駱丹為了尋找一種心中想要表達的色彩,在拍攝期間曾多次往返相同的地方,拍攝下不同時間/季節(jié)里的同一場景,然后進行拼合。因此,大部分的照片基本都由數(shù)十張乃至上百張圖像拼合而成,以此傳達出某種更為恒久的時間性。可以想象,在不同的春夏秋冬,白天夜晚,藝術家到達此處,對著空無一人的大地按下快門,彷佛在進行某種特殊的儀式。在一次拍攝時,駱丹偶然遇見了由山巖縫隙中傾瀉而出的陽光,其在地面上形成了一個十字架般的投影,成為了一種令人不得不嘆服的超自然力量。不同物種的生命依然在此延續(xù),植物和動物自成一體,給未來留下了生生不息的直喻。
和其他以荒漠為主基調(diào)的照片不同,展廳里還有一幅2.3米寬的磚紅色砂石山巒景象。這是個一眼就能看完的平凡山脈——不是特別高大,也沒有什么奇特復雜的建筑景觀,但其中的每一粒砂石因其分毫畢現(xiàn)而令我駐足,想要將這一絲一毫都收入眼中。有個作家曾寫道:“時代的一粒灰塵,落在個人的頭上,就是一座山?!泵鎸@由無數(shù)灰塵在漫長時間中所形成的起伏之勢,我想象自己在這里看到的不是一座山,而是無數(shù)座山的重疊。每一個渺小的、不被重視的、被風吹走的山的一部分,最終匯聚起來,行成了如火一般連綿不斷的峰巒。因為今天是開幕式,駱丹來到現(xiàn)場對作品進行了講解。他特別提到一張在新疆拍攝的照片:當時,駱丹正因為特殊問題需要盡快離疆,在緊張和匆忙間路過了此處。他還是沒能忍住,停了下來,因為這些山上的景象實在特別——遠遠望去,山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散亂的白色石子,只有走進了才能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個人為搬運過去的石塊,并被排列成不同的符號和文字,有人名、地名、數(shù)字、愛心,甚至還有一句話——不知道是誰留下了“對不起”三個字。這些石頭的作者來自于不同的路人,在沒有規(guī)則和秩序約束的情況下,他們想方設法留下了自己的痕跡,雖然只是石頭,卻像是堆起的石像,和這些山一起形成了一座更為深刻的豐碑。
除了12幅照片外, 還有兩個視頻穿插于展墻之中。其中,一個視頻固定錄制了一塊整齊排列著大小和形狀不同的石頭的瀝青路面,而最大的石塊邊上是一個生了銹的鐵罐子,其隨風搖晃, 不斷地發(fā)出碰撞地面的聲音——風的呼呼聲與鐵罐的乒乓聲和在了一起,帶有節(jié)奏的起落著,像是進行了一場即興的聲音表演;另一個視頻則是循環(huán)播放著《無人之境》的全系列作品——由于空間有限,加上作品本身還在延續(xù),更多的照片以幻燈片放映的形式進行了呈現(xiàn)。安靜的照片加上緩慢流動的時間,好像呼應了李白的那句詩——“天不言而四時行,地不語而百物生”,萬事萬物皆有其自身規(guī)律,他們樸素地演變著,我們也不過是其中的微小一環(huán)。
展廳里還有個別出心裁的設計——各處展墻上粘貼的散落石塊圖,它們是策展人從《無人之境》的作品里選取出來并特意設置在畫框之外的。它們的出現(xiàn)讓展廳顯得靈巧起來,也多了一些親和與活潑。開幕式后,駱丹做了講座。他直言自己并不是一個擅長說話的人,在做了九年的報社攝影記者后,他決定辭職去做自己的東西,于是有了我們現(xiàn)在所能看到的創(chuàng)作之旅。創(chuàng)作的過程也有很多波折,但每次對于新東西的探索總能發(fā)現(xiàn)令人興奮的點。如果需要用一句話來總結他的創(chuàng)作,那就是“我們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看到的對于時間的理解。”相較于攝影,電影對他的影響巨大,尤其是作為藝術形式的電影也格外豐富。
在談起某個拍攝期間的困難遭遇時,駱丹會用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某個場景來舉例,他的描述活靈活現(xiàn),很容易喚起觀眾的共鳴。提問環(huán)節(jié)里有人問他,拍攝那些荒漠風景和那些打卡的網(wǎng)絡博主本質(zhì)上有區(qū)別嗎?駱丹回答說,他在拍攝時確實也碰到了很多年輕博主,有人問他是做什么的,他說自己也是自媒體博主,于是大家就相視一笑了。從某種意義上講,駱丹和他們是一樣的,都是熱愛旅行的人。講座結束后,還有很多人圍著駱丹,希望他能多分享一些拍攝心得/經(jīng)驗,其中,有一位專程從重慶趕來的女士,她為了能來駱丹的講座推掉了照顧孫子的“任務”,駱丹便笑著說,與攝影相比,家人仍是第一位的,還是照顧孫子比較重要。
2022年,《無人之境》系列作品剛呈現(xiàn)后不久,自己曾與駱丹有過一次線上對話,討論了他的拍攝內(nèi)容和想法?,F(xiàn)在再次觀看這些照片,在多了很多新作的同時,又因為展覽現(xiàn)場的巨幅尺寸而發(fā)現(xiàn)了更多在電子屏幕上所看不到的細節(jié)——尤其是畫面的質(zhì)感、精微的顆粒還有復雜的結構。聽駱丹講述他更為驚險的拍攝故事,在他一次又一次的重新回到那些廣袤大地時,我好像也跟著他不斷地重走此路,不斷地產(chǎn)生新的體會。過去因為各種事情而崩塌/煙消云散的東西現(xiàn)在又似乎在重塑和復原。就像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它不因任何人而停止改變,也不因風吹雨打而輕易消亡。寫到這里,我想引用策展人在前言里的一段話:“《無人之境》絕非人類文明的唱衰論,恰恰相反,這是駱丹的一次行動、一次召喚——如果我們永遠意識不到我們實則被更大的、更本質(zhì)的秩序所籠罩,如果我們永遠在自我鞭策與自我提拔的興奮中打轉(zhuǎn),如果我們永遠戰(zhàn)勝、永遠征服、永遠對立、永遠掠奪,我們便永遠無法逾越末日,或者說,當我們決心離開地球,躍入浩渺宇宙時,我們難道要重蹈覆轍,在太空開啟新一輪的殖民嗎?”或許,不論是在哪里,有人或無人之境,我們真正所要抵達的并不是那個所謂的目的地,而是回歸自己,在生命的本源之處,尋找那些穿透時間的自然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