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明清鼎革后,朝鮮王朝對華態(tài)度從最開始的“慕華鄙夷”轉(zhuǎn)變?yōu)楹笃诘摹叭A夷一也”,轉(zhuǎn)變的重要契機為北學思想,即主張向清朝學習的思潮。在音樂方面,朝鮮王朝進行了一系列復興古樂的活動,其中包括英祖制造笙簧來復興雅樂,洪大容奏習唐琴來恢復古樂,樸趾源通過筆談的形式與清文人探討古樂等。復古思潮在18世紀后期中朝之間的音樂交流中得到了具體的體現(xiàn)。
關(guān)鍵詞: 北學思想;朝鮮王朝;古琴;笙簧;古樂復興
中圖分類號:J609.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4 - 2172(2024)03-0064-08
DOI:10.15929/j.cnki.1004 - 2172.2024.03.006
17世紀中葉朝鮮王朝經(jīng)歷壬辰戰(zhàn)爭、丁卯胡亂和丙子胡亂,導致了自然經(jīng)濟的嚴重破壞,社會矛盾的急劇上升?!皟砂唷彪A層的腐敗貪婪導致朝鮮“胡無百年說”“北伐清朝說”“文明守護說”[1]愿望破滅;又恰逢康熙皇帝對朝鮮王朝采用懷柔政策,提高朝鮮使臣的地位,減輕朝貢的賦稅。在此背景下,試圖通過北學清朝先進文化、制度和技術(shù)來挽救國家經(jīng)濟的“北學派”孕育而生。所謂“北學”,最早見于孟子的“陳良北學中國,以周公仲尼之道為悅”[2],指的是楚國對中原文化的學習。朝鮮王朝的“北學”與此相似,即以“利用厚生”為主旨、主張向清朝學習的思潮,意圖援用清朝先進的器物、制度,以此來切實改善朝鮮王朝民生問題,代表人物有洪大容、樸趾源、樸齊家等。
學界一般以1592年壬辰倭亂為基準,將朝鮮王朝劃分為朝鮮前期和朝鮮后期。 有關(guān)朝鮮后期中國音樂在朝鮮半島的傳播研究主要聚焦于文人音樂活動、樂器傳播等方面。其中《朝鮮王朝赴清使臣眼中的中國音樂樂種》[3]闡述了笙簧、七弦琴、洋琴在朝鮮宮廷與民間音樂之中的應用;《中國古琴東傳朝鮮王朝半島考》[4]
梳理了古琴自5世紀起在朝鮮宮廷以及朝鮮民間的傳播軌跡,探討了18世紀“古琴熱”時朝鮮文人赴清購買古琴、自制古琴等音樂活動;《清代音樂在朝鮮王朝的傳播及其影響》[5]記述了康熙政權(quán)后朝鮮王朝的樂器修復、購買、學習工作,并指出這些樂器對朝鮮后期音樂改良和發(fā)展的巨大推動作用;《琵琶在朝鮮王朝的傳播與發(fā)展研究》[6]指出18世紀琵琶成為朝鮮王朝文人抒發(fā)情感的重要工具,而琵琶的衰落則是洋琴的傳入間接導致的。由此可知,學界針對朝鮮后期中國音樂在朝鮮半島的傳承狀況研究的相關(guān)成果相對較少,并未綜合考查這一時期中國音樂在朝鮮半島的傳播特點。
本文試圖在朝鮮后期北學思潮和復古主義興起的社會歷史背景下,以朝鮮宮廷和洪大容、樸趾源等北學派文人的音樂活動為切入點,梳理以笙簧和唐琴為代表的中國樂器在朝鮮半島的復興脈絡(luò),分析朝鮮文人追求中國古樂的心態(tài)和實際行動,總結(jié)出17—18世紀中國音樂在朝鮮半島的傳承狀況與特征。
一、以“笙簧”復雅樂
《三國史記》載新羅智證王(500—514在位)有樂曲“竽引”,并引用《通典》中提到高句麗樂用笙,百濟樂有竽。[7]此外《三國遺事》還有新羅憲康王時期“笙歌不絕于道路”[8]的描述,可推測中國的笙(竽)有可能在6世紀就已經(jīng)傳入朝鮮半島。7—10世紀則有大量的笙圖像出現(xiàn)在佛教相關(guān)的遺址或遺物上(見圖1);12世紀高麗宮廷的大樂管弦房已經(jīng)有專業(yè)的“笙樂師”[9];15世紀朝鮮宮廷參照明朝所賜的笙,制作了21攢笙,并且參考陳旸《樂書》制作了失傳已久的和14攢、竽15攢。[10]當時朝鮮宮廷的制笙詳情在《樂學軌范》(1493年)里有所呈現(xiàn)(見圖2)。
圖1 四天王寺址滴水瓦上的笙(7—10世紀)[11]
(見封二·1)
圖2 《樂學軌范》(1493年)卷6“雅部樂器圖說”
里的笙[12] (見封二·2)
壬辰倭亂(1592—1598)和丙子胡亂(1636—1637)讓朝鮮的政治和經(jīng)濟受到了重創(chuàng),世宗時期恢復的雅樂也再次衰落。作為朝鮮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王,英祖(1694—1776)在繼位之始就試圖恢復15世紀朝鮮初期的雅樂禮制,努力復興古禮和古制,致力于雅樂的恢復和重建[13]。他召見弼善、李延德,吩咐“世宗朝禮樂文物燦然大備,而今則雅樂盡忘,此在于人耳。今日召汝,意在厘正,汝須校正”[14]。英祖不僅命令兩人重新校正皇家祭祀用樂的規(guī)格和范式,還專門設(shè)“樂器督監(jiān)”以制作雅樂器。據(jù)《英祖實錄》記載:“令有司別造樂器,自六月庚戌始造,至是告成。上召見造成都監(jiān)堂上申司喆、郎廳崔逵泰、李延德等,命人新造樂器親覽之。”[15]此外英祖還主動學習“君主圣學”追崇“堯舜”德目,以踐行“蕩平策”[16]。總之,英祖通過大量閱讀中國古代典籍提升自身能力,追求“王權(quán)至上”,又被稱為“蕩平國王”。
笙作為八音中的匏類樂器,是雅樂復興的重要一環(huán),但“兩亂”的破壞導致朝鮮宮廷里的笙全都丟失,掌握制笙技術(shù)的樂工也因戰(zhàn)亂死散。[17]為了踐行禮樂恢復,英祖開始通過派樂工赴清買笙來解決問題,英祖18年(1742年)、41年(1765年)、45年(1770年)都能找到買笙的記錄。[18]但由于“金葉脫落則棄不用,每年貿(mào)于燕京,其費不貲”[19],高額的財務(wù)負擔讓英祖明白,掌握制簧技術(shù)才是解決問題的關(guān)鍵。因此,1743年英祖派樂師隨使臣去燕京,學習簧的制作。[20]《詩樂和聲》(1780年)里詳細記載了當時朝鮮宮廷簧片的制作方法。[21]
雖然當時朝鮮宮廷所造的笙還是不如中國所造,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笙只能依靠進口的問題。
英祖時期,朝鮮王朝的樂工燕行的目的不僅限于“買笙”,還努力學習笙的吹奏。如“英祖41年(1765年),命樂工隨燕行者,學其音以來”[22]“英祖45年(1769年)冬至,譯官趙明會求善吹笙者教行中所帶隸從,而雅音十二律,俗音萬年歡等調(diào)約略傳習”[23]。當時的樂師張?zhí)熘鶎W成歸國之后,在英祖面前演奏,英祖聽完命他教授其他樂工。[24]
由上可知,朝鮮后期笙簧在朝鮮宮廷祭禮樂中有著不可取代的位置,伴隨著北學派和復古主義的思想背景,朝鮮統(tǒng)治階層甚至用笙演奏朝鮮的民俗音樂。肅宗38年(1712年),清朝使臣想聽朝鮮音樂,于是肅宗派鼓、缶、笙、笛樂工各一,為使臣表演。[25](見圖3) 笙隨之被北學派文人所追崇,洪大容曾盛贊笙簧“樂之首處,運意最精密,竹音之上品”[26]?!囤w熙龍全集·卷六·壺山外記》記載:“林熙之,自號水月道人,漢譯人,……善吹笙,人多學之。”[27]說明當時不乏吹笙學笙之人。金弘道(1754—1806)的《布衣風流》《月下吹笙》(見圖4)《松下吹笙》;申潤福(1758年?)的《舟游清江》《蓮塘的女人》《青樓消日》等等,大量描繪了朝鮮文人吹笙的場景。朝鮮文人徐有榘(1764—1845)《游藝志》(卷六)中甚至收錄了朝鮮半島最早的笙樂譜《笙簧字譜》。
二、以“唐琴”奏古樂
所謂“唐琴”實為“古琴”。早在4世紀時“晉人以七弦琴送高句麗”[30],但此后相當長的時間里卻未見任何關(guān)于古琴在朝鮮半島傳播的史料記載。直到12世紀初,宋徽宗賜大晟樂予高麗,雅樂用古琴隨之一同傳入朝鮮半島[31]。此后,琴作為不可或缺的絲類樂器在高麗和朝鮮宮廷中用于雅樂演奏。
朝鮮民間對古琴的關(guān)注比前文論述的笙要更早,高麗文人學者安珦(1243—1306)作為朱子學傳人在朝鮮半島的引領(lǐng)者曾“蓄儒琴一張,每遇士之可學者,勸之”[32]。這里的儒琴便指中國古琴。此后朝鮮前期的文人金守溫(1410—1481)也曾用“御銀甲促珠徽,為鼓宮聲之數(shù)引”[33]來描繪金紐(1436—1490)彈奏古琴的樣子;此外李得胤(1553—1630)在《玄琴東文類記》中收錄了《蔡氏五弄》《胡笳》《廣陵散》《琴操十首》等幾十首古琴曲名[34]。到了朝鮮后期,在北學思想和復古主義思潮的推動下,越來越多的朝鮮文人開始習奏古琴以修身養(yǎng)性,這在《樹下彈琴圖》《抱琴訪友圖》《煎茶閑話》(見圖5)等眾多文人畫作中可以得到印證。此外,朝鮮半島最初的古琴譜《唐琴字譜》也誕生于18世紀,詳細介紹了古琴的演奏法、歷代琴式,以及古琴的減字譜(見圖6)。
作為公認的“北學之先行”,洪大容(1731—1783)批判18世紀主張“尊明攘夷”、蔑視清朝文人的行為,踐行北學,主張打破陳腐的“夷夏之辨”。[37]他通過實地考察清朝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并在中國接觸了西方的自然科學和技術(shù)。1765年,洪大容以子弟軍官的身份,跟隨作為冬至謝恩使書狀官的叔父洪檍赴清廷。[38]回國后撰有《湛軒書》一書,其中外集卷六的《琴鋪劉生》詳細記述了他在燕京琉璃廠買琴、學琴的歷程。有關(guān)古琴的記錄整理如表1。
從表1中洪大容三番五次到訪琴鋪、尋得琴人劉生可知,購買古琴和學習古琴演奏是其燕行之旅的重要目的。他不僅以150兩的價格買下一架蕉葉式琴,還和樂師一起頻繁找到琴鋪老板劉生,試圖跟隨其學習古琴演奏,并最終學會了《平沙落雁》7—8段。在這個過程中,洪大容意識到劉生身處市井之地,所謂的因為有王法禁令不可以教予外人,否則無論是傳授還是學習都有重罪,不過是其想要斂財?shù)慕杩?。雖然劉生的市井面貌使得洪大容學習唐琴的興致索然,但他在文集中仍提出朝鮮乃外夷,其音樂不能與“中國大樂”相提并論,而古琴是“圣人之樂”,是修身養(yǎng)性的必修樂器。[40]洪大容虛心學琴的實踐,以及朝鮮樂師認為玄琴不如中國古琴高雅的態(tài)度,再次印證了當時朝鮮文人對古琴這一古樂器的追崇。這一風氣一直延續(xù)到了19世紀,朝鮮文人不但編撰了《七弦琴譜》(1880年)和《徽琴歌曲譜》(1893年)等古琴譜,還將古琴與玄琴相結(jié)合,制成了獨特的“紫陽琴”。[41]
三、以“筆談”求古樂
朝鮮北學派又一代表人物樸趾源(1737—1805)在接觸洪大容等文人的燕行記錄之后,迫切地想出使中國,援用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風俗、制度等來實現(xiàn)其“利用厚生”的主張。終于在1780年5月,44歲的樸趾源跟隨堂兄樸明源赴北京,參加乾隆70歲“萬壽節(jié)”,開始了歷時5個月的中國之旅。[42]他在回國后把燕行期間沿途的所見所聞進行整理,耗時三年寫成了二十余萬言的《熱河日記》,其中卷三《忘羊錄》[43]以一萬余字的篇幅記載了樸趾源以筆談的方式和清朝文人尹亨山、王鵠汀,就樂器、樂譜、樂律與樂思等問題進行的探討?!锻蜾洝分袠阒涸磭@著“古樂”提問大量的內(nèi)容,試圖通過清朝學者的回答以踐行古樂復興。
筆者對《忘羊錄》中有關(guān)笙簧及樂律的內(nèi)容進行了整理(見表2)。樸趾源先是追問笙是否還保留著“舊制”,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又把問題引申至樂器形制的變化對樂律的影響,對導致古今笙簧音樂不同的原因表示疑惑。對此鵠汀認為聲音本身就有區(qū)別,與制器的改變無關(guān),還將唐虞、幽厲時流行的音樂相對比,指出各時期的音樂風格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音樂是會隨著民俗、民眾的喜好而改變的。之后樸趾源又將話題深入至笙簧的音樂,并追問五音的本質(zhì)。鵠汀回答舊制的笙音已聽不到,并說明并沒有善惡之分。樸趾源就朝鮮宮廷笙簧制作的提問,這與上文中英祖時期持續(xù)赴清買笙習笙、學習制簧技術(shù)的歷史背景相呼應。
在談到五音時,亨山表示年少參修大清會典時曾閱覽過包含漢魏清商古樂、唐宋歷代雅樂的樂學諸書,只可惜過了多年早已忘記具體內(nèi)容。[45]
樸趾源隨即對中原古樂進行追問,他先問到中國是否有周代雅樂的遺存,亨山當即就回答毫無遺存,鵠汀在對《韶樂》《大濩》《大武》等古樂曲進行了詳細說明之后,轉(zhuǎn)而詢問其朝鮮的雅樂和音調(diào)。但是樸趾源簡略答道朝鮮雅樂乃是洪武所賜,轉(zhuǎn)而繼續(xù)追問中國的雅樂,得知清朝雅樂承襲的也是明朝制度而非漢制。樸趾源當即表示“鄙人此來,愧乏季札觀周”[46],追問宋徽宗時以皇帝中指的長度起律定制的原因。對此亨山和鵠汀對明雅樂是否為大晟之遺展開了討論,并得出兩者實為不同的結(jié)論。此時樸趾源還不死心,繼續(xù)追問宋以前的雅樂是否還能觀看,而亨山并未給出明確答案。
至此,樸趾源發(fā)出了“古樂終不可復歟”[48]的感嘆,盡管如此,他還是對古樂中最重要的“詩、禮、樂”刨根問底,內(nèi)容涉及六代樂舞、孔子的“刪詩正禮”、古樂譜的遺存,筆者將這部分內(nèi)容整理如表4。鵠汀用冗長的篇幅說明圣人認為樂的實體存在于詩中,樂的功用則在于禮,音樂存在于習得之中,因此中國亦無樂經(jīng),外國更無。在得知中國已無《韶》《濩》遺調(diào)和樂經(jīng)之后,樸趾源轉(zhuǎn)而對古樂譜進行追問。得到的答案是隋萬寶常將樂譜64卷盡數(shù)焚燒,現(xiàn)只保留了明代以后的雅樂譜和琴譜。至此樸趾源已認定清朝古樂的留存少之又少。他不禁困惑道:秦漢以來,盡管古樂復興有難度,難道就沒有作樂的人嗎?鵠汀細數(shù)周至漢百姓的困苦,表明古樂傳習并非易事,且太過脫離日常生活,故不再學習,恢復古樂是泥古之論。
縱觀《忘羊錄》全文,樸趾源的關(guān)注點始終都聚集在雅樂和古樂上,以至于鵠汀都笑曰:“先生亶好泥古之論也?!盵50]這形象地詮釋了北學派文人追求古樂恢復、促求治世之音的復古理念。而清朝文人并不太認同樸趾源固執(zhí)于古樂的態(tài)度,提出“久則思變。舊則思新”[51]的觀點,并介紹了西方傳入的歐邏銅弦小琴(洋琴)。
四、北學思潮與朝鮮半島的音樂復古
以笙簧復雅樂、以唐琴奏古樂、以筆談求古樂,生動鮮明地勾勒出北學思潮下朝鮮后期統(tǒng)治階級古樂復興的政治理念和實踐脈絡(luò)。
(一)朝鮮宮廷的雅樂重建
雅樂在朝鮮半島的發(fā)展有兩個重要節(jié)點:一是宋徽宗賜樂,使高麗宮廷呈現(xiàn)“雅樂”“唐樂”“俗樂”三足鼎立的勢態(tài)。二是世宗根據(jù)中國傳來的古樂譜新作雅樂曲,命令樸堧專掌制樂,依據(jù)中國文獻記載復原雅樂。[52]世宗之后宮廷雅、唐、鄉(xiāng)三樂的比例開始失衡,代表朝鮮民族固有音樂的鄉(xiāng)樂逐漸演變?yōu)槿龢分械暮诵慕巧5鹊接⒆鏁r期,經(jīng)歷了“倭亂”與“胡亂”后,堂上可演奏的樂器數(shù)量開始減少,樂人流散、樂器消失。1785年,堂下樂的表演者已由世宗時期的124人減少到21人。[53]英祖為了貫徹王權(quán)至上和蕩平策,穩(wěn)固“小中華”地位,迫切地需要重建雅樂,甚至通過閱覽古籍,將雅樂的復興追溯到周代的禮樂。
對此,英祖先是命弼善、李延德校正皇家祭祀用樂的規(guī)格和范式,還專門設(shè)置樂器督監(jiān)來制作雅樂樂器。在發(fā)現(xiàn)缺乏必不可少的匏類雅樂樂器笙簧時,多次命樂工跟隨燕行使赴清朝買笙、習笙,并最終學習了制簧之術(shù),解決了笙簧只能依靠從中國進口的問題,為雅樂的復興掃除了一大障礙。英祖時期祭禮樂經(jīng)歷了多次的恢復與重建,樂隊編制一直未能完整,“絲”類樂器一直處于緊缺狀態(tài)。因此,前文《琴鋪劉生》中與洪大容一起購買古琴和付費學琴的還有宮廷樂工。另有史料證明同一時期英祖命樂工從燕京購買了古琴以及琴弦,用于完善宮廷雅樂。[54]
從大晟雅樂在高麗宮廷的扎根,到世宗朝的雅樂重建,再到英祖時期的雅樂復興,六百年來朝鮮半島并未減少對中國雅樂的追崇,只是隨著主體思想的轉(zhuǎn)變,統(tǒng)治階層對雅樂的態(tài)度也從“全盤接受”轉(zhuǎn)向了“部分受容”以及“自主恢復”。
(二)文人階層的古樂重塑
統(tǒng)治者妄圖通過雅樂重構(gòu)來鞏固“小中華”的地位,文人階層也在試圖重塑古樂,以示對王權(quán)的附庸。以洪大容、樸趾源為代表的北學派文人,身體力行地通過古琴研習和古樂筆談的方式,試圖從清朝尋找古樂的蹤跡,并在《燕行錄》上詳細記錄。洪大容多達八次尋找樂師學習古琴,以及同行副使官員均發(fā)出玄琴不如唐琴高雅的感慨,都說明了當時文人階層對古琴這一古樂器的一致追求和向往。而樸趾源在《忘羊錄》中先是以朝鮮宮廷至今無法解決的笙簧制造問題為切入點,進而詢問清朝雅樂的具體情況,在得知清雅樂也是沿襲明朝舊制時,認為無法滿足其古樂復興的愿望,又對孔樂進行追問。據(jù)此可知,樸趾源與中國文人的交談始終是帶有較強的目的性的,始終在追問雅樂、古樂的具體情況,如樂工服飾、樂工制度、音調(diào)節(jié)奏;以及《韶》《濩》遺調(diào)、樂書樂譜的留存情況等問題,萬字的篇幅更是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他對于中原古樂的極大關(guān)心。
此外,朝鮮文人階層還試圖通過學習唐琵琶來重建古樂。唐琵琶首次見于《高麗史·樂志》的記載,為四弦曲項的構(gòu)造,與鄉(xiāng)琵琶[55]一起被用于宮廷音樂,并沿用至朝鮮王朝。15世紀成伣曾在《慵齋叢話》一書中提到“今之伶人多有能者,至如士庶,學樂必先(唐)琵琶,然無有拔萃者。惟金臣番盡得善吉指法,而豪縱過之,亦今之第一手也”[56]。16世紀以后,唐琵琶開始流傳于民間,受到了文人階層的關(guān)注,韓國著名畫家金弘道的《布衣風流圖》 (見圖7)和《壇園圖》(見圖8)就描繪了朝鮮文人演奏唐琵琶的情景。唐琵琶在18世紀成為朝鮮文人抒發(fā)思鄉(xiāng)、愛國、憤懣、苦悶情感的工具。
結(jié) 語
北學思想使整個朝鮮王朝對清朝的態(tài)度逐漸從最開始的“慕華鄙夷”到“尊華攘夷”再到“華夷一也”。在北學派的影響下,英祖改變了長期堅持的斥清、排清思想,使“華夷一也”的對華觀逐漸深入人心。但是,這僅僅起到了表面作用,朝鮮王朝仍在默默追憶著明朝,甚至不顧兩國之間的朝貢關(guān)系,仍然選擇通過擴建大報壇來抒發(fā)思明之情,并從原來的單獨祭祀萬歷皇帝改為三皇祭祀[59]??梢姵r王朝對于清政府并不是完全信服的,北學中國也只是為了達到其恢復雅樂、擺脫“凡盡我國之長技,不過為中國之一物”[60]的困境。
在北學思想的影響下,朝鮮后期的雅樂器和古樂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復興,反映了當時統(tǒng)治階級與文人之間的需求所在。復古思潮在18世紀后期中朝之間的音樂交流中得到了具體的展現(xiàn),文人們紛紛關(guān)心中國古樂的遺存問題。但英祖時期宮廷制造的笙簧始終不如中國,古琴的演奏在朝鮮祭禮樂中也并未得到真正的傳承。朝鮮文人雖然試圖將古琴與朝鮮民間音樂相結(jié)合,甚至學習斫琴和編纂出演奏朝鮮音樂的古琴譜,但古琴最終并未在朝鮮半島生根發(fā)芽。[61]因此,朝鮮后期統(tǒng)治階層的古樂復興可以說最終是以失敗而告終的。導致這一結(jié)果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朝鮮統(tǒng)治階層和文人階層自上而下根深蒂固的“小中華”意識。他們認為清朝的音樂并不是正統(tǒng)的中華雅樂、古樂,在一定程度上被蠻夷化了。由此出現(xiàn)一邊積極與清朝開展各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交流往來,一邊在國內(nèi)開展各種“尊周思明”活動的現(xiàn)象。即使是樸趾源在其文章中提及清朝,縱使提倡學習清朝,卻也仍用“夷狄”兩字來形容。他們固執(zhí)地認為朝鮮與中華沒有區(qū)別,認為中國歷代雅樂各不相同,且又經(jīng)歷了元、清的統(tǒng)治,不免出現(xiàn)朝鮮現(xiàn)存雅樂才是真正的雅樂本體的現(xiàn)象。
朝鮮后期,政治腐敗、經(jīng)濟蕭條、社會矛盾尖銳,又受到明清實學和西學的影響,思想家們對當時儒學者不切實際、空洞的學問產(chǎn)生了懷疑,并開始探尋能夠解決現(xiàn)實具體問題的實學,由此主張實事求是、經(jīng)世致用之學的朝鮮實學應運而生。朝鮮實學成為朝鮮后期適應封建統(tǒng)治階級改革派和新興市民需要、代表社會發(fā)展前進方向的思
潮。[62]18世紀以后,北學思想中踐行實踐的實學傾向日益明顯,反對虛無理論推崇實用主義的實學派開始成為主流。燕行的目的也從“復古”轉(zhuǎn)向了“求新”。音樂交流的層面朝鮮開始全面轉(zhuǎn)向戲曲、西方音樂等新樂的學習,并在總結(jié)和批判中形成了自己的樂學觀點,這將是另一個研究課題。
作者簡介:鐘芳芳,博士,溫州大學音樂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曹欣悅,溫州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