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藝術(shù)市場再述

作為特殊的商品交換場所和藝術(shù)品商業(yè)流通領(lǐng)域，中國以書畫交易為主的藝術(shù)市場有其悠久的歷史。對其進行梳理，有助于了解古代藝術(shù)品生產(chǎn)與消費的某種關(guān)系，知悉經(jīng)濟進程的某些方面，窺見社會情境的轉(zhuǎn)折變動和審美時尚的移易演化。筆者多年來在這方面進行研究的努力有感于此。近日，筆者在自己原有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認真校改、修訂、增補，完成此文，愿求教于方家。

一

中國古代史料證明，中國藝術(shù)市場的出現(xiàn)大大早于唐代。它是隨著城市及商品經(jīng)濟的形成、發(fā)展和人們審美需求的提高而萌生并逐漸成形、發(fā)展的。工藝品被當作商品交換，可以上溯到新石器時代后期，例如陶器、玉器的交換。而作為相對的『純』藝術(shù)品書畫的市場，錢貨（藝術(shù)商品或藝術(shù)勞動）交易的市場，至遲在漢代也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其初級形態(tài)，亦即『傭書』『傭畫』市場。《后漢書·文苑列傳·劉梁》記載東漢：『劉梁字曼山……宗室子孫，而少孤貧，賣書于市以自資?！虎俸芸赡芫褪且粋€與實用功能尚未完全脫離的『傭書』之例。而據(jù)唐代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記載：『漢明帝劉莊『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chuàng)立鴻都學以集奇藝，天下之藝云集?！虎诘弁跤写搜湃ゑ焙茫囵B(yǎng)文藝專才，這自然會影響到民間。

純藝術(shù)性法書的交易市場形成于六朝時期，『二王』、蕭子云等書法大家的作品成為當時市場流通的特殊商品。南朝宋齊間市井流行諺語『買王得羊，不失所望』③，足以說明其時王獻之、羊欣舅甥亦師徒作品在市場上的口碑?！赌鲜贰ち袀鳌な捵釉苽鳌芬灿涊d有蕭子云『尺牘之美，遠流海外』，將要乘舟出發(fā)，遇百濟國求書使者，『乃為停船三日，書三十紙與之，獲金貨數(shù)百萬』④。

到了唐代，書法市場繼續(xù)發(fā)展，繪畫市場也迅速繁盛起來。例如，杜甫詩句：『憶昔咸陽都市合，山水之圖張賣時。』⑤唐代美術(shù)史家、鑒藏家張彥遠出身三代相門，其高祖張嘉貞、曾祖張延賞，都『相繼鳩集名跡』，收購了不少書畫精品。當時有『賣書畫人』，實則即書畫商人，像貞元初的孫方颙，就與張家『買得真跡不少』。『太宗皇帝特所耽玩，更于人間購求』，『貞觀開元之代，自古盛時，天子神圣而多才，士人精博而好藝，購求至寶，歸之如云，故內(nèi)府圖書謂之大備』，天寶時有『張悱充知搜訪書畫使』，『徐浩充采訪圖畫使』。鄒纓齊紫，民間書畫交易也很興隆，市場上人們『手揣卷軸，口定貴賤，不惜泉貨，要藏篋笥』。譬如說，其時畫屏買賣紅火，張彥遠列出了名家畫屏價目表：『董伯仁、展子虔、鄭法士、楊子華、孫尚子、閻立本、吳道玄屏風一片，值金二萬，次者售一萬五千』，而『楊契丹、田僧亮、鄭法輪、乙僧、閻立德一扇值金一萬』⑥。有文獻記載，顧愷之所繪《清夜游西園圖》唐時由內(nèi)府收藏，后『流落人間』，幾經(jīng)轉(zhuǎn)賣，資費『絹數(shù)疋』『三百素』『錢三百』不等⑦。書法市場情況如何呢？舉例窺見一斑：『大王草書字直（值），一百五字乃敵一行行書，三行行書敵一行真正。』『近日有鐘尚書紹京，亦為好事，不惜大費，破產(chǎn)求書。計用數(shù)百萬貫錢，惟市得右軍行書五紙，不能致真書一字?！虎啻竺曳〞延袠嗣鞯氖袃r，等級分明，高者幾近『天價』。張彥遠曾分析過畫價一般高于書（法）價的現(xiàn)象：『書即約字以言價，畫則無涯以定名?！弧簳x之顧（愷之），宋之陸（探微），梁之張（僧繇），首尾完全，為希代之珍，皆不可論價。如其偶獲方寸，便可椷持。比之書價，則顧、陸可同鍾（繇）、張（芝），僧繇可同逸少。書則逡巡可成，畫非歲月可就，所以書多于畫，自古而然?！虎釙▌?chuàng)作一般要快于繪畫，存世相對較多。至唐時顧愷之、陸探微、張僧繇的完整作品已難尋覓，為無價之寶。即便能得到其殘缺或篇幅很小之作，也很值得收藏保存。

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涉及藝術(shù)市場的文字很多，并有一篇名為《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的專論，可讓人窺見當時書畫交易購藏的盛況，后者也是促成這部名著誕生的條件之一。

隋唐時雕塑造像之風熾盛，推動了雕塑市場發(fā)展，但市場仍以傭工形式為主，一如南北朝的情形。

二

宋代的藝術(shù)市場隨著城市經(jīng)濟的繁榮而空前活躍。

宋代皇室的藝術(shù)收藏十分豐富，至宋徽宗時達到頂峰。當時御藏僅名畫一項就數(shù)量驚人，被著錄于宋徽宗詔命編撰的二十卷的《宣和畫譜》，此乃中國第一部系統(tǒng)分類并品第內(nèi)府藏畫的巨著。包括自魏晉至宋的歷代作品六千三百九十六件，被分為『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畜獸』『花鳥』『墨竹』『蔬果』等十門，『隨其世次而品第之』⑩。另有徽宗朝御藏書法名跡品評匯編《宣和書譜》，凡二十卷，著錄當時內(nèi)府所藏法帖一千二百四十余件。且不說這些內(nèi)府藏品中有不少曾經(jīng)歷過市場周轉(zhuǎn)，皇家所好就如同風向標，上行下效，促進坊間藝術(shù)品購藏。

北宋汴梁市集、南宋臨安瓦肆草市，都有售賣字畫、年畫的攤子。據(jù)史料記載，北宋汴京相國寺『后廊皆日者貨術(shù)、傳神之類』，可見有畫人像的畫攤。汴京東街北有潘樓酒店，『其下每日自五更市合，買賣衣物書畫，珍玩犀玉』。而南宋臨安城內(nèi)店鋪林立，『杭城市肆名家有名者』也包括『陳家畫團扇鋪』這樣的繪畫工藝品店鋪。宋代時汴梁、臨安等城市都有一些畫工特地在市井街坊為來往行人『寫真』，通常用框架繃絹來為人畫肖像。南宋時臨安有趙君壽在水埠邊為人寫照，『爭求寫真者，無日間斷』。這種設(shè)棚當眾繪畫，其實也就是一種取信于顧客的廣告。

以賣畫為生的職業(yè)畫家陸續(xù)出現(xiàn)。像北宋初年的燕文貴曾于汴京的天門道上設(shè)攤出售自己的畫作，而北宋末年的畫工楊威以畫村田樂揚名，作品由畫販收購轉(zhuǎn)賣，若畫販去京都，『則告之曰：「汝往畫院前易也?！谷缙溲?，院中人爭出取之，獲價必倍?！凰漠嫳划嬙寒嫾屹I去作參考。靖康之變，書畫大流散，民間藝術(shù)品交易機會增多。經(jīng)營藝術(shù)品的人被稱作『常賣』。藝術(shù)品市場中的『牙儈』，充當書畫買賣中兼有鑒定、估價、為買賣雙方說合促成生意數(shù)任的特殊中介人，事實上亦即經(jīng)紀人。另有所謂『鬻書者』，即書法市場中的商人，也頗為常見。文人畫作品流入市場，買賣亦蔚成風氣。蘇東坡、米芾等書法大家的作品廣受歡迎?！簴|坡翰墨，在崇寧大觀，則時禁太嚴，盡行焚毀。至宣和間，上自內(nèi)府搜訪，一紙直（值）至萬錢?！?/p>

藝術(shù)市場的發(fā)展同時推動相關(guān)的理論研究。宋代米芾《畫史》就依據(jù)現(xiàn)實情況將書畫購藏者做了區(qū)分，認為『好事者與賞鑒之家為二等』。他指出：『賞鑒家謂其篤好，遍閱記錄，又復心得，或自能畫，故所收皆精品。近世人或有貲力，元非酷好，意作標韻，至假耳目于人，此謂之好事者?！黄鋵崱嘿p鑒家』可以說就是互補型收藏家。譬如說，唐代張彥遠自敘：『自弱年鳩集遺失，鑒玩裝理，晝夜精勤，每獲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綴，竟日寶玩，可致者必貨弊衣、減糲食……是以愛好愈篤……唯書與畫猶未忘情。』那種對于書畫購藏的傾情投入和沉醉癡迷，將高度的自覺和濃厚的興趣結(jié)合在一起。『好事者』則不同，他們雖然對書畫有點興趣，卻主要為附庸風雅而喜好購藏行為本身，并非酷愛書畫，更不懂鑒識，只能跟風購藏，大體上屬于興趣型收藏者，其實稱不上收藏家。

在活躍的市場當中，也出現(xiàn)了不少不擇手段造假畫的逐利者。例如，宋代書畫家劉榮祖，書學米芾，作有書法『成都佛掌骨記』。鄧椿曾見此本并指出：『實榮祖筆，特借米老（米芾）名耳。予見此本在張恭州彌明家，后歸一豪族，價三十萬，非真物也?！秽嚧挥种v到，京師畫家劉宗道擅長作『照盆孩兒』扇面畫，『每作一扇，必畫數(shù)百本，然后出貨。即日流布，實恐他人傳模之先也』。這說明那時模仿劉之扇畫造假以售的現(xiàn)象很多。當然，畫家為防止此弊而自己復制太多也并不合適。

除了皇家建筑內(nèi)府藏用和民間寺廟家祠墓葬等定制雕塑作品，私人個體創(chuàng)作和私營作坊生產(chǎn)各種材質(zhì)獨立形態(tài)的雕塑作品越來越多進入交易市場，不過它們往往被當作手工藝制品抑或工藝品，為貴族官僚士紳和城市富民階層所消費，這也成為宋代及之后雕塑市場的基本狀態(tài)。

直至元代，內(nèi)府的藝術(shù)品典藏在整個藝術(shù)品收藏領(lǐng)域占有壓倒性的優(yōu)勢。元代書畫市場繼續(xù)發(fā)展，交易頻繁，規(guī)模擴大，商業(yè)意識、市場觀念在許多書畫家和收藏家頭腦中均更為強烈。例如，畫家倪云林：『平生無他好玩，惟嗜蓄古法書名畫，持而售者，歸其直（值）累百金，無所靳。雅趣吟興每發(fā)揮于縑素間，蒼勁妍潤，尤得清致，奉幣贄求之者無虛日。』畫墨梅以寄托情懷的王冕歸隱家鄉(xiāng)九里山，為生活所迫賣畫為生，『求者肩背相望』，他依尺寸論價，當時有人譏笑他，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吾藉是以養(yǎng)口體，豈好為人家作畫師或！』的確，以藝術(shù)勞動換取自己所需的生活資料并不理屈。這也說明王冕的市場意識在當時的書畫家當中顯然是比較強的。他曾『以繒幅短長為得米之差』。這說明根據(jù)畫作尺寸大小論價，而不是按件論價的做法，在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

由宋入元的畫家龔開曾『家益貧』，只好讓其子『俯伏榻上，就其背按紙作《唐馬圖》』，作品極為精彩，『一持出，人輒以數(shù)十金易得之，藉是故不饑，然竟無所求于人而死』。那時流行以『一紙千金』之類市場用語評論名家佳構(gòu)，比方說評李士行（字遵道）畫作『李侯畫手名天下，一紙千金不當價』。贊錢選（字舜舉）畫作『此畫老錢暮年筆，真成一紙直（值）千金』。趙孟書法繪畫作品價位均很高，人稱其『亦愛錢，寫字必得錢，然后樂為之書』，其實也說明趙氏具有自覺的市場經(jīng)濟意識。

三

有明一代藝術(shù)市場超越前朝的繁榮和市場化程度是與當時城市商品經(jīng)濟的進一步發(fā)展密切相聯(lián)系的。按照有些史家的分析，明中葉以后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的萌芽。最遲至明中葉，除一般的書畫商人以外，在蘇州、松江、嘉興、湖州、南京等工商業(yè)發(fā)達、人文薈萃的城市，出現(xiàn)了不少固定經(jīng)營的獨立的書畫商店。市場交易已經(jīng)成為私家收藏獲取藏品的主要方式。書畫交易普遍由畫商經(jīng)手、市肆操作，價格層次清晰，上升趨勢也比較明顯。

明中葉以后，尤其是晚明時期，民間私家藝術(shù)品典藏一躍而上，超過內(nèi)府典藏而占據(jù)優(yōu)勢地位。其中尤以嘉興大收藏家項墨林最為著名。明人沈德符《萬歷野獲編》述及嘉靖末年各地豪門顯貴『士大夫厚富者』競相典藏書畫古玩，『俱不吝重貲收購，名播江南』。明中葉以降，大批文人出身而專事創(chuàng)作的職業(yè)書畫家涌入市場，以賣畫售書作為謀生和證明自身價值的方式。其突出并為市場首重者為『明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等人。例如唐寅有詩云：『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起來就寫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灰藻鳟嬛\生自立足以傲視權(quán)貴，實以商品經(jīng)濟為背景。至沈、文等人門前求購字畫者絡(luò)繹不絕。祝允明市場口碑亦佳，『海內(nèi)索書，贄幣踵門，輒辭弗見』。有些書畫家甚至自己開店鋪售賣本人作品，譬如『洪季和鐘崇仁人……至京師設(shè)肆粥（鬻）字』。明代曾有一些擅長書畫的在朝為官者，亦不甘寂寞，涉足市場，建立了商業(yè)聲望。譬如官至太常寺卿直內(nèi)閣的夏昶，『楷書畫竹，為當時第一。番胡海國，兼金購求，故當時有「夏卿一個竹，西涼十錠金」之謠』。據(jù)明人王世貞《觚不觚錄》記載：『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鎮(zhèn)以逮明沈周，價驟增十倍?！簧蛑艿热藗鞒胁l(fā)展了元代以來的文人畫傳統(tǒng)，所以在當時市場其畫價也迅速攀升。

晚明的特殊社會情境，造成藝術(shù)市場格外紅火。有西方研究者認為，中國『晚明時期（the late Ming period），大約公元一五五○年到公元一六五○年』，是一個『經(jīng)濟繁榮和收藏擴大蔓延的時期』。此時，『收藏的平民化……成為最廣泛的和最相似于同一歷史時期歐洲收藏（的情況）』。奢華生活社會化追求和民間普遍化收藏，給藝術(shù)市場的興旺加薪添火。全國各地的藝術(shù)品交易中心和收藏活動集聚地，南北多處并存，彼此呼應(yīng)，也相互競爭。明亡時，南北二京內(nèi)府所藏之書畫等藝術(shù)品流散在外非常多，不少為收藏家購得，由于爭購抬價，以至于『街坊亂世多商賈，尺幅畫圖市寸金』。

清代為中國古代書畫市場發(fā)展的高峰階段，在戰(zhàn)亂之后承續(xù)晚明而來。其時書畫交易的市場化程度最高，受封建社會制約，后來又受近代思潮影響的藝術(shù)市場，其運作機制趨于成熟。同時，明碼標價和書畫作偽均很普遍?！呵逅纳弧呵辶摇恢卸疾环﹀鳟嬛\生者?！簱P州八怪』『海上畫派』無不有自覺的藝術(shù)商品生產(chǎn)，加入當時的藝術(shù)市場運作之中。以此圖存者難以悉數(shù)。北京和揚州成為清代書畫中心市場之所在，尤其是后者更有統(tǒng)領(lǐng)全國藝術(shù)品交易之勢，清末書畫中心市場移往上海。

被今人屢屢援引的鄭板橋字畫潤格，就是一件藝術(shù)家自撰的藝術(shù)商品價格明示典范，全文如下：『大幅六兩，中幅四兩，小幅二兩，條幅對聯(lián)一兩，扇子斗方五錢。凡送禮物食物，總不如白銀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現(xiàn)銀則中心喜樂，書畫皆佳。禮物既屬糾纏，賒欠尤為賴賬。年老體倦，亦不能陪諸君作無益語言也。畫竹多于買竹錢，紙高六尺價三千。任渠話舊論交接，只當秋風過耳邊。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屬書謝客。板橋鄭燮?！贿@一曾被刻石的筆榜階次清晰，市場觀念強烈，人格個性鮮明，很具代表性。鄭板橋曾匡算揚州畫派成員收入云：『皆以筆租墨稅歲獲千金，少亦數(shù)百金。』清中期道光年間上海開埠，『自海禁一開，貿(mào)易之盛，無過上海一隅。而以硯田為生者，亦皆于于而來，僑居賣畫。（胡）公壽、（任）伯年，最為杰出』。普遍依附商業(yè)資本的海派藝術(shù)家的潤格發(fā)展成名家、同行協(xié)商同訂的規(guī)范化的藝術(shù)品價格行業(yè)標碼。此時，以『海上題襟館金石書畫會』為主要來往之地的金石書畫古玩『掮客』十分活躍。晚清《滬游雜記》載錄了不少當時上海藝術(shù)市場的情景：『上海為商賈之地，畸人墨客往往萃集于此。書畫家來游求教者每苦戶限欲折，不得不收潤筆……潤筆皆有仿帖，以視雍、乾時之津門、袁浦、建業(yè)、維揚，局面雖微有不同，風氣所趨，莫能相挽，要不失風雅本色云?！欢{扇鋪『代乞時人書畫』。古以珠、紗，今以玻璃、牛角制作燈彩，『近習皆嫌其俗，因以素絹乞名人書畫，以四盞為一堂，每堂價十數(shù)元』?？梢娖鋾r滬上或定居或逗留的藝術(shù)家紛紛標明作品價格進入市場的身影，也可證晚清藝術(shù)品潤格與清中期南北潤格的密切聯(lián)系和工藝品店鋪促成字畫交易的共贏關(guān)系。

清代在北京、天津、上海、揚州、蘇州、杭州、長沙、成都等城市，都有不少民間藝人開業(yè)的畫店或『作鋪』，它們一般是面向普通大眾的，有些賣字畫的同時也賣工藝品。清末杭州的一些畫店還曾布置展售一些文人的畫作，為了迎合大眾欣賞口味，這些進入畫店的文人畫已經(jīng)糅合了一些民間風格和審美特點。

清末書畫藝術(shù)市場繁盛的顯著標志之一，是報刊上書畫潤例屢見不鮮。通過這種現(xiàn)代廣告?zhèn)鞑シ绞?，許多書畫家得以擴大市場和社會影響。試舉二例。光緒八年壬午（一八八二）八月初五日上?！渡陥蟆犯綇埧怯凶碳倚烊ㄒ惶栃浜＃┑热说馁c災(zāi)潤格：『書聯(lián)助賑，上虞徐袖海先生因念浙賑籌款甚難，愿書七八言楹聯(lián)一百副，每副減收潤資足洋七角……合同盡數(shù)匯解災(zāi)區(qū)。求書各件請送本會館轉(zhuǎn)交，十日為期，過期不收。五日取件，劣紙不書。盆湯衖中絲業(yè)會館啟?！粚崢I(yè)家、教育家和書法家張謇多次刊登字格。光緒三十四年戊申二月廿六日（公元一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天津《時報》載有『張謇鬻字改例啟』：因通州（南通）附屬之博物苑購求陳列品缺少資金和留學者需要資費，『則倍鬻以濟之』，『楹聯(lián)：行書，五言二元，大五言二元五角；七言二元八角，大七言三元五角；八言四元，大八言四元八角；九言五元四角；十言六元。屏：行書，三尺以內(nèi)小屏，每條三行一元五角，四行二元；四尺至五尺中屏，每條三行二元四角，四行三元二角；六尺至七尺大屏，每條三行三元六角，四行八元；八尺以外極大屏，每條三行六元，四行八元。真書加倍……』

此外，乾隆以后廣州一帶畫家曾繪制一些人物、山水畫作品，尤其是數(shù)量頗大的繪畫外銷扇，向歐洲等地出口，有的人還在作品中融入西洋的畫法和某些人物場景造型元素，以適應(yīng)目標市場，也達到一定的貿(mào)易額。

明，清時仿作假畫在市場上非常普遍。沈周、文徵明等大家都親自遇到過他人仿冒自己名字造假畫的情況。明代書畫家孫克弘當時市場盛名遠播，『遠近干請無虛日。人有偽貌其筆以衣食者無數(shù)，當路懸購，十不得一真，率采聲而已』。明人沈德符據(jù)觀察、研究得知『骨董自來多贗，而吳中尤甚，文士皆借以糊口』。清代畫市贗品，所謂蘇州片、揚州片、河南造、湖南造、廣東造、北京后門造等，均為業(yè)內(nèi)人士所熟知。

行文至此，筆者想對于本文的題目解釋幾句。其實，『藝術(shù)』與『美術(shù)』兩個術(shù)語通用的情況是并不罕見的?，F(xiàn)今常用的這兩個詞都是外來詞，意譯自同一個英語詞art，均經(jīng)日語引進，在不同的語境使用。在不需要嚴格區(qū)分的時候，它們也通用。本文情況便是如此。

注釋：

①[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卷八十下·文苑列傳第七十下·劉梁》，《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二○○七年版，第七七二頁。

②[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畫之興廢》（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第七頁。

③[清]朱和羮《臨池心解》、 [清]周星蓮《臨池管見》，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二○二二年版，第二二頁。

④[唐]李延壽《南史·卷四十二·列傳第三十二·齊高帝諸子上·蕭子云傳》，載《南史》，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一九七五年版，第一○七五頁。

⑤[唐]杜甫《夔州歌十絕句》，見《杜甫詩集》，[清]錢謙益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二一年版，第五八

二頁。

⑥[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之《敘畫之興廢》《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論名價品第》《歷代名畫記》（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第一二、四五、一○、四三、四四頁。

⑦[宋]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卷第五·故事拾遺·西園圖》，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一冊，臺北：文史哲出版社，一九七四年版，第二二三頁。

⑧[唐]張懷瓘《書估》，見潘運告編著《張懷瓘書論》，長沙：湖南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三六頁。

⑨[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名價品第》，見《歷代名畫記》，（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第四二頁。

⑩[宋]《宣和畫譜·敘》，（俞劍華注譯），南京：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二○○七年版，第一頁。

[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卷之三·相國寺內(nèi)萬姓交易》、《東京夢華錄·卷之二·東角樓街巷》，見《東京夢華錄》，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第五八、四四頁。

[宋]吳自牧《夢粱錄·卷十三·鋪席》，《夢粱錄》，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年版，第一一六、一一七頁。

[清]嘉慶版《杭州府志（續(xù)）·人物·藝術(shù)》。

[宋]鄧椿《畫繼·卷七·小景雜畫》，見《畫繼》，（李福順校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二○一七年，第一三○頁。

[明]陸樹聲《長水日抄》，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五八五頁，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排印本，第四二八頁。

[宋]米芾《畫史》，見于安瀾編著《畫品叢書》，第一冊，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二○一五年，第二八八頁。

[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論鑒識收藏購求閱玩》，《歷代名畫記》（俞劍華注釋），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六四年版，第四六—四七頁。

[宋]鄧椿《畫繼·卷四·搢紳韋布》，見《畫繼》，（李福順校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二○一七年版，第七一頁。

[宋]鄧椿《畫繼·卷六·人物傳寫》，見《畫繼》，（李福順校注），太原：山西教育出版社，二○一七年版，第一一九頁。

[元]拙逸老人周南老《元處士云林先生墓志銘》，[元]倪瓚《清閟閣全集·附錄一·外紀上》，見《倪瓚集》下，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二○一六年版，第三七三頁。

[明]宋濂《宋文憲公全集·卷二十七·王冕傳》，見陳高華編《中國歷代畫家史料叢書·元代畫家史料》（增補本），下冊，北京：中國書店，二○一五年版，第四五三頁。

同上。

[元]吳萊《淵穎集·卷十二·桑海遺錄序》，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九冊·集部·五·別集類四·淵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第一九六頁。

[元]朱晞顏《瓢泉吟稿·卷一·題李遵道松竹泉石畫壁》，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二一三冊·集部·瓢泉吟稿》，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第三八六頁。

[元]方回《桐江續(xù)集·題錢舜舉著色山水》，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一一九三冊·集部·桐江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第四六五頁。

[元]孔齊《至正直記·卷之一·松雪遺事》，見《宋元筆記叢書·至正直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一九八七年版，第一七頁。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玩具》，見《萬歷野獲編》，（楊萬里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五五二頁。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下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年版，第三八頁。

馬宗霍輯《書林紀事·卷二·七十》，見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書林紀事》，北京：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第三一六頁。

馬宗霍輯《書林紀事·卷二·六八》，馬宗霍輯《書林藻鑒·書林紀事》北京：文物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第三一五頁。

[明]王穉登《吳郡丹青志·能品志·兩夏君》，見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三冊，臺北：文史哲出版社，一九七四年版，第一四四○頁。

[明]王世貞《觚不觚錄》，見王云五主編《叢書集成初編》，五七○頁，北京：中華書局，一九八五年排印本，第二○三頁。

Russell W. Belk， Collecting in a Consumer Society（《消費者社會的收藏》）.Abingdon， Oxon： Routledge，1995， p.26.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下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年版，第六二四頁。

[清]鄭板橋《鄭板橋集·六·補遺·板橋潤格》，見《鄭板橋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第一八四—一八五頁。

[清]鄭板橋《揚州雜記卷》（行書），一七四七年，紙本，縱十八點一厘米、橫一百五十八點三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清]張鳴珂《寒松閣談藝瑣錄》，（丁羲元校點），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一五○頁。

[清]葛元煦《滬游雜記·卷二》之『書畫家』『箋扇』『書畫燈』，見葛元煦等《滬游雜記、淞南夢影錄、滬游夢影》，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第一九、三八頁。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下冊，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二○○○年版，第三二三、三二六頁。

《徐袖海書聯(lián)助賑》，上海《申報》附張，一八八二年九月十五日。

《張謇鬻字改例啟》，載天津《時報》一九○八年三月二十八日。

[明]姜紹書《無聲詩史》，見姜紹書《無聲詩史·韻石齋筆談》，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二○○九年版，第六九頁。

[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六·玩具》，見《萬歷野獲編》（楊萬里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五五二頁。

劉正埮等編《漢語外來詞詞典》，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第二三四、三八九頁。

（本文作者系中國美術(shù)學院藝術(shù)人文學院教授）

（責編 楊公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