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哨樓村的土地上,看不見傳說中的哨樓。曾經(jīng)圖騰般的建筑,隨著歲月的浮塵與煙云,似乎已滲進這方天地間的血脈里,幻化為一粒粒莊稼、草木的種子和方曲河的水,深深扎進了泥土。
破土而出的村史館,穿越時空,吹響了鄉(xiāng)情之哨,牽引八方游子,燃起萬千念想。沉睡于血脈里的“故鄉(xiāng)”蘇醒了,沸騰了,母親般地呼喚著:歸來吧,歸來吧……
回歸,是因為曾經(jīng)的離開,是因為長久的漂泊。離和歸,漂和安,一對相親相愛的孿生兄弟。離別,暈染了金色的歸來。還鄉(xiāng)的一顆顆心,一雙雙手,一筆一畫地繪出了哨樓鄉(xiāng)村振興的藍圖。
多情的資金和項目善解人意,或者說也曾經(jīng)歷過相同的漂泊,最知歸的意義,它們不斷地涌入,讓哨樓春意萌動。如油的春雨親吻了每一個角落,讓古老的哨樓村拔地而起,脫胎換骨,俏麗動人。從天空俯視,一條條水泥路,如參天大樹,干、枝、丫舒展延伸,連通了路邊的黛瓦白墻、山林田野;爬墻的管道,把水、氣背到了屋子;數(shù)不清的池塘如天鏡,映照著哨樓的昨天、今天、明天。
希望,那粒最美的草木種子吐出了嫩芽,掛在了樹梢,滑到了魚塘,擁抱了農(nóng)家。經(jīng)過高標準農(nóng)田建設的改良、優(yōu)化的土地,探出褐色的滋潤的小臉蛋,整齊劃一的田埂,打出了方格子、長格子……綿延成片;田埂上的柳沙,筆直挺立,如一面哨旗,傲然宣告著對土地的敬畏。此時,棉花已從這片土地上隱退,帶著刺兒的柑橘、藤椒登場,迅速扎根,茁壯生長。油菜和稻谷,更是飛揚出金色的陽光,米谷的芬香。
古井田記得,它千年的涌流,也沒有改變這里曾經(jīng)的貧瘠。這里的土地,干黃,單薄,如“小蘿卜頭”的幾撮頭發(fā),稀拉松垮,揪人心緊心疼。沒有北方黑土的廣袤豐沃,讓人忍不住想張開懷抱,用結實的紅苕來填充,用軟軟的棉花來包裹,用口口方塘去滋潤??删退闾畹脻M滿當當,六分田土,粥少僧多。高產(chǎn)的紅苕,支撐大半年的口糧,紅苕加米,和著涼水井的水,一煮,一熬,一勺子下去,仍然清凌凌得像一面鏡兒,映著孩童咧開的小虎牙,歡喜地聞著米粒兒的香。遍野的棉花,積攢著鄉(xiāng)親們的希望,頂著朵兒的腦袋,白茫茫鋪滿田野,卻因產(chǎn)量、質量不如新疆棉,沒了好的市場、好的價格,沒有溫暖土地,也沒有溫暖村民的腰包。
賴以生存的土地,裂開了縫隙,像竭盡身心也無能為力的父親母親,讓哨樓人無從所依,生活的煩惱赤裸裸地摞在了灶臺。生存下去,讓更多的人生存下去,他們一個人出走,一批人走出……
撕扯開的傷口,泛著生生的痛。離別的哀思,在王維的《送元二使安西》中,是“西出陽關無故人……送君別去無知音”;在賀知章的“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里,在“在家千日好,出門時時難”的古訓里,化為傷痕。在陌生的他鄉(xiāng),哨樓人用力氣,用三分聰明,掙得碎銀幾兩,將哨樓村的根須,扎向了遠方。
走進辜氏宅院,聽辜家后人講起辜恕的故事。他,是第一代出走的哨樓人,他為了家族的“生”,豁出了自己的命。兵荒馬亂的年月,他不懼可能變成炮灰,自賣其身,充當了國民黨的小兵,換得幾十個大洋安家費,留給父母和弟兄。槍林彈雨中,他從國民黨軍隊跑到解放軍陣營,為解放新中國沖鋒在前。他的經(jīng)歷,與CCTV-8播出的電視劇《狗剩快跑》的主角狗剩的故事幾近重合。編劇塑造狗剩這個人物的時候,肯定有一個原型。他一定不是辜恕,但一定是中華大地上千千萬萬的辜?。还肥?,只是他們的代名詞。
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頓覺“同室操戈”“眾叛親離”“大難當頭各自飛”等不合道德倫理的用語,在哨樓沒有用武之地。倘若不服氣,來個武斗干一架,它們都只有倉皇落陣的狼狽樣兒。
慢讀哨樓村的發(fā)展史,仿如翻開了一部耕讀傳家的厚重大書。這部大書在仁壽,乃至眉山,都是耀眼奪目的存在。明代文科狀元李春旺,是仁壽縣志記載的第一位官歸后在縣城辦教育的先賢。他15歲中舉人,25歲中進士,44歲以身殉國,為明朝盡忠守節(jié)。他深知讀書開蒙、改變命運,讓人生更有意義的道理。手執(zhí)一把火炬,點亮“東風夜放花千樹”,文曲星扎堆趕往哨樓。明代以來,以哨樓村為中心,輻射20公里區(qū)域,涌出了辜延泰、魏光宇等進士、舉人50多位,秀才500多位。新中國成立以來,“家有讀書郞,不得下泥塘”,更是哨樓父老貼心的優(yōu)渥。少年們挑燈與書相伴,以筆為矛走進了中師、中專、大學……一路長成了族人的驕傲,也用筆桿子挑起了哨樓建設的大梁。或許前路有光,心底敞亮。
一代代哨樓人前赴后繼,開卷、開智,明心、明志,持家、愛國、忠孝兩全的精神內核,在哨樓無限延伸,走向未來的未來。
參觀村史館,我見到了張國君、李長青、張凱三位80后,他們都是考上大學,走出哨樓,重歸哨樓的當代哨樓村人中才俊。
村支書張國君,黝黑,微胖,鼻梁上的黑邊眼鏡,平添了幾分斯文。大學生村官轉事業(yè)編制的他,按慣例可以回鎮(zhèn)上,在機關更加優(yōu)越的環(huán)境中工作。可哨樓村的鄉(xiāng)賢們急了,聯(lián)名找到鎮(zhèn)領導,“書記啊,鎮(zhèn)上不缺一個事業(yè)編制,哨樓村缺了一個他不行呀?!本瓦@樣,一干十年,哨樓村的鄉(xiāng)村振興打破了干部任用的常規(guī)。
張國君記得,是他和村委會干部一起,發(fā)出了“建設哨樓”的邀請?zhí)?,“妄圖”聚合哨樓村在外游子的心和力,共繪這片古老土地的美卷?!巴龍D”一說,是村委會沒底,他們摸不準哨樓游子的心,怕他們近鄉(xiāng)情怯,更趨于繞道,更想遠離。雪花一樣的回音接踵而來,如那曲江河,綿延不絕。村委會的心熱呼了,他們堅信,在這片深情的土地上,有鄉(xiāng)賢文化的底色,是可以長出夢想的。
沒有一個人,能贏得所有人的滿意。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村委會前的一口方塘,一池荷花,知道村委會的酸甜苦辣。張國君說:世上本沒有路,路都是跟著腳走的,遇上泥濘,腳印踩出的路會更清明。
李長青和村委會副書記張凱是同學。他一襲青衫,白面清秀,是明朝進士李春旺的十六世孫。乍然一見,你會以為穿越到了民國,脫口而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的贊語。李長青深研了自己的家族史,每200年就會出一位文化人,作為眉山文藝名家的他,擅于泥塑藝術,得到村委會的邀請共建村史館。巧合也罷,使命也好,歷時3年,村史館建成,捋清了哨樓村從哪里來的靈魂之問。
出去是行走,歸來是講述。
李長青化身講述人,將“哨樓春秋”“紅色哨樓”“鄉(xiāng)土哨樓”“忠孝哨樓”等6個篇章一一講來,生動還原了哨樓村的歷史。
在哨樓村村史館入口處,一群以“廉泉讓水地、文里武鄉(xiāng)風”為主題的鄉(xiāng)賢人物浮雕直擊人心,明朝文科進士李春旺,清代節(jié)孝女性李蕭氏,清代科武進士辜有聞……他們神情各異,目光如炬,挺拔的身姿挑起了時代的脊梁,“忠、孝、廉”的人物故事,在歷史長河中泛起了點點浪花,閃耀著哨樓村的文化與文明。
如果說,哨樓是哨樓人的物象圖騰;那么,村史館、先賢,就是哨樓人生生不息的精神圖騰。
精神總有一些外延。竊以為,哨樓人有著睿智的哲學思維,篤定的家國情懷,透著謎一樣的豪邁與自信。他們喜歡直抒胸臆,比如村里一條長400米、不足20厘米寬,形似龍游的山澗,取了個超大氣的名——“黑龍江”,這條江得嚇壞真正的黑龍與江,不敢來此一探,因為他們的名兒直探事物的核心——生命之源,水。
哨樓村歸屬于方家鎮(zhèn),仁壽的鎮(zhèn)還有高家、曹家,諧音的富加、彰加……乍聽一股腦兒帶“家”的鎮(zhèn)名,我一頭霧水,驚訝取名的簡單。但簡單是不是對應著不簡單?不是。一個個帶“家”的鎮(zhèn),恰是暖心的方向,恰是家國情懷在這片地域命名中的歲月留痕。
鄉(xiāng)村的生成,始于一個個“家”,落點萌生,盤枝拔節(jié),方成村落,終有“家鄉(xiāng)”一說。中國人的春運大潮,千千萬萬人的時空大挪移,就奔著春節(jié)幾天的闔家團圓。家鄉(xiāng),承載著一個人的成長記憶、情感和故事,無論走得多遠,家鄉(xiāng)都是抹之不去的身份標識、地源密碼。短暫的歸來與團聚,承續(xù)著不離的鄉(xiāng)人,不舍的鄉(xiāng)情,不散的鄉(xiāng)魂。村子里的一棵樹,一口塘,一縷炊煙,一脈族人……莫不是思念的慰藉、歸依的理由。仁壽人,濃郁的家鄉(xiāng)情結,隨風綻放,芳菲滿庭,生成了“望得見山,看得見水,留得住鄉(xiāng)愁”的青綠山水。他鄉(xiāng)遇故知,“我是方家的”“我是曹家的”……瞬間蹦出濃濃的家鄉(xiāng)味兒,掏得離人心窩子發(fā)癢。
時值龍年農(nóng)歷新年。平坦的水泥道兩旁,不時見到锃亮的兩層樓房,入戶的門庭上,大多有一瓷磚橫聯(lián),“幸福之家”“吉星高照”……窮其一生,除了一日三餐,人最渴望的是什么?不外乎幸福一說。民安與國泰,密不可分。哨樓人純真,喜歡把心剖開,晾著。一份赤誠的渴望,讓日月見證,讓星辰指引,擰成串兒的愿景,“叮鈴鈴”清脆響亮,漫過青黃交替的田野。
門庭外,三三兩兩坐著收拾燒火柴的,修補出水道的,清理花園雜草的,一攀談,原來是打工人回鄉(xiāng),趁著過年時節(jié)清整、歸依好眼中的家,心中的家。離開家鄉(xiāng)的他們,無不是20年之久。那一年,清風呼呼,遠方隱隱,土墻茅草烏泱泱。清風找著縫隙鉆進每一戶人家,吹進了改革開放的聲音,捏著泥巴的他們,把耳朵追到了開放的遠方,遠方?jīng)]有家,但有更好生活的向往。稚嫩的青年、絡腮胡子的壯年,拎著一個背包,幾件換洗衣服,赤手空拳闖天下。沿海的工廠,繁華的都市,滲透著他們的汗水與淚水,一雙雙黝黑、粗糙的手,撥亮了生活的光。春節(jié)也許是一個借口,歸來是綿綿的鄉(xiāng)情。
新年的哨樓村,炊煙裊裊,空氣里彌漫著歡聲笑語。
村史館熱鬧起來,成了返鄉(xiāng)哨樓人的必游景點。張國君站在村史館前,望著遠處的山丘,一半歡喜,一半憂慮。他歡喜著年的味道,憂慮著年后的寂靜??刹皇牵履暌贿^,村民們又得為了生活,遠走他鄉(xiāng)。一盤算,全村5000多人,有2000多人在外務工。
心已歸,身難歸。
這是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也是鄉(xiāng)村的陣痛。溯源人的精神世界,可以在自我的認知上,一步一步構建;哨樓人,正全力以赴地構建著一個村的人文精神、經(jīng)濟框架。又一代人的青春在哨樓綻放,發(fā)展的車轱轆滾出了一路的花,哨樓村,等待著務工大部隊的回歸潮。
清脆的童謠在如水的月華下流出:月亮壩,月兒光,清清我心亮堂堂,照亮村口小池塘……
牽住鄉(xiāng)思,不忘歸來。相隔多遠的游子,內心的蕩漾,都是這方故土世代心腸的留存與延續(xù)。哨樓村的魂喲,將如天上明月,永遠亮在人們心上。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