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去哨樓村,我就知道那里有井,許多的井,而且井水非常好,清涼甘甜,涌水量也大。古井田和涼水井是其中的佼佼者,井和井水,是我對哨樓村的向往。
車疾行在通往哨樓村的路上,導航顯示前面拐個彎就到,我們此行的目的,是為即將啟動的哨樓村“作家小樹林”項目與村上做前期對接。順帶探訪古井,是我的另一個目的。想到這里心里竟有些小激動?!斑^了,過了”,司機邊說邊倒車。往后倒車10多米,在我們的左手邊,一塊二三十平方米裝著石欄桿的水泥圍砌的壩子,它就是哨樓古井之一的涼水井。就這樣相見,有點兒猝不及防。
泉眼在壩子的中心,只一方開口,上去有階梯。水——生命的源泉,這梯,是敬畏與敬意。據(jù)說,過去逃荒的、避亂的、走川西的、背鹽賣茶的,走到這里渴了、累了、迷路了,都會在井邊歇腳、喝水,然后神清氣爽,繼續(xù)上路,漫漫征途便添了方向與力氣。這井是多少旅人厚重的肩膀。對這井,怎能不讓人敬畏!
輕輕扶著石水泥圍砌的井欄,我往井洞里探望,誰知這一探望,就探望出了未曾想到的東西。我看見藍天白云在井里,空曠而開闊,白云在流動,鳥兒飛過,飛著飛著,就飛出了高山、牛羊、牧童、彩霞……我往井里更近一點兒探身,?。∥揖谷豢匆娏俗约?!我有些驚訝,先前并沒有注意到我會在井里,怪不得模糊之中始終有一個人的影子,與那藍天白云混在一起。我側(cè)了一下身,再側(cè)一下身,我要讓自己更多地面向陽光,陽光下,井中的自己更加清晰。
我的驚訝并不是突然在井中發(fā)現(xiàn)了清晰的自己。小學我就讀過月亮掉到井里的故事。而是驚訝從模糊到清晰、從藍天白云里浮現(xiàn)出來的那個自己,仿佛自己是從歷史的深處穿越而來。而這一切,恰巧都被眼睛一樣的哨樓古井看見,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心里無比震動,像但丁神曲里的引路神,剛一見面,井就告訴我,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引領(lǐng)我看向光明。人沒有眼睛,不僅看不見世界和前路,別人也看不清你。村莊也一樣,井就是村莊的眼睛。
人生是段孤旅,我們都是路上人,沒有誰能與世隔絕,獨立地出生或者死去,每個人的生前生后,一定有塊土地托著底。對于我這個沒有土地的人,卻綿延不絕,擁有許多村莊。我在不同的時間、不同季節(jié),在不同村莊溫暖、清涼、希望或絕望的氣息里穿梭光陰。
我喜歡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甚至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夠成為那個村莊里游手好閑的村里人,完全以自己的眼光閱讀村莊,那將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那樣,我就會像書里寫的那樣貼近村莊的魂:“你一眼就認出來那口井。也認出了那些人,他們正朝你走來,還是孩子時的模樣。塵世中再也找不到這樣的眼睛。他們的眼神里藏著過去……”
仍是在劉亮程《一個人的村莊》的村莊,透過那口井,我還看見村莊的日常,隱秘或顯現(xiàn):“風停了YYS8UQiHtZ/uV6IECwdlqw==好大一會兒,那條路才在煙塵的消散中顯現(xiàn)出來……沒什么,它送了一輩輩人成長和衰老,還要繼續(xù)送往另一輩人少年的夢想和老年的回憶?!边@些,村莊里的井,看得比我們更清楚。因為井是歲月的眼睛,村莊的眼睛,作者的眼睛,也是我的眼睛。
機緣巧合,作者劉亮程來眉山時,在三蘇祠我們喝過茶,合過影,聊過他筆下的村莊。暗中我把他的眼睛,與他書里的“村莊”里的眼睛作對比。我發(fā)現(xiàn),那個村莊的隱秘,村莊的故事,村莊綿延暗續(xù)的力量,在他的眼里跳蕩,開眼閉眼間,他顧念的眼神,又牽動起無數(shù)村莊的水花,疊蕩的漣漪,與無數(shù)的眼睛重合在一起。
當然,讓我對井驚訝、驚奇、驚喜的,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在哨樓村,在我們即將要去種下一棵樹的地方,我發(fā)現(xiàn)了這個村莊的眼睛。
定居眉山30多年,我去仁壽的次數(shù)卻不多。
記憶推著記憶,推到了30年前。姐姐成家了,老公是本單位同事,姐姐的婆家就在仁壽。離家千里,據(jù)說那里人窮山荒水惡。姐夫頂替父親到單位上班。離家時,姐夫的母親說:“你這一出去就算過上好日子?!鄙砩弦粔K不值錢的手表,母親讓他抹下來給大哥,一套秋衣秋褲脫下來給兄弟。當然,母親念及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心。北方零下10多度的冰天雪地,面黃肌瘦的他,隨身只穿了一件舊棉襖,帶了一床舊薄被,無法御寒,凍得直哭,虧得單位及時給予關(guān)懷。
第一次踏上婆家的門。拿姐姐的話說,盡管早有心理準備,還是讓人驚訝,那是能住人的地方嗎?家徒四壁,茅草土坯房,夏不避暑,冬不擋風,墻縫最大的裂口,能伸進去小孩子的拳頭。姐姐的婆家我沒去過,小孩拳頭大的墻縫裂口,是苦難的眼睛,苦難誰想探視?
當然這都是過去的老皇歷,現(xiàn)在的仁壽,早已完成了脫貧奔小康。
在眉山,聞道先生是被一撥文朋詩友敬重的老大哥。聞道先生常常提醒我們,不管寫作還是生活,我們一定要有一雙善于發(fā)現(xiàn)的眼睛,要掠過事物的表象,看到對象的本質(zhì)和存在的意義。這次由他發(fā)起,四川省作協(xié)指導的“作家小樹林”工程開全國之先河。植樹地點就是仁壽縣方家鎮(zhèn)哨樓村,這也是聞道先生現(xiàn)在供職的單位——眉山市鄉(xiāng)村振興科技孵化器的聯(lián)系村,聯(lián)系的重點,就是“文化興村”。
巧得不能太巧,看似偶然,卻是天意,哨樓村村史館旁邊剛好有兩三畝規(guī)劃綠地?!白骷倚淞帧表椖恳唤?jīng)提出,各方點贊,呼聲迭起。這塊土地的地理位置,怎么形容呢,好比一個人衣服的門襟空缺著一塊,是描彩鳳,還是著敗筆,每個人都有答案,但全憑機緣。
預(yù)計分批進駐不過百人的“小樹林”,2024年1月21日的熱身采風,川內(nèi)各地作家聞訊踴躍接龍,要不是群里趕緊公告,根本剎不住車。首批60多位作家,是四面八方60多雙探望哨樓村的眼睛……獨木不成林,一人不成眾。今天的“小樹林”,明天的大森林,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哨樓村這架風車,我們合力讓它轉(zhuǎn)起來!古井田和涼水井是哨樓村明亮的眼睛,可以見證。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既有深邃的哲學觀、宇宙觀,又有道家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和“天地之間,物各有主”的理念,以及佛家的“一切眾生皆有佛性”等理論,都可解釋“機緣”。在對生命起源和演化的理解上,作為寫作者,植下一棵樹,寫下一段字,是文化的多樣性和豐富性,體現(xiàn)在文字上,是對自然的尊重與珍視。
參觀完哨樓村村史館,除了對哨樓村豐厚的歷史人文肅然起敬外,我又有了新發(fā)現(xiàn)——古人不知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人生不過百年,個體生命于歲月只是一瞬,地球上所有的依托,是大地。大地生長萬物、創(chuàng)造萬物。大地上最古老的植物是藻類,存活超過30億年。今天,無數(shù)的藻類還如熊熊燃燒的灶膛,旺盛在我們身邊,而滋養(yǎng)灶膛的火焰,正是水。也就是說,生命之源在水,水滋養(yǎng)了生命,包括哨樓村的涼水井與古井田,這上天加持給哨樓村的眼睛,歷史的眼睛、歲月的眼睛,千百年來,它們見證了哨樓村無數(shù)的變遷。
說起眼睛,最高當為佛眼。我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樂山大佛。佛是一座山,山是一座佛,瀕大渡河、青衣江和岷江三江匯流處,既鎮(zhèn)三江妖魔鬼怪,又以佛眼看世界變遷。1200多年,歷史上能查到的傳說樂山大佛有四次閉眼。如今能夠科學解釋,大佛閉眼流淚的原因是空氣污染形成酸雨的后果。
哨樓村的眼睛,一直大睜著,我相信,它們看見的應(yīng)該和樂山大佛一樣有很多。哨樓村最多的時候有100多口井,想必這些眼睛也都有過臨危不懼、臨惡不怕、臨亂不慌、臨喜不驚,洞察人間秋毫的清醒傳說。
仁壽縣境內(nèi)地質(zhì)構(gòu)造,處于川西臺陷龍泉褶皺車與川中臺拱、威遠穹隆的結(jié)合部位,地貌以丘陵為主。哨樓村正屬于“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xiāng)愁”的地方。哨樓村只是中國雄雞版圖的一片翎羽,如一個人的身體發(fā)膚,渺小卻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但是,歷史只看結(jié)果,而忽略過程,許多鉤沉和打撈,需要翻山越嶺,跨越時空。
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人煙,有人煙的地方就是江湖。想必,哨樓村的眼睛不會忘記那些艱苦歲月。
和中國的許多鄉(xiāng)村一樣,幾百年前的哨樓村,閉塞,貧窮,落后。哨樓村之所以叫哨樓村,繞不開一個叫秦良玉的明朝末年女將,民族英雄。秦良玉字貞素,四川忠州人(今重慶市忠縣)。丈夫馬千乘,世襲石柱宣慰使(俗稱土司),馬千乘在戰(zhàn)亂中被害,因其子馬祥麟年幼,于是秦良玉代夫領(lǐng)職,在蜀地先后參加抗擊清軍、崇明之亂、張獻忠之亂等戰(zhàn)役,戰(zhàn)功顯赫,是歷史上唯一一位作為王朝名將,被單獨記載到正史將相列傳里的巾幗英雄。
今天,當人們走進哨樓村,或談到哨樓村,不知是否想到,在殺人狂魔張獻忠四輪拉網(wǎng)式剿殺屠川,四川社會精英被屠殺殆盡,社會體系崩潰,秩序瓦解,土匪遍地,作為蜀地腹地,其實,哨樓村是不能獨善其身的。是否想到,在哨樓村這個充滿硝煙刀光的名字里,是隱含著像秦良玉這樣的護蜀英雄頑強基因的。哨樓村獅子坳可以作證,這些口口相傳的歷史,都在以哨樓立村名的密碼里。正是當年的戰(zhàn)亂,導致這一帶匪患猖獗,民不聊生。為了自救,村民們自發(fā)募捐,在山上建哨樓,通報匪情,及時應(yīng)對,以保家護園。這些,哨樓村的涼水井與古井田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想必它們眼里的淚都是咸澀的。
哨樓村這方神奇的土地,涼水井與古井田的眼睛炯炯明亮,看清來路,引領(lǐng)去處?!肮怅幷?,百代之過客也”,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在眼睛追不上的地方,我們不必追;在眼睛追得上的地方,讓我們歡欣鼓舞,讓自己成為風景。
1949年12月16日,想起這一天,涼水井和古井田便眼含熱淚。為全面解放大西南,消滅蔣介石在大陸的最后一支主力胡宗南集團軍,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極速進軍規(guī)劃“成都戰(zhàn)役”。解放軍二野三兵團分左、中、右三路進軍成都,沿途解放各縣。15日解放簡陽。解放軍中路12軍34師連夜在古佛洞橫渡府河,于16日拂曉進入仁壽境內(nèi),經(jīng)北斗鎮(zhèn)、在張家橋(今哨樓村曲江鄉(xiāng)濫溝湖)做短暫休整,然后直撲仁壽主城區(qū),解放仁壽,開啟仁壽歷史新篇章。
災(zāi)難深重的仁壽樓村老百姓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當親人解放軍出現(xiàn)在眼前,哨樓村的老百姓拖家?guī)Э?,頂著風寒迎在路邊,盡管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百姓們還是傾盡所有,給解放軍塞紅薯,拿土豆……人民子弟兵愛人民,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牢記于心,沒有誰接下老百姓遞來的東西,相反,解放軍官兵們還把珍貴的隨身干糧傾囊相送。
我特意查了一下,1949年解放軍一個整編師,加上配屬部隊8000人左右,不加6000人左右。這6000人的隊伍,對哨樓村的打攪,僅僅是打來古井里的水,煮飯、解渴、洗漱?!百|(zhì)本潔來還潔去”這句話出自名著《紅樓夢》,本指黛玉高潔品格的堅持,在這里是對解放軍廉潔的品質(zhì)和浩然正氣的最好注解。
這難忘的歷史時刻,涼水井和古井田的眼睛看見并記得,如果它們能張嘴說話,它一定會告訴我關(guān)于哨樓村的許多故事。
一塊輕薄無基不養(yǎng)人的土地,最顯著的標志就是缺水。哨樓村從不缺水。村里人告訴我,村里最多的時候有百余口井,光百年古井就幾十口。千百年來,它們一直大睜著明亮的眼睛,盼著親人歸。1949年12月16日解放軍12軍34師的到來,是托付與被托付。
等風起,是前哨,與戰(zhàn)亂無關(guān)。哨樓村的天空和大地秩序在1949年12月16日后重新整理。
太陽下山還有月亮,風來了。幾十年后這片土地早已脫胎換骨。哨樓村多想讓幾十年前的6000雙眼睛看見,以詩記史:“……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不帶走一片云彩?!彼麄兛床灰娏?,我們看見了,這里的井也全都看見了。
因為我們的到來,80歲高齡,住成都,老家在哨樓村的辜仲江老先生,特意趕回家鄉(xiāng)與我們會合。辜老原是四川省人民政府副秘書長、四川省決策咨詢委員會宏觀經(jīng)濟組副組長,多年來盡管公務(wù)繁忙,但他情系桑梓,十分關(guān)心家鄉(xiāng)發(fā)展。按照村里的規(guī)劃,不久的將來,當年解放軍在哨樓村濫溝湖走過的路,將拓展成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名字就叫“解放路”。辜老腿腳有恙,走路十分不便,但這一天他執(zhí)意要陪我們走一走還在整飭中的黃土軟泥。一處僅兩級臺階的坡坎,試了幾次辜老都上不去還差點兒摔倒,幸好被后面的人架住,我們感動而又心有余悸。辜老還說,當年他的家就在涼水井旁邊……我相信,涼水井是知道的。因為涼水井這個歲月老人,正拉住辜老這個內(nèi)心不平靜的孩子。
同樣是哨樓村人,年輕的雕塑家李長青老師告訴我們,僅古井田這口井,多少年來村民們一直就叫“甜水井”或“古井甜”,因它緊挨著大田,村上重新為它命名“古井田”。井的周圍,為實施鄉(xiāng)村振興標準化,哨樓村充分考慮自身區(qū)域特點,進行了智慧農(nóng)業(yè)、高標準農(nóng)田建設(shè)改進,改進后的大田,科學布局,分類施策,良田糧用,秉持生態(tài)理念,遵循技術(shù)規(guī)范。“甜蜜蜜”的“甜”,不就是“田”嗎?
同去的何老師是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也是個優(yōu)秀的攝影愛好者,她說,在這片高標準農(nóng)田的上空進行無人機拍攝,肯定有別樣的看見。是的,何老師放飛的無人機,確實讓我們有了別樣的看見,讓我們看到了涼水井與古井田的眼睛笑成了瞇瞇眼。還有那些在陽光下橫平豎直,整齊劃一的高標準農(nóng)田,用什么來形容呢?用兵來形容吧,對,是兵——這些高標準農(nóng)田就是屹立村莊門楣的儀仗兵,像電視新聞里,中國人民解放軍海陸空三軍儀仗隊的出現(xiàn):亮相即精彩,出場即震撼。
從哨樓村回來,我一直想象著,涼水井與古井田在月光下清波蕩漾的樣子,它們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清澈。在某個苗圃,某棵與我有緣,將替我扎根哨樓的樹,或許此刻正酣睡,我篤定地告訴她,放寬心去哨樓村扎根。
“家儉則興,人勤則?。荒芮谀軆€,永不貧賤?!?/p>
曾國藩的警句名言,是說給哨樓村聽的,說給涼水井和古井田聽的。哨樓村的眼睛,見證著這片土地的前世今生和未來。
責任編輯/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