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80年代初期,昆明市尚義街六號吳文光的住所曾一度是先鋒詩人和藝術(shù)家聚會的根據(jù)地。在這里,孤獨的靈魂找到了慰藉,朋友們相互調(diào)侃,相互溫暖,相互激勵,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浪漫青春歲月。尚義街六號的朋友沙龍對詩人于堅影響深遠,在一篇文章里,他這樣描述尚義街六號的氛圍: “在這幢法國式的黃色樓房的二樓,我多年扮演一個懷才不遇的激情、感傷、陰郁、被迫害的詩人形象,多少年后我才擺脫了這種風(fēng)度對我的誘惑力?!痹谀嵌螘r間里,于堅與吳文光、李勃、費嘉、朱曉陽(《尚義街六號》中的朱小羊)、陳卡(《尚義街六號》中的老卡)等人一起創(chuàng)辦了油印刊物《高原詩輯》。
也正是這座房子和這批朋友催生了于堅至今為止都堪稱最具影響力的代表作。1984年8月,于堅大學(xué)畢業(yè),被分配到云南省文聯(lián)下屬的《云南文藝評論》擔(dān)任編輯。幾個月后,于堅在昆明青年路一間從別人那里借來的小房子里寫下了那首《尚義街六號》。這是一首關(guān)于青年時代的生活與友誼的詩歌,全詩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閱讀時不會遇到絲毫理解上的障礙。
和幾乎所有70后同齡詩人一樣,我最初接觸到于堅的作品是他創(chuàng)作于1980年代的《作品39號》《作品52號》《尚義街六號》等被人們廣為傳誦的篇章,于堅的這些詩作與韓東的《有關(guān)大雁塔》《你見過大?!?、李亞偉的《中文系》、尚仲敏的《卡爾·馬克思》、京不特的《瞄準》等一道把詩歌從“朦朧”艱澀造作中解放了出來,顯出率性自然的生活質(zhì)感。尚義街六號,這座“法國式的老房子”無疑是中國詩壇最為著名的建筑物,出入其間者表現(xiàn)出來的貧窮中的樂趣令人向往不已。
《尚義街六號》這樣的口語詩也是于堅最為擅長的風(fēng)格,它語言淺近,內(nèi)容生活化,并呈現(xiàn)了許多極富幽默感的細節(jié),人們從中既可以感受到文學(xué)的魅力,也能察覺日常生活詩意的一面。但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卻撲朔迷離,一些版本中寫的是1983年,一些版本寫的是1985年3月,更多的版本標注著1984年6月,如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于堅的詩》和國際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的《對一只烏鴉的命名》。2009年6月3日,我從河北《鳳凰》雜志上讀到于堅的隨筆《這是一封信》,文中提到了這首詩,寫作時間又變成了1985年6月。有時候,甚至同一本書所標記的時間都互不相同,比如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出版的《于堅的詩》,在《尚義街六號》一詩后面注明的創(chuàng)作時間是1984年6月,而書后附錄的“于堅文學(xué)年表”中,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時間則為1983年。好在不管是哪一年完成的,都不影響這首詩的品質(zhì)。需要指出的是,當(dāng)前文壇,有一些詩人作家故意作假,將自己的代表作寫作時間推前,以期為自己在文學(xué)史中爭取到一個比較靠前的位置。而以于堅的影響,不需要搞這些小動作。
為此,2009年6月9日,我專門去信向于堅求證,很快得到于堅的回復(fù):“《尚義街6號》1985年3月是對的,我還有原稿,時間出入主要是一般發(fā)表不注明時間,所以編詩集時只是憑記憶。其他詩歌也有這種情況。”《尚義街六號》完成后,似乎曾經(jīng)在《他們》和《高原詩輯》上發(fā)表過,但反響只限于小圈子內(nèi)。獲得更大的影響是在1986年11月《詩刊》頭條位置發(fā)表之后,口語詩在全國范圍內(nèi)掀起風(fēng)潮,于堅從此當(dāng)仁不讓地成為“第三代詩人”的元老級人物。這首詩沒有人們習(xí)見的象征和隱喻,憑著洋溢其間的出眾自如的語感,使得這首內(nèi)容“普通”的詩歌具有了深刻的詩性光芒;加上字里行間屢屢可見的機智與幽默,恰好印證了于堅1984年的短詩《我的歌》中的一句:“像上帝一樣思考,像市民一樣生活?!庇懻撚趫宰髌返奈恼?,鮮有不提及此詩的。這首詩也證明了:真正的口語詩寫作,不是泛泛而談,不是蜻蜓點水,不是“口水”,而是從生活的土壤里沉淀,淘洗出金子一樣的寫作。
從平實的表述方式,我們可以猜想到這首詩的寫實程度。詩里提起過不少人,吳文光、老卡、李勃、朱小羊、費嘉等,都是于堅當(dāng)年的朋友,在詩歌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這些人“聚嘯山林、詩酒風(fēng)流”的灑脫。而詩中所寫,也都是發(fā)生在當(dāng)年的真實故事,包括這些人的去向都是真實的,比如朱曉陽和吳文光先后去了新疆;李勃家在北京,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人;費嘉則是一個頗有才華的詩人……
于堅本人是如何看待《尚義街六號》和自己的寫作呢?在給我的郵件中,于堅這樣寫道:“這個詩最重要的東西是幽默感。在那個時代,已經(jīng)完全沒有幽默感,鐵板一塊。不僅僅是日常生活、小人物,同時也有其他詩人寫這些,但以調(diào)侃的口氣寫的并不多見,也就是我吧。王朔們是在我這么寫以后很多年才出現(xiàn)的,但已經(jīng)玩世不恭了。另外,我強調(diào)日常生活,就是將日常生活神圣化……這種神圣來自對漢語本身的信任,語言本身就是神圣的。尤其是漢語……我的神圣不是被某些詩人故意賦予的所謂神圣,神圣在許多詩人那里,只是從西方學(xué)來的觀念。我的神圣是漢語本身的神圣,起源性的神圣。拒絕隱喻,就是要回到語言被意義的陳詞濫調(diào)遮蔽了的神圣性、純潔性。我其實是把我那些朋友當(dāng)作仙人來寫,他們在我心目中絕不是小人物,而是我生活世界中的天才朋友。我調(diào)侃的恰恰是那時代把天才視為庸人。這種神化日常生活,杜甫在《飲中八仙歌》中就做過了,只是時代風(fēng)氣不同,他的時代殷實,所以他喜歡夸張……世俗化可以用于我之后的那些詩人,我并不世俗,我其實是升華了日常生活,將日常生活神圣化了?!?/p>
我相信,對很多人來說,于堅上面這番話會有醍醐灌頂?shù)淖饔?。我們只知道詩人寫世俗生活,卻不知道他為何而寫;只知道有很多詩人用口語寫作,卻不知他們之間的區(qū)別;甚至于堅提出的那句著名的“拒絕隱喻”,很多人的理解也僅僅限于修辭方式,卻不知詩人強調(diào)的是回到語言被意義的陳詞濫調(diào)遮蔽了的神圣性和純潔性之中。看來,要理解一個詩人,僅僅閱讀他的作品是不夠的,還需要傾聽他的心聲。
盡管正如詩歌所說,“大家終于走散”,但“尚義街六號”這座“法國式的老房子”已成為中國詩壇最為著名的建筑物之一,常常被人提到?!昂芏嗄旰蟮囊惶?孩子們要來參觀”,我就是詩中寫到的“孩子”之一。2001年10月,我去西雙版納旅游,經(jīng)過昆明時專門去找了一趟,遺憾的是,在原址我只看到一排賣窗簾的低矮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