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來的苦與糖

從東京返上海，我回到復(fù)旦讀研究生，這個決定讓家里很多親戚大吃一驚。那段時間我很討厭參加家庭聚會，因為會不斷被問：為什么不留在國外呢？七〇八〇一代的上海孩子，從小受到的教育便是，如果你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那必然是要出國留學(xué)的，且終極目標就是學(xué)成之后在國外當(dāng)白領(lǐng)，領(lǐng)美元薪水，住別墅房子，最后換成外國身份。起初我的回應(yīng)方法是：我是公派出國的，拿的也是公務(wù)護照，當(dāng)然是要回來的。但親戚們完全不吃這套，七嘴八舌說某某人家的兒子也和我一樣情況，最后也申請了博士留下來了，還娶了洋老婆。聽到這種，我干脆換成了比較無理的應(yīng)答：我不高興。我不愿意。我懶得。后來不知是誰，給我想了一個比較溫和的理由：回來是因為男朋友還在國內(nèi)，但終有一天，兩個人是要一起再出國的。彼時我并沒有男朋友，但這種說法確實更容易讓人閉嘴，只不過我那些親戚會補一句：“能出還是要出的，維持住海外關(guān)系比較好?！?/p>

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時候?qū)W生要填的家庭情況表上，有一欄很特別的“海外關(guān)系”，班里大多數(shù)同學(xué)依循家長的指示，低調(diào)謹慎地填“無”。但在私底下，哪怕是小孩子，都會或多或少交流一下家里定居國外的親戚，展示一下他們從東洋或西洋帶回來的文具零食，又或者是，某些同學(xué)前幾天還只是班級普通的一員，忽然就不在自己的座位上了。老師之后會鄭重宣布某某隨父母去了美國，或被親人接去了日本之類。二十世紀的八九十年代，在中國的大城市有一波出國潮，那時的小孩是緊挨著岸邊的觀潮人，眼見著家里的大人興高采烈地下海弄潮，也看著潮水帶走一個又一個同伴，心里有羨慕，也有惆悵。

我依然記得此生的第一個摯友，名叫曹琦，從托兒所開始我們就一起喝紫菜湯吃綠豆粥，因為一樣是矮個子，到了幼兒園依然一起手拉手，永遠站在排頭。讀完幼兒園大班，我媽媽十分篤定我和她會進同一所小學(xué)，未來也有可能讀同一所中學(xué)大學(xué)，平穩(wěn)成為一生的好朋友。但一年級開學(xué)典禮上，我卻沒有看到她，回家之后大人告訴我，曹琦爸爸申請到了美國的博士，一家人都從這個街區(qū)搬走了。七歲的我對“去美國”和“讀博士”沒有任何概念，只根據(jù)大人的惋惜語氣推測，她應(yīng)該是去了遠不可及的地方，我們今生再沒可能相見了，便一個人在被窩里哭了一場。第二個星期，我在小學(xué)里和一個跟我隔一條走道坐的小女孩成了新的好朋友。和曹琦一樣，她也是小矮個，于是跟我成了班級里新的排頭。翌日我奶奶來接我，跟我這個新朋友的媽媽聊了幾句，回家的時候我就聽到大人說，這個女孩來自無錫榮家的一支。奶奶淡淡地說，那遲早也是要出國的。這句話無疑為我幼小的心靈又植下了恐懼，畢竟這是我才交到的新朋友啊。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擔(dān)心，會不會一覺醒來，她也像曹琦一樣忽然消失不見。但幸運的是我們的友情維持了下去，小學(xué)一年級放學(xué)有大人來接，她媽媽和我奶奶會帶著我們?nèi)ヒ患宜崮痰辏刻旖o我們補給一瓶玻璃罐裝的酸奶。上了三年級后我們就能自己回家，也有一點點可以支配的零用錢，我和她喜歡去買路邊茶葉蛋里的豆腐干，煮得入味，比雞蛋好吃。我們倆每次都讓賣蛋的老太太給我們在豆腐干上涂滿甜面醬，用一張四方白紙包著。我們邊吃邊走過一堵滿是爬山虎的墻，吃完還要舔幾下殘余的醬，然后一起“啪”地把那張紙貼在墻上。

因為友情發(fā)展順利，我們常到對方家里玩。她爸爸在一家紡織品公司任職，專門做毛絨玩具出口生意，家里的柜子一開，軟乎乎毛茸茸的動物就掉了一地，在當(dāng)時讓我艷羨不已。每次回家之前，她父母都會熱情地讓我挑一個玩具帶走。因為是樣品，所以每樣也只有一個而已，有時候我會挑到讓她舍不得的，記得是袋鼠還是考拉什么的，是出口到澳洲的，她抿著嘴抱著那玩具很久，看上去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這種時候我立即也退縮了，說“那這個我不要了”，可她到底還是在父母的目光注視下一咬牙把自己的心儀之物遞給了我，讓我格外珍惜。每一次發(fā)生這樣的事，我都覺得我們的友誼又承受住了一次考驗。

小學(xué)畢業(yè)，我們進入同一所初中，這次是做了同桌。那一年她家先裝了電話，繼而我家也裝了，直至今天我還能把她家的電話號碼背出來，是因為那時候沒事就會跟她打電話?，F(xiàn)在想起來，明明上學(xué)就在一起，放學(xué)了竟然還有那么多話能在電話里說。家長們一方面心疼電話費，一方面也有點疑心兩個女孩子是不是在悄悄說什么早戀的事。某個禮拜天，我和奶奶在街上恰好遇到了她和她媽媽，我倆迅速貼在一起，走到了前面，但不約而同支起耳朵聽大人在說什么。她媽媽有點控制不住音量，每個字我們都聽得一清二楚，“早戀那是不可能的，你看伊拉多矮啊，阿拉心心老鬼三還沒有來呢?！甭牭健袄瞎砣蔽倚睦镆痪o，那是上海話里月經(jīng)的暗語，這時候她也壓低聲音問我：“你來了嗎？”我搖搖頭說：“沒有。”她略帶失望地說：“那大概我們還有機會長高的?！?/p>

最終，我們的個子都只在一米六處徘徊。初三畢業(yè)的時候，我直升了本校高中，她則在中考時發(fā)揮失常，只進了個專科學(xué)校。我心里默默有種預(yù)感，這是我們分離的時候了。沒過多久，她跟我打電話說，要去英國讀高中了，“我大概還有機會讀大學(xué)的?！彼@么說的語氣猶如當(dāng)年對長高的希冀。但她走后，我媽媽卻說：“終于出國了，讀書不好也沒關(guān)系，有海外關(guān)系就多條路。”我聽到之后覺得很生氣，反駁說：“她只是考砸了。”大人反過來嘲笑我說，有什么好替她說話的，總之以后我們也不會再聯(lián)系了。我不信這樣的揣測，我和她之間的通信維持了幾年，到了圣誕節(jié)還會收到她寄來的賀卡。每一封信中我都不忘寫上一句：“我會來英國找你?！被蛩惨恢眻猿謱懀骸拔一貒司驼夷?。”但這樣的聯(lián)絡(luò)最終在某個時間點停了，甚至我都忘了具體在何時，以及因為何事。很奇怪，人總會忘記是怎么散的，卻會一直記住是何時相遇的，我永遠能想起初入小學(xué)的那天，我背著黃色小書包在第一排坐下，她離我不遠，安安靜靜地梳著兩個羊角辮，轉(zhuǎn)過臉來看我的樣子，茫茫的海外也并不能阻隔那一段記憶。

全因如此，兒童和青少年時期的我對所謂的海外關(guān)系并無好感，甚至目睹了它帶來的更大傷害。我小學(xué)同桌的男孩子叫孫蕊，也是年少時矮個子聯(lián)盟中固定的一員，男孩子身材矮小比女孩子小只更吃虧，因更容易受到班里大個男生的欺負。孫蕊不僅矮，臉還長得清秀，便更成為眾人攻擊的對象。那時候并沒有霸凌這樣的說法，每次看他受欺負，我只能跑去小學(xué)門口的布店找他媽媽說，孫蕊又被人打了。但孫蕊媽媽好像不是那么介意自己兒子的校園生活，她那時正在專心處理自己的離婚官司。我常聽孫蕊說，他父母從他出生起就是分開的，爸爸在香港，媽媽在上海，爸爸一直致力于將他們母子“弄出去”，但不知為何弄了多年都沒有成功。我也常聽在校門口布店當(dāng)營業(yè)員的孫蕊媽媽說：“明明我是生在香港的，怎么現(xiàn)在就淪落在這里賣布，他倒是一個人在那里快活。要是再回不去，我就和他離婚。”孫蕊媽媽長得人高馬大，說標準普通話，語氣抑揚頓挫，比起操上海話的家長們別有一種氣魄在，就算只是個布店的阿姨，她看上去也是如此地與眾不同。

孫蕊讀書不好，作為同桌我經(jīng)常在班主任授意下，去他家?guī)退a習(xí)，但效果不大。只記得他家房子和當(dāng)時普通上海人家里比起來，大得像座城堡，他又有很多玩具，汽車飛機大炮，每次我去就全部拿出來放滿一地，所以我們沒什么心思真的做功課。我從沒在孫蕊家見過他媽媽，孫蕊說她只喜歡待在外頭，但家里有他的外婆和舅舅，也都不說上海話，外婆更是有濃郁的京腔。我問孫蕊：“你們家是北京人嗎？”孫蕊總說：“我們家是香港人。”但那時候電視劇里的香港人明明說話不是這樣的，我覺得自己都被搞糊涂了。唯有一件事是明晰的，那就是孫蕊的孤獨，連我一個小學(xué)生都能看出他如此地需要被愛和陪伴。他在學(xué)校里被欺負，到了家也沒什么人能說話。有時候我們玩著玩著，孫蕊會說要拉屎了，我不理他，他拉著我又說：“你陪陪我?！边@把我氣得站起來就說：“我要走了?！备籼煳矣窒肫疬@事，已經(jīng)不生氣了，就笑著問他：“昨天誰陪你拉屎了？”沒想到孫蕊認真地回答我：“我讓舅舅來陪我了。因為我們家?guī)埠艽螅乙粋€人拉屎都覺得很害怕?！?/p>

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孫蕊告訴我，他父母好像終于離婚了，自己理所當(dāng)然歸了他媽媽，但這時候?qū)O蕊爸爸卻忽然從香港跑來上海找兒子了，他應(yīng)該是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徑直來了學(xué)校，彼時我們正在教室里上課，只看見有陌生男子在后門敲小窗，大家都不明所以，男生們紛紛對著后窗做鬼臉，最后孫蕊也加入了。又過了一會兒，陌生男子走到了前門，跟老師要求讓孫蕊出來。我一臉懵地問孫蕊：“這是誰？”他答：“我不認識?！比握n老師很有警惕性，也先問了孫蕊：“這是你爸爸嗎？”孫蕊想了想，還是答：“我沒見過?！辈猿植豢铣鋈ァＤ悄吧凶釉陂T口站著哭了。班里的同學(xué)看到一個成年人忽然發(fā)出“嗯啊”的抽泣聲，反而都笑起來。小孩子看到不理解的事情就會發(fā)笑，人生就這么殘忍，孫蕊本不想笑，但大家都笑了，他也不好不參與。我們就這么笑得前仰后合，半節(jié)課都沒好好上。有個校工聽到動靜走過來，和任課老師一起把陌生男子勸走了，過了幾天，有次孫蕊忽然若有所思地跟我說：“好像上回那人真的是我爸爸?！?/p>

小學(xué)畢業(yè)時孫蕊留了一級，后來也沒考取什么正經(jīng)學(xué)校，我們便這樣失聯(lián)了。但讓人欣慰的是，幾年后我奶奶在家附近買菜時偶遇了他，說孫蕊進入青春期后個子長得很高，人也很帥，并且全家都要去香港和他父親團聚了。又過了多年，我在和昔日同學(xué)聊天的時候才知道，孫蕊來自京劇世家，他的外公是名伶汪正華，孫蕊小時候也演過不少電視劇，是那時有點名氣的小演員。作為同桌我竟然對此事完全不知，只記得孫蕊確實動不動就請假，最長會缺課一個月。我問過他去做什么了，他就說，舅舅帶他去美國迪士尼樂園。美國這兩字讓我想到斷了聯(lián)系的曹琦，于是就害怕地問他，是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孫蕊總說自己家有飛機，睡一個晚上就到美國，回來的時候也只要睡一覺就又到上海了。我信以為真，而他確實也都如期回來了。這讓我在某段時間內(nèi)對出國有了點信心，覺得那并不是一去不復(fù)返的事情。

九十年代初，傳說中的海外關(guān)系已變?yōu)殡p向，不僅是源源不斷的上海人會出國，也有源源不斷的海外親戚們回國探親。我在上初中的時候，家里曾短暫地成為了一個海外游子回國的借宿地，有很多之前只出現(xiàn)在我奶奶口中家族軼事里的親朋好友一批批地過來住，讓我偷偷覺得有種八卦成真的感覺。比如有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七十多歲老太太，從臺灣來，至今我搞不明白她和我家里的關(guān)系，奶奶讓我叫她舅太婆，但她叫自己女孩子。舅太婆一開始下榻于希爾頓，后來抱怨那里熱水不佳，便搬來我家。但新公房的浴室系統(tǒng)怎么可能比希爾頓好？這也著實讓我疑惑。不過看來laaApniPhexUlbpQGHURUA==臺灣的舅太婆確實更樂于在我家住著，每天都從箱子里拿出不同花色的旗袍，借我爺爺?shù)撵俣泛蜖C板，認認真真熨妥帖了，穿上立刻腰桿都硬挺筆直起來。舅太婆愛教育人，但態(tài)度比較委婉，口頭禪是“我們女孩子”。比如她見我剪超短發(fā)，就說“我們女孩子最好還是黑頭發(fā)，要保養(yǎng)得又長又直，像一匹緞子”，又比如她看我貪涼，喜歡吃冷飲，就說“我們女孩子要注意維護身體，少吃生冷，不然宮寒”。舅太婆回臺灣之后，“我們女孩子”作為一種開啟話題的固定詞組在我和奶奶之間流行了好幾個月，每每說到這句，我們就笑得直不起腰來。我對這位舅太婆心存好感，更多來自她絢麗的旗袍收藏，但我奶奶則揶揄過一次她退了希爾頓來家住是為了省錢。我說：“省錢也正常，臺灣人也不見得多有錢?！蔽夷棠陶f：“但你老太爺說的，她和她老公從大陸走的時候，順手拿走了老家的一張?zhí)撇⒌漠??！甭犓@么說，我默默把半截話咽進肚子。那個年代有多少海外關(guān)系，大概就有多少張被偷偷帶走的唐伯虎的畫。

其實當(dāng)時從海外回來的親戚，并不只是我們一家的親戚，很多是大家族的一員，更甚者是關(guān)系轉(zhuǎn)了十八個彎的那種，也說不清在哪里就沾了一點點的血緣。我們家住房雖寬敞一點，但也不算家族里住著最大房子的。我問過奶奶，是不是因為我們家特別好客，她會微微“哼”一下說：“我不好客，你爺爺好客。”確實，每次有客人到來，都是爺爺去接，從進門的一瞬間開始，我就會聞到這些新來的人身上都帶著某種味道，像是香水，又像是清潔劑，一種微微地讓人產(chǎn)生“洋氣”感覺的味道。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國際機場的味道，更具體點來說，是上海老虹橋機場國際廳的味道。幾年之后我一個人去日本，走的也是虹橋機場，一進自動門就聞到了那樣的味道，不禁心生惆悵。現(xiàn)在想來，那就是離別和歸來的味道，并不熱烈，反而帶著一種淡淡的隔閡感，讓所有的走遠不見和重逢再見都在那一瞬間保持一種克制。

剛回到“家”的客人也一直會保持著這種克制感，直到換了衣服吃完飯，再去我們家狹小的浴室洗了一個澡，等他們頭頂冒著熱氣出來的時候，人也就真的松弛下來。這時候一般都是我爺爺湊上去問：“水可以？”無論男女老少，都會一疊聲回答：“很熱，很熱。”爺爺那一刻就會露出得意的微笑。要知道在九十年代初，他就花重金給家里裝上了日本進口的電熱水器，是不是為了大家都來借宿這事還真不好說，但這只從東洋舶來的電熱水器，盡職地工作了超過二十年，為每一個回到家的人以最快速度燒好熱水，洗去旅行的塵埃，直到老房子最后賣掉，它也沒壞過一次。

入夜，爺爺總會陪來的人聊上一會兒，他從小到老，學(xué)習(xí)生活工作輾轉(zhuǎn)多地，所以學(xué)了各個地方的方言，跟誰都能說上幾句。于是這初回國的對話時而由上海話展開，時而由四川話展開，時而又是湖州話寧波話天津話廣東話。但時鐘敲響十二點之前，對話一定會結(jié)束，會客室的大菜臺被挪到靠墻，爺爺拿出折疊的鋼絲床，有時一張，有時兩張，接下去則會鋪好被褥，讓客人充分休息，直到早晨都不再打擾。但也有例外，比如我記憶深刻的有一位姓賴的老先生，濃眉大眼，愛笑，說話大聲，操北方口音，卻是從美國芝加哥來的。他過來的頻次不高，約莫兩三年一次，但每次住我家時晚上幾乎都不睡覺，我爺爺只要一見他來，便也破例不睡，兩人每每聊到深夜，但聲音都壓得極低，也聽不清在說什么，而第二天我爺爺幾乎都是“困思懵懂”去上班。我問奶奶這位賴爺爺是誰，她說是我爺爺?shù)耐瑢W(xué)和戰(zhàn)友。至此，我才知道自己的爺爺在年輕時，一度是開著運輸機飛越駝峰輸送抗日物資的飛行員，和這位賴老先生都受訓(xùn)于筧橋航校，之后也分在一個小隊作戰(zhàn)。改革開放后，散落在世界各地的筧橋畢業(yè)生每年都會約在上?；虮本┫嗑郏嚴舷壬欠浅；钴S的組織者，有時聚會完了意猶未盡，還會再帶多幾個老戰(zhàn)友回來聊天，這時我爺爺還會破天荒打開珍藏數(shù)年的酒，大家一起喝一杯，但氣氛仍不會很高漲，每個人似乎都克制而溫柔，更有甚者，酒一入口就開始忍不住咳嗽。這讓我懷疑，他們年輕時真的是叱咤天空的軍人？這一群老頭兒的樣子倒像是靦腆的文人聚會。我記得其中還有一位韓國老人，名叫金信，他送了一本名叫《白凡逸志》的書給爺爺。看了書我才知道，金爺爺即是《白凡逸志》作者金九的兒子，而金九曾流亡中國，在上海加入了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后當(dāng)選為臨時政府主席，被部分韓國人尊稱為國父。這樣的聚會一直延續(xù)到一九九五年，那一年我爺爺去世了，但之后的某一年，我不記得具體日期了，賴老先生又來拜訪了一次我家。他還是住了一夜，那一夜同樣沒怎么睡覺，我察覺到凌晨客廳里有人走動，知道是賴爺爺，不知為何也醒了過來，披了件衣服起床，看見他在客廳的高背椅子上坐著，便叫了一聲。我以為賴爺爺因為懷念故人，抬頭必是一張哀傷的臉，但沒想到，他發(fā)出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隨后向我遞來一個金色的方形小盒子，里面竟然是像珠寶一樣漂亮的四塊巧克力。

“你挑一個，我挑一個，剩下的也都歸你?！辟嚑敔斦f。

我感嘆：“這么好看的巧克力啊。”

賴爺爺說：“名字也很好聽，叫Godiva?！?/p>

我問：“是什么意思呢？”

賴爺爺答：“是一位貴婦人的名字?！?/p>

后來我學(xué)習(xí)到了，Godiva夫人為了替百姓減稅，便和丈夫打賭，如果自己赤身裸體騎馬走過城中大街，而人民全部留在屋內(nèi)不偷看的話，丈夫要就此施行減稅政策。翌日，當(dāng)她僅以長發(fā)遮掩身體時，全體市民果然都誠實地回避到屋內(nèi)。她的伯爵丈夫也遵循諾言，宣布全城減稅。這是一個關(guān)于信守承諾的故事。

海外歸鴻中也有讓我不怎么喜歡的人，比如我有個姑媽，也從臺北來，她是我爺爺大哥的二女兒。我祖父輩有兄弟六個，姐妹兩個，其中我爺爺排行老二，唯有他和大哥是同父同母，所以更親一點，這位姑媽也就是爺爺?shù)挠H侄女了。從一九九三年到二〇〇四年，名叫積賢的姑媽每年都會在我奶奶家住一個月左右，這期間我就得忍受她不斷地跟我炫耀她過得有多洋氣，她吃得有多挑剔，她在臺北的房子地段有多好，以及她的老公、女兒，甚至未來的女婿混得有多出色。姑媽很喜歡強調(diào)自己很國際化，兩個兄弟都在紐約，將來自己的女兒也一定會去美國定居。有一次我放學(xué)回家在做英語作業(yè)，她對著我的手寫體左看右看，又把我作業(yè)本翻過來看封面，然后問：“你有英文名字嗎？”我說沒有，她說：“那還是得起一個的，不然以后怎么辦？”我想，有這么嚴重嗎，沒有英文名字這事聽著簡直等同于考不取大學(xué)，于是頂嘴道：“那有什么，你還不是叫積賢，那么老土的名字?！惫脣屍届o地回答我：“那不是老土，是傳統(tǒng)。你們就是分不清土和傳統(tǒng)，所以現(xiàn)在傳統(tǒng)喪失了，留下來的都是土的?！蔽液苌鷼?，但十三四歲的年紀又不知該如何跟一個中年婦女辯駁，只能站起來走了，心想她應(yīng)該改名叫積德才對。

還是同一個姑媽，在我被公派到早稻田交換的前夕，又發(fā)表了她的意見，說我不該去日本這樣的地方留學(xué)，而應(yīng)該去美國。我問：“為什么？”姑媽答：“因為有實力的人就應(yīng)該去美國，別的地方都不值得?！边@姑媽確實有一種非凡的能力，可以輕易把我氣到火冒三丈。而這種時候，我的小叔公還在一邊附和她。說起這個小叔公，可謂我們家族里對美國最為向往的人，從我懂事開始，便知道他在年復(fù)一年地考托福，想要去美國留學(xué)。小叔公雖然是我祖父輩，但作為我爺爺最小的弟弟，又不是同個母親生的，所以實際年齡和我爸爸一樣大。我的曾祖父壯年時收入頗豐，后來家產(chǎn)隨世道漸漸縮水，之前雄心壯志地生了那么多兒子，自認為給每一個兒子都留好了家底，最后去世的時候其實每個兒子從父親處繼承到的也沒剩幾個銅板。最慘的就是小叔公，彼時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接著又遇到“文革”，連書都沒法讀完。一九七七年恢復(fù)高考后，同為一九四九年生人的我的父親考上了大學(xué)，小叔公卻不幸落榜，又復(fù)考了一年，依然是名落孫山。好在八十年代初，已經(jīng)搬去美國的大叔公（我爺爺?shù)拇蟾纾┖图依锘謴?fù)了聯(lián)系，寫信來讓小叔公不要氣餒，提出可以通過考托福來美國讀大學(xué)。從此之后，小叔公便魔怔了起來，每天瘋狂背單詞學(xué)語法，言必稱美國好，將來要去美國找自己的親大哥。當(dāng)時他已經(jīng)年過三十，親戚經(jīng)常會給他安排相親，介紹適齡女性，但小叔公有一個很特別的要求，便是女方家庭也必須有海外關(guān)系，將來愿意和他一起去美國讀書。這樣苛刻的標準導(dǎo)致了小叔公一直到四十多歲都還是單身。我曾經(jīng)問過我奶奶，真的一個合適的都沒有嗎？那時候的上海人不都很向往出國嗎？我奶奶答，有是有的，但符合這樣條件的女性，人家比小叔公的理想更遠大，不僅要出國，還一定要嫁外國人的，誰又看得上小叔公這樣一個空有理想的普通工人呢？

我從小就喜歡我的小叔公，覺得他除了瘋狂癡迷去美國之外沒別的毛病。且小叔公和我爸爸同齡，兩人頗能談到一起，整個大家族里，數(shù)他和我家關(guān)系最親密。一直未婚也沒女朋友的小叔公因工資無處花銷，所以出手特別大方，經(jīng)常給我買禮物，還笑瞇瞇叫我“毛丫頭”。我爺爺奶奶有時和他開玩笑，說若是他和我爸媽差不多時間結(jié)婚，也應(yīng)該有個半大孩子了。小叔公振振有詞說：“不著急，怎么也要去美國生，生下來就是美國人，我就可以做美國人的爹?！彼枷胄鲁保袝r抱怨自己上面太多哥哥了，也經(jīng)常說：“我要生就生女兒，像毛丫頭一樣，美國沒有重男輕女，有了女兒就要寵成公主。你們懂，princess，就是公主?！钡搅司攀甏衅?，眼看小叔公即將跨入四十五歲大關(guān)，卻還是沒去成美國，他自己微微泄氣，終于頂不住壓力，找了個大齡女青年結(jié)婚?；槎Y那天，我見到了傳說中三十八歲才把自己嫁出去的小叔婆，完全不是我媽媽嘴里老姑娘的模樣，反而膚白貌美，身材高挑，一對丹鳳眼讓人印象深刻。當(dāng)新郎官的小叔公雖兩鬢已經(jīng)泛出點白發(fā)來，卻還是很帥，三件套西裝加深色粗框眼鏡，有人贊他像當(dāng)時的英國首相梅杰。小叔公面露喜色說：“梅杰還可以，還可以，但梅杰哪里有克林頓帥?！币钅辏∈迤派藗€兒子，小叔公稍微定下心來，不再折騰托福和GRE了，但開始花心思給兒子買各種兒童英文教學(xué)磁帶，從懷孕開始就讓胎兒聽標準美式英語，將來舌頭不會打結(jié)。他說，每次看到兒子，就會想到自己小時候，剛小學(xué)畢業(yè)便沒了父親，是以后來也沒受到好的教育。小叔公覺得對兒子的教育必須抓緊，要讓他贏在起跑線上，尤其是英語。

我去日本留學(xué)前夕，每到家族聚會最害怕遇見小叔公，因為他一看到我就大為嘆息，開始跟我講身邊年輕人留學(xué)美國的神話。這種故事一般的格式是，他同事的親戚的女兒或兒子，在某某區(qū)重點中學(xué)，成績一般，但主攻英文，高二時勉強考過托福，高三畢業(yè)也沒過一本線，但拿著托福成績，往美國一申請就是哈佛，或一申請就是康奈爾。最后的結(jié)論便是，毛丫頭你讀書這么好，為什么要去日本呢，如果你申請了美國，現(xiàn)在或許已經(jīng)跳級上博士了。對于小叔公每次這樣的痛心疾首，我都不好說什么，只能尷尬微笑。因為我知道，只要忍過這一時，接下來小叔公就會進入下一個階段，讓他的兒子給大家表演英文詩朗誦。從輩分來說，我該叫這個比我小十四歲的男孩小叔叔，而我也十分同情這個一出生就被迫在英文的海洋里學(xué)游泳的小叔叔。小叔叔長得膚白貌美，還是像我小叔婆更多一點，被小叔公一發(fā)指令，便會機械性地講一段當(dāng)時最流行的蘇斯博士：綠色的蛋和火腿，霍頓聽見了呼呼聲。

二〇〇七年初，我挺著大肚子回上海過春節(jié)，年初二家族聚會又遇到了小叔公。多年未見，我和他只要聊起天來，他還是叫我“毛丫頭”，但看到我孕婦的樣子，他又不免感慨時光飛逝。忽然小叔公話鋒一轉(zhuǎn)，湊近我低聲問：“你們沒有想去美國生孩子嗎？”我啞然失笑，只能搖頭。小叔公繼續(xù)低聲說：“現(xiàn)在都流行懷著孕去美國，生下來直接是美國人，你就是美國人的媽?！蔽倚南耄@么多年過去了，原來這事對小叔公還沒過勁。但小叔公隨即惋惜說：“但你月份已經(jīng)這么大了，入關(guān)瞞不住了?！蔽铱扌Σ坏茫荒苷f點別的把這事岔過去，但沒想到，這竟是我和小叔公的最后一次會面。年初五我回北京，直到之后女兒出生，又過了一個月，我父母才告訴我，那一年的年初六晚上，小叔公喝多了想吃點宵夜，心血來潮打開了一大包在冰箱里囤著的培根，一口氣全部煎了，又配上了荷包蛋，痛快淋漓地吃了頓帶著時差的美式早餐。結(jié)果沒過一個小時，這重油重肉便引發(fā)了心肌梗塞，小叔公倒在自家的客廳里，還未消化的培根吐了一地。因是半夜，小叔婆哭著給我家打電話，最后是我爸爸叫了110，又趕過去幫忙，但回天乏力，就像小叔公最不愿看到的一樣，他的兒子還未成年也失去了父親。我父母強調(diào)，因為當(dāng)時我在懷孕，不想讓我聽到這樣難過的消息，但整件事情還是讓我聽得揪心。我問小叔叔和他媽媽怎么樣，答曰，孩子全程沒哭，小叔婆也很堅強，母子倆在小叔公的追悼會上一直手拉手，很體面地迎來送往了所有客人。

“然后呢？”我問，“那現(xiàn)在他們要怎么生活？”

“現(xiàn)在他們?nèi)ッ绹??！蔽覌寢尰卮稹?/p>

這幾年我仍然會時不時問起小叔公留下的母子倆的消息，得到的答復(fù)是，小叔婆去美國后又嫁人了，比我小十四歲的小叔叔后來一直跟著母親在那里讀書，畢業(yè)工作也很順利，母子倆現(xiàn)在都應(yīng)該已經(jīng)換了美國籍了。我與我父母聊起小叔公的一生，忍不住感嘆說：“悲就悲在他就是想去美國，但一輩子都沒去成；喜卻又喜在，最終他的妻子孩子還是去了美國，也算是實現(xiàn)了他的心愿。不知道若他在天有靈，會覺得好，還是不好？”我父母答：“無所謂好不好，只是換了個地方住，各人活各人的而已?！蔽野职掷^而又淡淡補一句：“只是那次過后，培根這個東西，我是再也見不得了?！?/p>

確實，人這一生，有多少歡樂和悲傷，最終都會在時間的輕緩?fù)苿酉禄癁殇镐讣毩鳎瑹o論是流向家門口的小溪，遠一點的湖泊，還是匯入江河，流向更遠的大海，一切終究會被推開、被洗刷、被沖淡，只變成別人所說的故事，幸運的話，會伴著一塊巧克力，甜中帶苦，遞到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