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起了大早,燒了紅燒肉,做了銀魚漲蛋,盛進(jìn)兩個飯盒,小心地放進(jìn)竹籃,這才喝了碗粥,挎著籃子出門。
外面早已入春,風(fēng)中已有幾分暖意。地里的麥苗兒綠油油的,一眼望不到頭。田頭的蠶豆開花了,近看像無數(shù)睜開的眼睛,遠(yuǎn)看仿佛千萬只漂亮的蝴蝶隨風(fēng)悠揚(yáng)飛舞。路上不停有人打招呼:“四奶奶,去敬老院呀?”
四奶奶高聲答:“是嘞?!?/p>
“今天給明子做了什么好吃的?”
“紅燒肉、銀魚漲蛋呢。”她故意拖長尾音。
太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風(fēng)中傳來幾個女孩兒響亮的歌聲:“蠶豆花兒開呀,麥苗兒鮮……”幾只喜鵲在頭頂上飛來飛去,“喳喳”叫著。
喜鵲是吉祥鳥,四奶奶喜歡它們。下了渠道抄近路,對面大路上有人喊,聲音很熟悉。四奶奶拿手搭上額頭,一看,是隊(duì)長王二,王麻子。
四奶奶沒理他。
王二騎著自行車,急乎乎,一邊大聲喊一邊搖手。四奶奶仍然不理他,埋頭趕路。
四奶奶已有一年沒跟王二說話了,看見他都繞道走,原因是他把明子送去敬老院。明子看不見,十二歲那年父母幫生產(chǎn)隊(duì)砌倉庫被大梁砸死,王二哭紅了眼,當(dāng)場拍板決定讓明子吃“派飯”,即全垛每家每月管明子一天飯。
這個決定在當(dāng)時可謂石破天驚,全垛人聽了無不舉手贊同。盡管大家都不富裕,有的人家甚至半年都沾不上葷,但不管輪到誰家,都會千方百計做點(diǎn)兒好吃的,再不濟(jì)也要煮上兩個雞蛋。二十多年下來,明子從沒餓過一回肚子,而是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這成了方圓幾十里人人皆知的美談。
然而,去年清明節(jié)前,王二從鄉(xiāng)里開會回來,說鄉(xiāng)里建敬老院,讓明子搬過去,吃住由鄉(xiāng)里負(fù)責(zé)。四奶奶跑去一看,傻眼了,敬老院都是七老八十的人,明子才三十多歲呀!四奶奶堅(jiān)決反對。王二耐心做四奶奶的思想工作,現(xiàn)在形勢變了,地分了,人們都去城里打工賺錢,你能讓遠(yuǎn)在上海北京的人回來給明子燒飯?
四奶奶想起王二前天剛買了鐵駁船跑運(yùn)輸,恍然大悟,王二自己要脫身,所以想方設(shè)法要把明子甩掉。
不管王二承不承認(rèn),四奶奶就認(rèn)定這個理。她一連幾夜睡不著覺,挨家挨戶上門數(shù)說王二的不是,王二壞了王家垛的規(guī)矩,王二往王家垛人臉上抹黑!
四奶奶生就犟脾氣,認(rèn)準(zhǔn)的理十頭牛也拉不回。她勸明子別去敬老院,明子卻笑嘻嘻地反過來勸她。四奶奶知道明子是善良人,就是吃“派飯”也沒有白吃大家的,每年冬天都要給全垛人打一雙毛窩,穿在腳上暖和和的,不生凍瘡。平時天一亮就搓草繩,一天搓幾個小時,誰家要用直接拿。
明子最終還是去了敬老院,四奶奶送他到村口的大榆樹下,一個人偷偷抹淚。她告訴明子,以后每個月的初一還是她送飯,一直送到不能走路。
四奶奶趕到敬老院,三里路走了一個小時,額上已滲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她拿手擦著額頭,大聲喊明子,放在往常,明子早就到大門口來接四奶奶,他幾十步外都能聽出四奶奶的聲音。
然而,今天明子卻沒有答應(yīng)四奶奶,也沒有到大門口來接。四奶奶很納悶,放下手里的籃子。燒飯的張師傅迎面走過來,告訴四奶奶,明子去了縣醫(yī)院,肚子疼,發(fā)高燒,院長送他去的。
四奶奶打了一個趔趄,差點(diǎn)兒摔倒,趕緊拿手扶住木窗,問張師傅什么時候肚子疼的,厲害不厲害。張師傅也說不清楚。
四奶奶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嘴里念叨道:“這怎么好?這怎么好?”她摘下頭巾,不停地拿手抓頭,抓得滿頭的白發(fā)亂糟糟的。拿手揉著眼睛,眼前揉花了,看不清。
張師傅趕緊扶她坐下來,可她屁股一挨到凳子便像火燙了似的,連忙問到城里多遠(yuǎn),有沒有車。
正巧一輛三輪車路過,四奶奶大聲喊。三輪車停下來,車夫大高個兒,聽說要去醫(yī)院,伸出三個指頭:“七里路,三塊錢?!彼哪棠毯敛华q豫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四奶奶人瘦個兒小,爬不上去,車夫下來扶她上去,剛坐穩(wěn)便催著快走。車夫回頭問:“老人家,高壽?”
“小呢,才八十?!?/p>
車夫自我介紹姓李,人稱李大個。一聊,李大個原來是洪林東風(fēng)人,跟王家垛田挨田。
四奶奶城里去得少,上回去還是大兒子回來帶她去醫(yī)院體檢。她兩個兒子都在部隊(duì)當(dāng)兵,先后在大城市安了家,兒子多次提出接她去城里過,可她始終沒去。
李大個問四奶奶去醫(yī)院看誰,四奶奶倒了一通苦水。李大個也聽說過王家垛給明子吃“派飯”的事,感慨道:“這么多年堅(jiān)持下來,了不起!”
“事都壞在王麻子手上!”四奶奶恨恨地說。
“這話怎講?”
“明子不來敬老院會生病?”
李大個撲哧一聲笑出來:“老人家,人吃五谷哪能不生???這與敬老院有什么關(guān)系?”
四奶奶不高興:“在王家垛三十年怎么不生病?”
李大個不想跟四奶奶抬杠,扯開話題:“老人家我問你,你說的王麻子是不是老隊(duì)長?我們那兒喊‘王團(tuán)長’。”團(tuán)長就是麻團(tuán)的意思。
“嗯嗯?!彼哪棠贪櫰鹈碱^,她滿臉皺紋,像個大號核桃,一皺眼只剩下一條縫,“王麻子燒心血,正事不做做壞事,將來要遭報應(yīng)?!?/p>
李大個不同意四奶奶的觀點(diǎn):“老人家,明子去敬老院不正減輕了你們的負(fù)擔(dān)?這是好事呀,現(xiàn)在大家都忙,哪能天天待在家里。”
“負(fù)擔(dān)?誰的負(fù)擔(dān)?”四奶奶拿腳跺著腳下的鐵板,“王家垛三十幾家哪家吃窮了?你說一說?!?/p>
李大個拿手撓頭?!澳憷先思艺娑?,我哪能說出王家垛的人?不過,”李大個腳下一使勁,超過一輛三輪車,“這事真了不得!除了王家垛誰能做到?”
四奶奶的臉舒展開來,像解封的冰河,一種自豪感漾上額頭,掛在嘴角:“是唄,十里八里哪個不說王家垛人仁義、有良心!”
李大個連連點(diǎn)頭:“老人家,我問你,這么多年就沒人有過意見?”
四奶奶沒聽清,向前傾著身子,一只手放到耳邊:“你說啥?”
李大個重復(fù)了一遍。
四奶奶連連搖頭。
“真的?”
“誰有意見?”四奶奶拿手拍額頭,拍得“啪啪”響,“如果要算有,有一個,不過是個娃,劉會計的兒子小龍?!?/p>
“你說說?!崩畲髠€來了興致。
四奶奶慢慢講起來:“有一年,記不得秋天還是冬天,劉會計的婆娘春蘭起早上街賣糠,豬吃不了賣唄,一斤糠七分錢。賣糠要起早,明子輪到她家,就攤餅叫小龍帶過來。小龍一看那餅呀,油汪汪的,比自個兒吃的油多,走到半路偷吃了一半,沒想到呀,王麻子這個鬼看到了?!?/p>
“看到了怎么樣?”
四奶奶一下子想不起來,拿手在空中拂著:“你別打岔?!?/p>
她摘下頭巾,拿在手上扇,扇了幾下終于接上了:“這王麻子點(diǎn)子多,晚上找到春蘭家,說你家鍋壞了。春蘭說你見鬼了,我家三只鍋?zhàn)佣荚谠钌虾煤玫?。王麻子臉上的麻子擠成一團(tuán),問好好的鍋?zhàn)釉趺磾偝霭脲侊?。這個陰八棍!春蘭聽懂了,小龍偷吃了半鍋餅!于是揪著小龍的耳朵到明子家,還扇了小龍一巴掌?!?/p>
李大個很好奇:“小龍認(rèn)錯了吧?”
“嘴上認(rèn),骨子里不認(rèn)?!彼哪棠陶f,“小龍從小脾氣大,回家把明子打的毛窩扔回去,說一只大一只小不好穿。”
“怎么可能一只大一只?。俊?/p>
四奶奶笑:“這你就不懂了,你是個大人,還不如娃。他把劉會計的毛窩換了一只,不一只大一只???”
“哈哈哈。”
“不過小龍腦瓜好,后來考了大學(xué),在城里當(dāng)大干部,還上了廣播?!?/p>
車子上了石子路,慢下來,簸個不停。四奶奶催李大個踏快點(diǎn)兒,李大個委屈道:“老人家,上吊還要讓人喘口氣呢,你看我都踏得上氣不接下氣、前心靠后心啦!”
四奶奶不好再催,抱著胳膊閉起眼,她有點(diǎn)兒累了,從早晨到現(xiàn)在忙得沒消停。
李大個愛鉆牛角尖,剛上柏油路,車子平穩(wěn)了不少,又回頭問道:“喂,老人家,我就不信,這二十年沒人誤過明子的飯,讓明子餓過肚子!”
四奶奶一驚,連忙坐直身子,雙手緊緊抓住腳邊的籃子:“嚇我一跳,你這喇叭喉嚨!”
李大個嘻嘻笑。
四奶奶想了想:“哦,要算誤,倒有一回,差點(diǎn)兒誤?!?/p>
“什么差點(diǎn)兒誤?”
“龍喜跟蘭英打架那次。”
“快說給我聽聽。”
四奶奶慢慢道來:“龍喜是個木匠,婆娘叫蘭英,一天去捉小豬,龍喜要捉公的,蘭英要捉母的,公的長得快,母的能做種。兩人說不到一塊兒,三句話不投動起手來,這一打可不得了,打到門口,打到秧田,打到渠道上。”
“哪個兇?”
“當(dāng)然龍喜兇,女的哪打得過男的,就像你婆娘打得過你?”
李大個擺手:“別扯遠(yuǎn)了,談龍喜的事?!?/p>
“你急啥子?”四奶奶皺了皺眉頭,“蘭英挨了打,這下可不得了,腳一跺回了娘家,娘家在馮垛。明子那天輪到龍喜家,龍喜做木匠,吃百家飯,哪會煮?圍著鍋灶沒法下手,沒法,只得厚著臉皮去接蘭英?!?/p>
“蘭英肯回來嗎?”李大個問。
“肯是肯,但要龍喜認(rèn)錯,還要像學(xué)生娃那樣,寫個什么書?!?/p>
“保證書!”
“對對對,保證書?!?/p>
李大個自作聰明,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這個簡單,無非是本人因一時糊涂,打了婆娘,保證下次不犯,如再犯就跪搓板、給婆娘倒馬桶?!?/p>
四奶奶笑:“你是龍喜肚里的蛔蟲?”
李大個也笑:“我猜的?!?/p>
四奶奶一拍大腿:“你說巧不巧,這事又讓王麻子曉得了,這王麻子陰魂不散,成天不離明子家。他說木匠打老婆有分寸,龍喜管飯會算計,三頓變兩頓,省米省油呀!”
李大個夸:“王團(tuán)長說話還真有水平。”
“水平個屁!麻子點(diǎn)子多!”
李大個又來抬杠:“老人家,我不同意你的觀點(diǎn)?;疖嚺艿每?,全靠車頭帶,明子吃了這么多年派飯能與他沒關(guān)系?”
“關(guān)系什么?他只會犯錯誤!”
李大個拿水杯喝了口水,抹了抹頭上的汗:“再犯錯誤也不至于不管明子的飯吧?”
四奶奶癟癟的嘴角往上翹,掛著幾分輕蔑:“哼,管是管,就是差點(diǎn)兒出人命。”
“出人命?”李大個大驚失色,車頭一拐,差點(diǎn)兒撞到一棵大樹。
“王麻子燒心血買回來幾只暈雞蛋,就是長不全的小雞,說給明子開洋葷?!?/p>
李大個插話:“我懂,飯店里叫旺蛋?!?/p>
“明子吃到一嘴雞毛,魂都嚇掉了,我的媽呀,這不是吃死小雞嗎?”
“明子嚇壞了?”
“又吐又嘔,黃膽都嘔出來了,差點(diǎn)兒見亡人?!?/p>
“這么嚴(yán)重?”李大個吐了吐舌頭。
“趕忙去喊張先生,救了半天,才救過來了。張先生說,王麻子洋葷沒開成,倒出了洋相?!?/p>
李大個笑得腦袋直晃:“這叫好柴燒爛灶,好心沒好報。其實(shí)大城市人喜歡吃旺蛋?!?/p>
“大城市人放的屁都是香的?”
李大個知道四奶奶又生氣了,覺得這個老人家脾氣真不小,便不再吭聲。
車子上了水泥路,汽車多了起來,喇叭聲不時響起。李大個不停按著喇叭。四奶奶把頭伸出車篷,問:“快到了吧?”
李大個“嗯”了一聲。
四奶奶問道:“我問你,明子沒事吧?”
李大個回:“肚子突然疼不會是什么大病,大病開始都不疼。就跟養(yǎng)的狗一樣,不叫的狗咬人,叫的不咬人?!?/p>
四奶奶松了口氣,身子倚在車篷上。
前面上橋,李大個下車,一手推著車把,一手拉著車篷。車到橋中央,李大個松了一口氣,回頭又問道:“老人家,十個指頭伸出來有長短,這么多年就沒有人說一套做一套,馬虎應(yīng)付?畢竟不是一天兩天?!?/p>
四奶奶連連搖頭:“不,不,大家都愛面子。再窮的也會攤餅、搟面、煮兩個雞蛋?!?/p>
“誰也不愿意做矮子。”
“嗯,私下比著呢,人要面子樹要皮,一個看著一個。像蘭珍和桂蘭,同一年嫁過來,說在人前,站在人前,喜歡抬杠,你買魚,我就稱肉,你裹粽子,我就蒸饅頭?!?/p>
“暗里較勁兒!”
“嘿嘿,一次兩人為吃肉又杠上了,蘭珍說明子喜歡吃肥的,香,桂蘭說明子喜歡吃瘦的,營養(yǎng)高,爭得紅了臉。”
“明子到底喜歡吃肥的瘦的?”
“你猜呢?!?/p>
“牽肥搭瘦好?!?/p>
四奶奶撇撇嘴。
“半肥半瘦好。”
四奶奶搖搖頭。
“那……”
四奶奶向后仰著頭,咧開缺了門牙的嘴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明子說呀,肥的瘦的都不愛吃,哈哈,沒想到吧?”
“蘭珍和桂蘭不氣死了?”
“氣呀,兩個人揪著明子的耳朵,要送他上廟里當(dāng)和尚?!?/p>
李大個也跟著笑起來:“上廟里當(dāng)和尚?老人家你肯嗎?這上了敬老院就惹得你天天罵王麻子?!?/p>
一提到王麻子,四奶奶氣不打一處來,收起臉上的笑容,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
快到人民醫(yī)院了,李大個又突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問:“老人家,我問你最后一個事兒,明子去了敬老院,你為什么還每月初一送飯?”
四奶奶沒接他的話,閉眼靠在篷子上。
“怕他吃不飽?”
四奶奶沒吭聲。
“跟大伙兒賭氣?”
還是沉默。
過了半天,她嘆了一口長氣,嘴里嘟噥著:“唉,胳膊拗不過大腿,人老了,說話沒人聽?!?/p>
李大個安慰:“你也不要老眼光,現(xiàn)在跟過去不一樣了?!?/p>
四奶奶“嘭嘭”拍著車篷:“老眼光?誰老眼光!”
李大個趕緊閉嘴。
四奶奶不依不饒:“你怎么跟王麻子一個調(diào)兒?你們合穿的一條褲子?”
李大個被嗆得無話可說,尷尬地嘿嘿直笑。
人民醫(yī)院到了,李大個停下車,打聽到明子已經(jīng)去了手術(shù)室。
四奶奶挎著籃子急急朝前走,走了幾步,才想起來車費(fèi)還沒給,連忙回頭。李大個調(diào)皮地朝她敬了個軍禮,大聲喊:“不要了?!?/p>
手術(shù)室前聚了不少人,四奶奶看不清,拿手揉眼睛,終于認(rèn)出敬老院院長。有人跑過來,壓低嗓門問:“四奶奶,你怎么來了?”
四奶奶一看是王二,別過臉,沒好氣地反問:“我不能來?”
“不是的,早上我喊你,朝你搖手,你架子大,不理我!”
四奶奶不搭他的話,走到另一邊。聚在那兒的人跑過來,最前面的人抓過她的手,用力晃:“四奶奶,我是小龍呀?!毙↓埜嬖V四奶奶,明子患了闌尾炎,正在手術(shù)。
“闌尾炎?”四奶奶不懂。
王二上前解釋:“闌尾人人有,在肚子里,發(fā)炎了,化膿,不切掉就危險?!?/p>
四奶奶問小龍:“咋發(fā)炎的?”
小龍回:“原因很多,我也說不清,人嘛,吃五谷哪能不生病?”
“不去敬老院會生病?”
王二一聽四奶奶又把矛頭對準(zhǔn)自己,苦著臉,委屈地說:“四奶奶,這與敬老院沒關(guān)系,就像傷風(fēng)感冒跟吃飯喝粥有什么關(guān)系?”他臉上的麻點(diǎn)擠成一堆,活生生的一個大“麻團(tuán)”。
“那你怎么不發(fā)炎?”
這一問,問住了王二,也問笑了在場所有的人。小龍安慰四奶奶:“這是小問題,小手術(shù),開了就沒事了?!?/p>
四奶奶如釋重負(fù),拿手拍著胸口,嘴里不?!芭杜丁敝?/p>
春蘭替她拍,邊拍邊說:“拍拍心,到老不害病?!?/p>
小龍搶過四奶奶手里的籃子,揭開飯盒問:“四奶奶,你帶了什么好吃的?這么香!”
春蘭在一邊責(zé)怪:“從小就是饞貓?!?/p>
春蘭把四奶奶按坐在椅子上,好多人起身跟她打招呼,蘭珍、桂蘭、龍喜,不少人手里還拎著東西。
小龍剝了一個橘子送到四奶奶嘴邊,四奶奶指著王二問:“小龍,你現(xiàn)在上了廣播,官比他大吧?”
王二拿手搔頭,明知四奶奶笑話他,但也不好生氣,只是拿手比畫:“四奶奶,我問你,芝麻大還是西瓜大?”
王二問笑了四奶奶,這是到醫(yī)院后四奶奶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她朝春蘭擠擠眼睛,春蘭也會意地笑了。大家心照不宣:麻團(tuán)要裹芝麻的。
不過,讓四奶奶想不通的是,為什么這么多人都曉得明子開刀,偏偏就她不曉得?她拿眼光從一個個人臉上掃去,仿佛要從這些人臉上尋找答案。
王二揚(yáng)了揚(yáng)頭,大聲說:“早上我就喊你不要去敬老院,你不聽,睬都不睬我?!闭f完雙手一攤,“好像只有你一個人關(guān)心明子似的。”
四奶奶聽不懂王二的話,春蘭過來附耳:“王二聽到院長的電話就趕到了醫(yī)院,生意也沒做,本來今天跑無錫的,少賺了千兒八百?!?/p>
四奶奶扭過頭,裝作沒聽見。
蘭珍給四奶奶送來一瓶奶粉:“四奶奶,不曉得你來,先給你,明子的我明天再帶?!碧m珍在城里開了個奶粉店,還買了房,孩子在城里讀書。
四奶奶不要,蘭珍大著嗓門:“哎喲四奶奶,這奶粉補(bǔ)鈣,老年人吃了腿好膝蓋好,一天走十里八里不在話下。”
龍喜在一邊說:“走那么遠(yuǎn)干嗎?我買了摩托車,出門說一聲,我?guī)??!饼埾苍诔抢锔阊b修,當(dāng)老板。
桂蘭也過來湊熱鬧,拍著四奶奶的肩親熱地邀請:“四奶奶,揀日子不如碰日子,今天中午請你到我店里吃飯,你也嘗嘗我的銀魚漲蛋,這手藝還是跟你學(xué)的呢?!?/p>
眾人七嘴八舌,正在這時,護(hù)士將明子推出手術(shù)室,眾人一擁而上,跟著明子回病房。四奶奶被幾個人攙著,一步不落,腿腳輕快了不少。
她覺得自己好像年輕了十歲。
黃躍華,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獲《小說選刊》雙年獎、豐子愷散文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