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小暑,又到了吃黃鱔的季節(jié)。
每次來上海,就會想到福州路的“老半齋”。不少上海老克勒們沖著一碗刀魚汁面,蜿蜒二三十米而大排長龍,我卻獨愛那一碟“熗虎尾”?!袄习臊S”的淮揚大廚獨有擅烹黃鱔之能事,他們把黃鱔切成像老虎尾巴一樣的寬條,以沸湯煮熟后撈起,將一條條“老虎尾巴”碼在盤中排列整齊,趁熱淋上調(diào)制好的醬料,再撒上大量的搗碎了的蒜末和蔥花。每次踱進(jìn)“老半齋”后,點上一碟“熗虎尾”和“肴肉”作冷盤,下酒佐餐兩相宜,風(fēng)味難忘。
黃鱔,對南方人來說是一種再熟悉不過的食材。早些時候,江南的祖屋臨街枕河,枇杷門巷里隱著盈翠軒窗,河道縱橫之處,淺水泥塘以至稻田,到處可見黃鱔的蹤影。我年幼時,上學(xué)路上必經(jīng)過一個菜市場,時常看到賣黃鱔的攤頭,黃鱔一條條盤在水中直立,探頭到水面吸氣,遍體無鱗的黃鱔與水蛇無異,渾身裹著一層黏液,滑溜溜的,樣子極不討人喜歡。
然而黃鱔的確是一種江南美味,清代美食家袁枚的《隨園食單》里提及了好幾種黃鱔的食法。長江南北的百姓對這種食材駕輕就熟,蘇北人干脆給它起了一個“長魚”的綽號,在淮安揚州的宴席上,軟兜、鱔糊、熗虎尾、脆鱔、鱔絲羹……黃鱔仿佛是他們的看家拿手菜,淮揚廚師將滑溜溜的黃鱔煎炸熗拌、烹炒燜燒,極盡廚藝之能事,風(fēng)味名不虛傳。如果一味過譽淮揚大廚,杭州人怕是坐不穩(wěn)了,“奎元館”的一碗蝦爆鱔面獨步天下,爆鱔香脆,河蝦仁嫩滑,以半碟下酒,另半碟連汁倒在面上,香極了。那些闖蕩天南地北的游子們,只要吃上一口蝦爆鱔面,不管走多遠(yuǎn),都會深深懷念杭州老味道。一碗蝦爆鱔面可與杭州掛起鉤來,足見爆鱔對杭州百姓影響之深遠(yuǎn)。
黃鱔,之于我的家鄉(xiāng)寧波,一碗“寧式鱔絲”即可捧出寧波菜的氣場。寧波老話說,“小暑黃鱔賽人參”。小暑前后,農(nóng)歷六七月間的黃鱔最肥,此時的“寧式鱔絲”也進(jìn)入了食用的最佳時節(jié)。拆骨后的黃鱔,重油烹制,趁熱進(jìn)食,嫩滑鮮香,油浸肥美,具有濃郁的寧波地方風(fēng)味。這道菜的特色,一個“嫩”字當(dāng)頭,鱔絲微顫似跳,入口腴嫩,趁熱端上桌后,頃刻盤空。依山傍海的寧波,物產(chǎn)原料迭出,海味尤多,這道“寧式鱔絲”能在海鮮云集、咸鮮至上的寧波菜系里殺出一條血路,自然有它的道理。
小暑前后,黃鱔經(jīng)過一冬的蟄伏及春天鮮活食物的補(bǔ)養(yǎng),正是肥美壯實的最佳食用之時。選用一兩左右的嫩黃鱔倒入沸水中,同時蓋緊鍋蓋,然后將黃鱔在水中稍煮片刻,觀看嘴微張后取出,放入冷水中冷卻,然后用竹篾將黃鱔去骨,剝除血腸,劃成條段。猛火起灶后,鍋中放豬油,撒入蔥姜,煸出香味后,倒入鱔條滑炒,切記火頭一定要猛烈,時間切勿太久。韭芽切細(xì)段,添新鮮蠶豆瓣,炒過后加淀粉起漿,撒白胡椒粉,上面澆一勺熱芝麻油,就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皩幨谨X絲”。
街巷悠長,庭院深深,一碗尋常的“寧式鱔絲”,在小暑時能補(bǔ)中益血,養(yǎng)氣固脫,除濕健骨,療以虛損,果真能賽人參了。盛來一碗白米飯,夾起來肥嫩的鱔絲,簡單純粹得羚羊掛角,卻能給予普羅大眾直抵內(nèi)心的溫暖。借用食評家沈宏非說過的一句話:“當(dāng)今的中國,每座城市看上去都很相似;城市之間,能被用來區(qū)分的,似乎只有飲食習(xí)慣和彌漫在城市上空的氣味?!币煌朊爸鵁釟獾摹皩幨谨X絲”,大概也可代表家鄉(xiāng)的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