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推門進來時,我想當然地以為他走錯了地方。偶爾會有來訪的人以為這里是一個洗手間,莫名其妙,不過我已經(jīng)習慣了。客人把頭從門縫里伸進來說:“嗯?不好意思,我還以為這里是洗手間呢!”又把門關(guān)上。我如同接到了一通撥錯的電話,不冷不熱地說:“您走錯了,這里不是洗手間?!逼鋵?,推門進來的人已經(jīng)再清楚不過,這里是一家書店,不是洗手間。但我總會不厭其煩地多強調(diào)一次,以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不自在。
眼前推門進來的吳先生身材粗壯,一身肌肉隆起,堪比職業(yè)摔跤選手。雖然他衣著得體,穿戴很是整齊,但我仍有些失措,不知該將目光投向哪里。他不會以為這里還有家健身房吧?吳大步朝我走來,站在我面前向我介紹了他的名字,并問我能不能幫他找書。說實話,我心里有點害怕,眼前這人的聲音粗獷,長相也相當粗野。即便我與他話語往來之間已經(jīng)盡量讓自己顯得果毅,但整個場景看上去仍然像我在被人脅迫。若這時還有另一個視角能觀察自己,那我一定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樣。
“我雖不知道您想找什么書,但如果您能預(yù)約,那么我也能預(yù)估一下,您想找的書是否能找到。”
“很抱歉,我不知道要預(yù)約。其實是我弟弟叫我來的,說這里的書店老板什么書都能找到。”
此言一出,我頓時有點自豪。人的心思可真奇怪,剛才還緊繃著一根弦,生怕一言不合就會被眼前這人揍上一頓,現(xiàn)在又感覺輕飄飄的,如羽毛一般。
“嗯,坊間確實有這樣的傳言。但我也是人,并非所有的書都能找到?!?/p>
“反正我弟弟是這么說的。他說,只要存在過的書,您就一定能找到。您可一定要幫幫我。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聽懂我弟弟說了些什么,這才找過來的?!?/p>
我感覺吳接下來講的故事會非常曲折,于是抽出書桌前的椅子先讓他坐下。
“聽說給您講和書有關(guān)的故事,您就會幫忙找書。但我的故事太私人了,沒問題嗎?”
“找書的故事都是很私人的,沒關(guān)系,您放開說就好。”
說罷,吳從褲子口袋掏出一張紙。他手臂的肌肉太過粗壯,以至于簡單日常的動作都顯得有些不自然。他把對折的紙展開放在我面前,上面有些抽象潦草的字跡,看上去像字母,但不知其意。其實整張紙更像小孩子第一次拿起彩色鉛筆時隨意涂畫所留下的痕跡。
“這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這是什么?!眳菓脩玫卮鸬溃拔野堰@張紙拿過來,就是想讓您看看,能不能認出這上面寫的是什么?!?/p>
我搖了搖頭,吳接著說:“我想找的書是羅納德·格洛索普的《哲學入門》。還有這張紙,上面的字是我弟弟寫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這是您弟弟寫的?”我又看了看那張紙,依舊覺得像一封外星人的來信。
“我覺得可能是某本書的名字。我弟弟是一名臨聘講師,在大學教授關(guān)于哲學的選修課。而且這本《哲學入門》也是我弟弟讓我看的。我平時不怎么看書,但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之前曾讓我看這本書?!?/p>
“抱歉,我打斷一下,您剛才說他‘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什么意思?”
從剛才無法解讀的那張紙,到弟弟是大學臨聘講師,再到弟弟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這番對話,我始終沒能抓住頭緒。
“啊,對不起。我是不是前言不搭后語?這得從我弟弟的事說起。哎,我總是這樣,沒什么條理。估計我弟弟也受不了我這樣的性格。我弟弟是一名大學臨聘講師,大約半年前腦中風了。還好現(xiàn)在恢復(fù)了意識,只是平時和人交流有困難。我和父母基本聽不懂他說的話。他現(xiàn)在好不容易手腕能動,能勉強寫出幾個字,好歹算是能溝通了。”
吳將桌上的紙原樣折好,打算放回口袋。
“等等!您再給我看看?!?/p>
我忽然莫名覺得自己能認出那紙上的字。如果把“哲學”這兩個字擺在前面,再來看紙上的內(nèi)容,就好像一張全息圖,映射出一連串字符。
“我覺得這里的第一個字不是數(shù)字‘6’,就是字母‘b’,旁邊這個字很像一根斷了的桿子,像‘t’,接下來是一根微微向下彎曲的棍子,那就是‘r’。如果您的弟弟是在雙手沒有知覺的情況下寫的這行字,那么我猜前面三個字應(yīng)該是‘伯特蘭’,后兩個字就應(yīng)該是‘羅素’了。而且這兩個往右偏的符號應(yīng)該不是字母,我猜他想寫的應(yīng)該是斜體的書名號,這個符號常用來表示書籍。如果這是一本書,那么這本書應(yīng)該是《西方哲學史》。我可以肯定?!?/p>
我自顧自地解釋著,再抬頭一看,吳卻用異樣的眼神盯著我。我有些尷尬,于是“嗯”了兩聲,像是為自己的發(fā)言做個收場,接著又把那張紙原樣遞給了他。
“總的來說,我也是猜的,有可能不對?!?/p>
“您真厲害!您說得對,好像就是這幾個字,伯特蘭什么來著?您到底是怎么看出來的?”
“是伯特蘭·羅素。您說您弟弟是學哲學的,這一點提醒了我。所以我就開始在腦海里搜索哲學家和哲學著作,正好想到了英國哲學家伯特蘭·羅素,他還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名杰出的作家。他寫的最有名的一本書就是《西方哲學史》。”
“哦,伯特蘭·羅素,原來是人的名字?。」植坏萌苏f‘所見即所知’。和我弟弟不同,我在書本和學習方面完全是個門外漢。我從小喜歡運動,根本就坐不住。到現(xiàn)在都這樣,改不了?!眳桥牧伺淖约汉駥嵉男丶?,笑著向我展示。我和吳漸漸熟絡(luò),說起話來完全不似剛才那般緊張。
“您能說說,您為什么想找這本《哲學入門》嗎?”
“這件事就比較私人了?!眳菍㈦p手放在膝蓋上,坐得端端正正。
“我和弟弟相差兩歲,從小我們的性格和體格就大相徑庭,甚至有人懷疑我們不是親兄弟。我總喜歡和朋友們一起出去玩,可他就喜歡自己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他身子也虛,像個藥罐子似的,哪像我這種體格。但是他學習好,考上了好大學。我不像我弟弟那么聰明,所以開始專注體育。我們兩兄弟從一開始便注定要走向不同的人生之路。我弟弟攻讀博士期間,我在一家健身房找到了工作,成了一名健身教練?,F(xiàn)在我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小型體育館?!?/p>
“您的弟弟博士一畢業(yè)就去當講師了嗎?”
“他一開始不是講師。”吳說話時活動了一下肩膀和脖子,也不知是不是為了緩解尷尬。
“他最開始在一所挺不錯的大學擔任助理教授。我想,這小子可算出息了??伤恢兺?,向?qū)W校告發(fā)一個同校的資深教授挪用研究經(jīng)費。但校方的反應(yīng)出人意料,認為教授將一部分研究經(jīng)費用于個人的事已成慣例,并無不妥。我弟弟因為這件事被學校開除,很難再在其他大學找到正式工作。此后不久,他進了一家高考補習班。那小子身體本來就弱,體力跟不上那么高強度的工作。我實在看不下去,問他要不要來體育館工作,正好辦公室還有一個職位空缺。不過他拒絕了。從那之后,我們就漸漸疏遠了?!?/p>
其實,吳的弟弟還想繼續(xù)學業(yè),而吳卻朝弟弟吼道:“學這些能有什么用?”兄弟兩人的人生路本就不一樣,無法理解對方也是自然。不過吳有一天實在氣不過,沖進弟弟的房間,把他書架上的書全部掀翻在地。弟弟拿哥哥毫無辦法,只得抱起散落一地的書委屈地哭了。
“他說他在寫一本書。這是我第一次聽他說寫書的事。他寫了一些自己對哲學的理解。他還說他寫完這本書就會按我的安排去工作。他當時正抱著自己的稿子在哭,然后遞給我一本《哲學入門》。書很舊,他讓我多少讀一下。我以為他在拿我開玩笑,一氣之下把那本書撕了個粉碎。那次之后,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見過面?!?/p>
吳后來得知弟弟在大學當臨聘講師。他并不清楚臨聘講師是一份什么樣的工作,想當然地以為在大學教課總比在補習班來得輕松且報酬豐厚。其實,大學臨聘講師非但工作不穩(wěn)定,收入還不如在體育館拿時薪的工讀生高。然而直到吳的弟弟因過勞和壓力導(dǎo)致腦中風之后,吳才知道這一切。
“雖說現(xiàn)在交流上還有些困難,但幸好他已經(jīng)恢復(fù)了意識。我很心痛,是我把他逼到這個地步,我得為他做我能做的事。我后來猛然想起他之前寫過書稿,而且他當時說已經(jīng)快收尾了,所以我想,我也許可以幫他完成這本書?!?/p>
吳滿懷希望地翻開弟弟的書稿,卻如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一本哲學書的手稿,字他都認識,卻看不懂是什么意思。吳將書稿拿到弟弟面前,說自己想幫他完成書稿。弟弟雖無法用言語表達,但我想他的目光一定充滿了感激,才在那張紙上寫下了“伯特蘭·羅素,《西方哲學史》”。
“我估計您的弟弟可能是想讓您讀一讀哲學方面的概論書,這樣您才好理解他書稿中的術(shù)語和句子?!?/p>
“我覺得您說得有道理。所以我才想找那本被我撕毀的《哲學入門》。我本來以為去書店就能買到,但那是本老書,書店沒有。說起來真不好意思,直到我去書店找書才知道書原來還會絕版?!?/p>
吳低頭看了看他弟弟寫的那張紙,而我也在思考自己能為他們做點什么。
“我去找《哲學入門》這本書。您的弟弟也說了,‘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這也是伯特蘭·羅素的一種哲學方法?!?/p>
“啊?什么意思?”吳連眨了幾下眼睛,“哲學難道不是尋找人生答案的一門學問嗎?伯特蘭·羅素找到答案了嗎?”
“沒有。尋找人生的答案就像在太空中尋找外星文明。外星文明可能有很多,但也可能沒有。所以羅素說,哲學并非找到答案,而是尋找答案的過程。您的弟弟找尋的不是答案,而是通向答案的那條路?!?/p>
我起身走向店里存放哲學書籍的那一組書柜。
“店里正好有一本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其實這本書是一部名著,在一般的書店都能買到。不過既然您都來了,這本書就送給您作為禮物吧。而且書的內(nèi)容不難,在找到那本《哲學入門》之前,您可以先讀一讀這本書?!?/p>
吳接過書,鞠躬向我致謝。他單手拿書,輕輕舉起又緩緩放下,試了試書的重量和手感,說道:“這本書很厚實,很有分量。我估計要花上一段時間才能讀完,要是看書無聊了,還能當啞鈴用,一舉兩得。哈哈。”
我想幫吳把書放進紙袋,他卻徒手拿起厚重的書,笑著說權(quán)當是在鍛煉身體。他推開書店的門,我看著他寬闊的肩背,相信他遲早會理解他弟弟找尋的那條路。我不知道他們兄弟二人能否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光景,但只要存在,就一定能找到。
(劉婷摘自湖南人民出版社《收集故事的二手書店》一書,沈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