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這樣的人,不太可能將設計居所這一類大事和樂事拱手讓與他人,而一定會親力親為。在他看來,種種實際的謀劃和設置最有意趣。他對此類事務一直興致勃勃,簡直沒有疲憊的時候。即便在人生最沮喪時,比如身處黃州、惠州、儋州三地的風雨飄搖之期,他仍然為自己設計了盡可能好的居所,同時像以往那樣大搞種植,讓周邊環(huán)境變得適意。這是一個擅長將生活詩化的人。在黃州,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居住理想,整天忙碌不已,曬得臉色烏黑。在惠州,他把新居筑于江水環(huán)繞之中,抬頭即是青青山巒和朵朵白云。
黃州居所命名“雪堂”,是潔白無瑕的形象。什么人才配住“雪堂”,實在引人深思。蘇東坡剛剛從陰森污濁的烏臺中脫身,從構陷的爛泥中掙出,就要住進“雪堂”,可謂出淤泥而不染?!把┨谩痹从谛拗械拇貉┘婏w,主人干脆把漫天雪景繪于四壁,不留一點空隙。他起居俯仰,左右全是白雪?!把┨弥腺猓写T人之頎頎??紭動诖速?,芒鞋而葛衣。”他在這里引用了《詩經(jīng)·考槃》,其中寫了一位隱士敲打木盤,穿著芒鞋葛衣,大聲吟唱自得其樂?!靶戮右迅餐撸瑹o復風雨憂。榿栽與籠竹,小詩亦可求?!本铀拗M展如何,具體情狀他都告訴了弟弟。兄弟二人是苦旅中最親密的一對友伴,雖然很難見面,各自忙碌,但一有機會就要互答詩文,傾吐一腔苦樂。
蘇東坡隨時要化虛為實,將無形的詩情變?yōu)橛行蔚拇嬖凇_@種能力和情志在人世間是最寶貴的,無論用于己還是施于人,都會極大地改變這個世界。這既是理想主義,也是理性主義。在密州、徐州、杭州、潁州,只要稍有可能他就不停地修造,引水、筑堤、勘礦、煉鐵、挖“小西湖”。他手中完成或正在建造的工程總是那么多,即便晚年被流放嶺外,也依然關心當?shù)氐乃ㄔO。他的實踐精神簡直無人能及,總是將自己豐裕的心性外化為真切的生活,這是多么可貴的秉性和人格。
為給百姓改善一處環(huán)境,他可以冒著觸犯天顏的風險,一口氣給朝廷上無數(shù)奏折。他在這方面的堅定意志是驚人的,已經(jīng)完全不顧個人得失。在他垂老投荒、流放嶺南的時候,已是不得簽署公文的罪身,但他仍舊不倦地關心民生,千方百計造福一方。在惠州的苦難之地,他依然出謀劃策四處奔走,在東江和豐湖上修建了兩座橋。在至苦的儋州,他曾親自編寫教材,教書育人:“幽居亂蛙黽,生理半人禽。跫然已可喜,況聞弦誦音。兒聲自圓美,誰家兩青衿?!薄案F則獨善其身”,這時候的蘇東坡已打破這條慣例,“窮”也要“兼濟天下”。潦倒之人自顧不暇,無處呻吟,卻要大睜一雙熱目幫助他人。作為一個生命,他已經(jīng)被殘酷地毀壞,可只要一息尚存就要振作,就要釋放自己的熱量。這是他在大地上寫下的最為感人的詩行。
蘇東坡一生的建設自里而外,又從外到內,循環(huán)往復直至最后。毀壞、修復,再拆毀、再筑起,不斷地添磚加瓦。在自己的籬笆內,在陌生的旅途上,在鬧市,在窮鄉(xiāng),在一切陽光能夠照射到的地方,他都沒有停止做工?!凹鏉煜隆睂λ裕皇且痪浯笤?,而是少年和血緣的許諾,他花了一輩子來踐諾。
詩人由北向南、由南向北地奔走,早該疲倦了。可是,直到最后的暮色漸漸籠罩,他的臉上還帶著微笑。
(張秋偉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蘇東坡七講》一書,肖文津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