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夏,父親就忙起來了。
生產(chǎn)隊需要新獨輪手推車,得他打造;漂在羊角畔港的破損漁船,需要他修補后才能上塢。父親忙得不可開交。
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新造的獨輪手推車,初出茅廬便要去漁港卸貨,那時主要是卸煤。從煙臺、大連、連云港、龍口來的貨船,全泊到了羊角畔。每到這時,這個就要被人們遺忘的小港一下子熱鬧起來了。船進港后卸貨,離港前上貨,上的主要是食鹽。我們這里有上千畝鹽場。秋天,鹽場上的鹽垛像一座座雪山,臨港一字排開,在麗日下熠熠生輝,與泊在羊角畔的漁船遙相呼應(yīng),仿佛一幅童話故事的插圖。
父親造手推車,用的是水曲柳木。這些原木冬天購來,先放進塘里浸泡;春天撈上來,剝了皮,晾曬風(fēng)干。待造車時,父親整日蹲在飼養(yǎng)園的偏廈內(nèi),只聽得刨鑿鋸拉,斧劈錛敲,聲音忽大忽小,一屋子的木頭味。整整一個夏天,父親才能把生產(chǎn)隊所需的手推車造好。
那時沒有拖拉機,手扶的也沒有,一切都靠肩扛手提,手推車是最重要的工具。農(nóng)村孩子趴在車梁上,由父母推著上下山,而手推車兩肋掛滿山貨和農(nóng)具。每個農(nóng)村孩子長大成人后,首先要學(xué)會推手推車。手推車兩肋的貨量隨著孩子不停長高也日漸增重,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手推車功莫大焉。因此,父親每打造一輛手推車都非常專心。造好后,還要刷上桐油,直至木頭放出油亮的光。
秋天,海潮一高起來,天也高起來,大船就從天邊來了。帆一落下,船靠上了羊角畔漁港。船舷上掛著一字排開的膠皮轱轆,用來保護船舷免受撞擊。船進港拋錨,海浪卻不消停,船因此情緒不穩(wěn),像一個個醉漢,東搖西蕩。
靠港的船,大多裝載的是煤。船身被染得漆黑,船上的人也被染得漆黑,收起的帆也是烏黑烏黑的。父親新造的手推車一上船,就面目全非了,父親很心疼。父親也去船上卸煤,一來可掙點兒零花錢,二來親自檢驗一下自己的作品是否合格。
到船上卸貨,我們稱為“卸小港”,是又苦又累又危險的營生。一塊窄木板,連著船和岸。手推車裝上幾百斤的貨,順著窄木板推上岸,宛如雜技演員走鋼絲,既要人來維持平衡,又考驗著車和板子的耐力。特別是那兩條細細的車把,生生牽動著父親怦怦直跳的憂心。
過去發(fā)生過車把斷了連人帶貨翻進浪里的險情。上了歲數(shù)的父親也來“卸小港”,是想與這些小伙子“比武”嗎?不是的,他是要親手驗證自己鐘愛一生的手藝是否過關(guān)。我小時候就知道,父親最早向師父拜師學(xué)木工手藝的時候,師父要求他做一把坐著吃飯用的小木凳,再造一輛幫助農(nóng)民勤勞度日的手推車。他的師父說:“你能把這兩樣?xùn)|西做好,差不多也就出徒了,我也能放手了?!?/p>
父親的師父喜歡喝酒,所以從不去也不敢去小港卸貨??墒歉赣H不同,越是危險的地方,他越要涉足。父親說,一輛手推車要成器,必須到大風(fēng)大浪里鍛煉,與放在地上四平八穩(wěn)的小凳子不一樣。
可聽到父親要“卸小港”,奶奶急了,說:“那是毛頭小子們干的營生。事事逞強,你不嫌老呀?”父親說:“媽,您放心,我能行,不推多,咱推得少。”其實,父親推得一點兒也不少,他這是糊弄奶奶呢。
和奶奶拉扯再三,父親還是報了名。隊長說:“算了吧,你是全隊的秀才,隊里還有好多事等著你?!备赣H說:“一家老小靠我一人,咱們這里只有‘卸小港’才能有點兒現(xiàn)金,起碼給兩個孩子掙點兒筆墨錢。”
父親推著他自己打造的手推車進港了。
聽著父親的車子“嘎吱,嘎吱”走出深胡同,奶奶急急忙忙地和面,和好后放在盆里醒著,準(zhǔn)備烙餅。奶奶烙的是一層一層薄如紙的千層餅,這是她經(jīng)營了一輩子的拿手好飯。
奶奶烙千層餅,如繡花一樣,從天剛亮一直忙到中午。我放學(xué)后,剛進胡同就聞到千層餅濃郁的香味,就知道奶奶烙好了餅。奶奶從屋檐下的一個壇子里撈出春天就腌了的香椿芽,再從另一個壇里撈出幾枚咸鴨蛋。奶奶把香椿芽細切如絲,再把熥好的鴨蛋剝殼,切成四瓣,鴨蛋黃金色的油就慢悠悠地淌了出來。她把咸鴨蛋放到白凈的碟子里,再撒上香椿芽,綠、黃、白三色相配,眼前的吃食一下子就活了。
奶奶從天棚的鉤子上取下竹篼,將千層餅和小菜放進去,再放上兩雙過年才會用的朱紅的筷子,用白細布包袱蓋著,叮囑我說:“快給你爸送飯去,別等餅涼了?!?/p>
到了羊角畔,我見父親搞得滿身漆黑,只有牙和眼白是白的。
父親將手推車放到一邊,我們在碼頭的一棵柳樹下吃飯。奶奶烙的千層餅是父親的最愛,那味道伴了他一生,他常對人說:“吃了我媽烙的千層餅,再吃別的我就算‘忌口’了?!备赣H是手藝人,進東家出西家,吃過百家飯,可見他對奶奶烙的千層餅有多么喜愛。
父親一邊吃飯,一邊盯著黢黑的手推車,仔細看著自己的杰作。瓦藍的秋空下的午后,父親那副癡情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浮現(xiàn)。
奶奶裝的千層餅,我們只吃了一半,父親就停下,對著水壺喝了些水,起身說:“趕緊拿回去,還熱,你奶奶還沒吃呢吧?”
父親將一塊雨布蓋在手推車上,遮住午后的驕陽。我們在樹下躺著歇晌。這一段閑適的短暫時光,仿佛專為勞累了一上午的農(nóng)人們所準(zhǔn)備。海面無風(fēng),海闊天空,靜止的樹葉像一尾尾小魚,懸浮在透明的空中。
潮上了,起風(fēng)了,泊在外海的漁船次第拉起風(fēng)帆,一葉葉蹁躚進港,父親下午的勞動又要開始了。整整一個禮拜,我都去給父親送午飯,送千層餅。父親打造的十幾輛手推車逐一經(jīng)過了大考,全都班師回營,安然無恙。
他打造的一輛手推車,至今仍泊在我家樓下的小屋里。那上面掛滿蛛網(wǎng),網(wǎng)眼里,凝結(jié)著無數(shù)個秋天里我對海浪深摯雋永的回憶,以及奶奶的千層餅飄了半個世紀(jì)的旖旎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