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在上

隱秘的暗碼

當(dāng)你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說出“博爾塔拉”這個名字，便有了音符的律動和燕雀的反轉(zhuǎn)——從舌尖上輕盈滑出的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曲歌唱。是的，博爾塔拉具備這樣的神奇和曼妙，無論是地名所蘊含的韻律，還是地域所構(gòu)筑的絢麗，都在訴說著一個像遼闊草原上長調(diào)一樣悠揚的理由。

一直以為故鄉(xiāng)與作家之間，有著一組隱秘的暗碼。它構(gòu)成了交流的基本要件。我們攤開稿紙，開始為家鄉(xiāng)表達的時候，其實是在進行一層層的解碼，將每一個景象從我們的血液里面提煉出來，就像讓鹽從海水里面結(jié)晶出來那樣，讓漂泊的情結(jié)呈現(xiàn)出完整的原貌，也讓柔軟的情感找到堅實的依靠。

城市太擁擠了，裝不下這個名字，家鄉(xiāng)只好躲在天邊，和草站在一起，模仿花的樣子，綻放空曠和緩慢。當(dāng)我站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回望博爾塔拉的時候，距離忽然催生出了歲月的滄桑和隱忍的牽掛，一種被叫做思念的情緒，慢慢升騰出來，占領(lǐng)了我的胸口和語言。原本平常的事件和平凡的人物，漸次被喚醒，使得那些隱匿在草原深處的細節(jié)，躋身向前，在記憶里游走和回放，急不可耐地展現(xiàn)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當(dāng)我開始訴說的時候，家鄉(xiāng)變得清晰起來，也變得溫暖起來。那是歷史和親情留下的溫度，給后人取暖。

常常自豪地認為，我們記住了故鄉(xiāng)的模樣：高聳入云的天山，蜿蜒曲折的河流，遼闊悠遠的草原，寂寥空曠的荒漠……這一幅幅極具象征意蘊的畫面，是故鄉(xiāng)呈現(xiàn)給這個世界的名片。在沉靜的思索里，真的想走近她，觸摸一些往事的時候，故鄉(xiāng)反而退向遠處，成了一個虛幻的背景，導(dǎo)致我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為什么自己置身其中的時候，竟毫無知覺，而離開之后，她卻魂牽夢繞又無法抵達。由此看來，故鄉(xiāng)不是用來度過的，而是用來回望的。

我們和故鄉(xiāng)之間的情感依戀，是不可復(fù)制的。我們給每一株花草命名，替每一次歡樂立傳，讓平庸的生活有了況味和波瀾。

故鄉(xiāng)不會忘掉每一個孩子，就像天空不會漏掉每一顆星星一樣，即使走得很遠了，也如群星閃爍。這是被故鄉(xiāng)擦亮的內(nèi)心所折射出來的光芒，它依然能映照出我們最初的夢想。

更愿意相信，故鄉(xiāng)是我們最可靠的收藏庫。第一聲啼哭，是被荒漠的風(fēng)收藏的；第一串腳印，是被塵土飛揚的黃土路收藏的；第一首情詩，是被長滿水曲柳的小河收藏的；第一次愛情，是被一只斷了弦的舊吉他收藏的。許多的第一次，都交給了故鄉(xiāng)，它們構(gòu)成了我和故鄉(xiāng)之間特有的秘密。正是這些不可重復(fù)的細節(jié)，故鄉(xiāng)記住了我的特征，并騰出一域空間，存放我的一生。

一萬個人，會有一萬個故鄉(xiāng)，這是生活留給我們的成長途徑，它讓一個人區(qū)別于蕓蕓眾生，也讓一個人帶著故鄉(xiāng)飛翔。而一個故鄉(xiāng)，會牽動成千上萬的人，故鄉(xiāng)把每一個人都當(dāng)成了種子，種進了鄉(xiāng)音和鄉(xiāng)土里，開花或者結(jié)果，都能嗅到故鄉(xiāng)的芬芳。

青色草原鮮花芬芳，駿馬白云下自由馳騁，雄鷹藍天里展翅翱翔，賽里木湖蕩漾著天鵝的夢想，氈房把炊煙畫在天上……歌詞的描述與記憶的景象疊加起來，成為故鄉(xiāng)最動人的環(huán)節(jié)。她的美麗被我們一頁一頁翻開，仿佛順著出走的足跡，我們就能一步一步退回到最初的童年，退回到生命的起點。我想，那時所有的人都能發(fā)現(xiàn)，我們才是故鄉(xiāng)最完美的詩篇。

用文字和故鄉(xiāng)對話，其實就是把散落一地的情節(jié)串聯(lián)起來，是一個人與一個地方的相遇。我的訴說就是這塊土地的表達，當(dāng)我娓娓道來的時候，我在講自己，更多的是在說這塊疆域。其中的脈絡(luò)，無論激蕩還是舒緩，無論悲傷還是快樂，故鄉(xiāng)是能聽懂的，畢竟她與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全程。

一次鄉(xiāng)朋聚會，一耄耋老者，拄杖而來，聽到故鄉(xiāng)牧歌，竟老淚縱橫。他說歲月行將埋沒腐朽的軀體，卻無法掩蓋故鄉(xiāng)的眷戀。正是一個個游子真摯的情感，才養(yǎng)活了故鄉(xiāng)清晰的容顏。

故鄉(xiāng)，已成為我們攜帶一生的印章，也是鐫刻在心里最穩(wěn)固的方向。詩和遠方，就是她俊俏的模樣。

心中的河

喜歡一首草原歌曲《心中淌出的河》：千里牧場，遼闊的歌海，馬背牧人，乘風(fēng)的輕舟。悠揚的旋律像起伏的山坡，又似散淡的白云，千百年里，只用一種姿態(tài)飛翔。

有一些詞是屬于專供的，只有特殊的地域才能涵養(yǎng)出與之相匹配的氣魄，比如雄渾之于天山，比如遼闊之于草原。站在被天山拱衛(wèi)的茫茫原野，任憑草像決堤的江水，洶涌澎湃，漫無邊際。置身這樣的境界，你會忽然覺得，那些弱不禁風(fēng)的詞匯和無足輕重的幽怨，早已逃之夭夭了。博爾塔拉草原用它的遼闊和蒼茫，剝離掉所有的負贅，只留下筋骨和感動。讓你的身心瞬間透明起來，也輕松起來。你有了做一縷清風(fēng)或者一株蒿草的沖動，這時候，你已經(jīng)成為曠野的一部分了。

你可以俯下身子，向一株草致敬。向它的渺小和安靜致敬，向不會開花的命運致敬、向被荒漠驅(qū)趕的高度致敬。在與雪線齊肩的晨曦里，綻放自己的夢境。理解草原，要從觀察一棵草開始。你就找到了事物的起點，有了支撐情感走向的根基。更多的時候，樸素比奢華更具生存的定力。

你還可以慢慢抬起頭，極目遠眺。最終會發(fā)現(xiàn)，即使窮盡氣力，視線也無法企及天際，遠方早就成為未知的象征。不要總想看透一切，超越一切。在草原，過程遠比結(jié)果重要得多。一如這清澈的溫泉河水，在蜿蜒曲折中，默默徜徉。任憑一些花草高過它的水面，隱伏在綠色之下，托著裊裊的馨香，托著整個春天的夢想。

在溫泉大地上，沒有一條河流是雷鈞萬霆或者疾速飛逝的，仿佛是為了配合緩慢的節(jié)奏和舒緩的意境，所有的事物都降低了速度，溫泉河谷也是在九曲十八彎的回望中，折映出粼粼的波光和柔性的嫵媚。這樣的徘徊，便有了撫摸的意蘊，溫泉大地的每一寸肌膚因此芬芳起來。在溫泉，你能見到水與草之間，如此地依依不舍，繾綣纏綿。在溫泉，水找到了自己應(yīng)有的純凈品格和稟賦的柔美本性。

這里是粗獷和細膩的統(tǒng)一，是巍峨和弱小的對應(yīng)，是硬朗和柔順的融合，是放縱和憐愛的交織。兩種完全不同的秉性，被溫泉的山水和草原聯(lián)袂起來，繪制出一幅剛?cè)嵯酀纳剿L卷。

歌中還唱道：沿著馬頭琴的旋律，隨著乳香向彩虹飄去。心中淌出的河，唱給遙遠的歌。當(dāng)面對這一望無際的遼闊時，不要總把目光伸向遠方，可以靜靜站在溫泉河邊，用專注的目光致敬一條河。用一個微笑，一次凝視，來滋養(yǎng)身旁的一株草、一朵花。它的意義，遠勝于你眺望無法預(yù)知的遠方。

遼闊之上，有著無垠藍天和千仞雪峰；有著季節(jié)輪回和萬里長虹；有著俯視我們的蒼鷹和鴻雁；有著磨礪我們的風(fēng)雨和寒冬。

遼闊之下，是些渺小的草和弱小的昆蟲，窮其一生它們也只能生存在這狹小的區(qū)間里?；蛟S，在它們的眼里，我們才是遼闊的化身。

遼闊是從心中淌出的河，心的飛翔，才是遼闊應(yīng)有的方向。

遠處的草原

從一個城市，向著草原進發(fā)的時候，其實我們的心，已經(jīng)開始綠了。這是自然帶給我們的先期抵達，它讓我們的精神體驗相對于身體，要輕盈許多。所以，被我們常常穿越的這段距離，更像是由堅硬物質(zhì)向柔軟情感的過渡。對于生活在以荒漠戈壁為統(tǒng)馭的新疆人而言，草原已幻化為一種支撐美好憧憬的符號，它讓更多的心靈，保持著郁郁蔥蔥的生機。

對于草原，我們得騰出一些時間去感悟，一如我們得留存一些空間儲藏走遠的童年一樣。我們當(dāng)然不能靠它來養(yǎng)活，但它卻會成為一種精神的參照，援引著現(xiàn)實不時地蒞臨其上，來溫暖當(dāng)下的生活。

當(dāng)你決定走向草原的時候，首先，必須放棄那種被稱之為“速度”的工業(yè)名詞，讓自己的心情散慢下來，散漫成一群吃草的牛羊，或者一位在草坡上枕鞭而憩的牧人。草原給了我們慢下來的理由：那緩緩流動的白云、微微拂來的清風(fēng)、在一朵花蕊間流連忘返的黑蜂以及輕手輕腳蕩向岸邊的湖水，都在注解著舒緩的曼妙。一切美好的感覺都是在慢中誕生的，這很容易讓我們想到愛情——那種于心靈深處漸漸滲透出來的牽掛，那段花前月下、海濱湖畔的流連，都在點點滴滴融化著今生的結(jié)緣。較之于生命而言，慢是趨向從容的開始，也是形成淡定的前提；是體驗美好的階梯，也是抵達彼岸的舟船。

從一開始，你的心情就會隨著路況的周折而慢慢發(fā)生變化，結(jié)束了平直寬闊的象征著現(xiàn)代成就的高速路之后，山區(qū)一下變得逍遙起來，路則成為一條被大山隨風(fēng)擺弄的綢帶，百轉(zhuǎn)千回，盤桓在崇山峻嶺之間；跌宕起伏，出沒于蒼松翠柏深處。路的境界仿佛是為了配合草原的心態(tài)而衍生出來的，像一本好書的引言。這讓我們的情緒，很容易就被環(huán)繞進一種云山霧罩的氣氛里，聽任思想被攀緣而上曲徑引導(dǎo)著，一點一點朝著充滿綠色的方向著陸?？v橫交錯的山脈仿佛橫刀立馬的衛(wèi)士，總是將大美庇護于遙迢的絕境之外，這或許就是新疆大草原所稟賦的共性吧。

草原結(jié)伴著湖泊，一直躲在山霧屏障的背后，待車子沖開最后一道山梁，才倏然跳躍出來，來不及剎車的目光，猛然和它們沖撞個滿懷，先是意識瞠目結(jié)舌，而后是瞳孔蓄滿驚嘆。

將花草平鋪直敘的是賽里木草原，用碧水映透藍天的是賽里木湖。

我們到來的時候，草已經(jīng)很深了，可以看出，在此之前，這些草一直隨性地生長，一株挨一株，無序而嘈雜。它們擁擠在一起是為了相互取暖嗎？或者是為了傳遞彼此成長的消息？我無法猜透這些草的品行，正是因為草的擁擠，綠色被匯聚到了一起，一如水的擁擠把海洋匯聚到了一起一樣，遠遠望去，這些草竟有了萬頃碧波的神韻，在我們的視覺范疇內(nèi)，草原和海洋同時具有了遼闊的屬性。

如果你極目盡頭，就一定會看到，草其實早就擺好了姿態(tài)，在等著我們，讓所有的視覺一下就被奔襲而來的綠色淹沒了。如果不是飛馳而來的山擋住了草的走向，這些洶涌的潮水會一直排浪藍天之上的。站在草原上，你會覺得，沒有草干不了的事。低洼或者高坡，它們都能極為輕易地據(jù)為己有，草把自己的意志演繹成了整個世界的走向。

這時候，你可以俯下身子，慢慢撥開草叢，輕輕拔一株草，看到一些泥土被細細的根抓裹著，草顯得柔弱而渺小，甚至綠的有些灰白和淡定。一株草和一滴水排除了個體存在的狀態(tài)之外，對于匯集成群體的效果是一致的，都會浩浩蕩蕩，都會氣勢磅礴，而這些偉岸，都來自每一株渺小的力量。仔細想想，其實，這個世界上所謂的強大和弱小，是沒有絕對界限的。往往是這樣，孤立的龐大最終抵不過渺小的匯集，一滴一滴的水，能匯聚成洪流，摧城拔寨。一粒一粒的沙子，能拼湊起龐然的沙漠，掩埋地球。

在遠離大海的西部，草原用蒼茫的品質(zhì)，彌補了海的缺憾，把綠色的個性，一直蕩漾到天邊。而一匹在草尖上奔馳的駿馬，則更像一艘碧波之上的快艇，飛馳電掣，勇往直前。

仿佛是為了映照海的秉性，賽里木湖與賽里木草原并列在了一起。坐在湖岸，左邊是碧草，右邊是碧水，看得久了，我竟有些分辨不出哪是草原哪是湖水了？或者我已經(jīng)將它們?nèi)诤显诹艘黄?，存儲于胸，成為心靈的氧吧。

看著看著，你就會感到，無論是草原還是湖水，其實，都在瞪著一雙清澈的眼，凝視著我們，眼里裝滿了與生俱來的純凈。面對這樣的通透，常常讓我們情不自禁地低下頭來。

草原是高貴的，湖水是高貴的，甚至連我們呼吸到的被花香過濾的空氣也是高貴的，在這些高貴的品質(zhì)面前，我們的靈魂也開始透明起來。

站在草原之上，你無法不把自己的內(nèi)心，放飛成一只翱翔的鷹，守護著這片圣潔。

每一個黃昏和黎明，天空都會寫滿，鷹的眷戀。

巴音阿門

巴音阿門仿佛是精河留給婆羅科努山的一句暗語，默誦幾遍，就會有一扇奇異的大門款款開啟，那里山幽境異，那里飄仙溢魅。這種想法是在車子駛近巴音阿門山腳下，被繚繞的云霧和蒼翠的松柏催生出來的。

新修的柏油路，像埋在大地肌膚里的血脈，將精河縣城和天山支脈連通起來，車子模仿著血流的形態(tài)，往大山心臟奔涌。臨近山邊時，一株人造的巨型胡楊，壓低了弓形的身子，擺出一副拱門的造型，將路赫然截住。橫梁處飛舞著幾個草書：巴音阿門景區(qū)。由于門的存在，使得原本聯(lián)袂在一起的景區(qū)，被斷然劃分成了內(nèi)外兩個不同的階層，像高等學(xué)府的校門，從心理上，把原本樸素的價值觀分割開來，讓我們的欣賞和判斷，因為門的存在而產(chǎn)生了落差。繳費之后，印有景區(qū)獨特風(fēng)光的門票，看上去更像一句有價的提示，使我們剛才還散漫的情緒，漸次聚攏起來。

車子越行越高，從縣城的海拔600多米處已攀升到了山腳下的1500多米，開始進入大山的腹地了。透過車窗，可以看見西側(cè)的山峰，煙圍云繞，部分山尖深入云端，仿佛孫大圣偷摘蟠桃向天界伸出的手臂，而近處山澗流淌的溪水，恰如無忌的童言，喧嘩而夸張地在我們的耳膜間，發(fā)表著對大山的贊譽。溪水是從大山深處流淌出來的，像一首歡歌，余音裊裊，在鮮花疊印和叢林密織間，飄遙而至。有水的相伴，整座大山都顯得靈動起來，巍峨間透露出了婉約和纏綿，像這條蜿蜒曲折的山道，車子在曲折中，越來越接近風(fēng)景的真諦。

順著山邊一條砂石路，幾道徘徊之后，車子駛?cè)肓撕望惿角f——一個花草恣意茂盛，雞鴨信步田園的很大的院落。我們剛下車即刻被幾十只毫無懼色的雞群包圍，它們先是瞪圓了眼睛細細打量著我們，繼而緊跟在我們身后，浩浩蕩蕩簇擁著走向預(yù)定的包房，幾位女士心生恐慌，驚呼著小跑起來，惹得幾只體健的雄雞，竟也撲棱著翅膀一路追逐，直至將她們追入坐落在池塘邊上的一座板房內(nèi)。

板房不大，遠遠看去，半壁懸建于水面上，半壁掩映在草叢間，尚未進入，就讓我們的心里同時具有了江南水秀和草原花香的雙重意境。房間墻壁上，一扇大窗朝南洞開，坐在地毯上舉目眺望，幾縷白云描空寂，一池秋水映蒼山。憑窗低視，我們仿佛置身一艘靜泊的船舫。腳下的一汪清波，浮動著幾只閑棲的白鵝，紅掌下依次排開的漣漪，讓山的靜謐也在清澈的波紋里，慢慢回蕩開來。

時間像一位體質(zhì)不好的老者，力不從心地頹坐在山下，沒能跟進山莊，這使得我們舒緩的心情不再受時間的敦促，一切都顯得隨性而e53e387a20685c5653b67428a7a34dc3自得。缺少了緊迫的約束后，云霧的散漫更找到了悠然的理由，它們在視線里，不斷地變換著身姿，忽而不絕如縷，煙絲般纏山繞梁，忽而迷蒙混沌，迷霧般湮松沒柏，仿佛不知疲倦的孩提，嬉戲于山谷、密林之間。忽見一團云霧，沿山脊而下，直沖著我們的板房斜奔過來，剛才還徹藍空靈的天際，瞬間便水霧蒸騰了。你仿佛能聽見由遠及近邁著貓步輕輕走來的細雨的腳步聲，當(dāng)側(cè)耳想仔細鑒別時，卻又不甚真切了。一陣微風(fēng)掠過，你才覺出潮潤的水汽已經(jīng)打濕了臉頰，緊隨其后的細密雨絲裹挾著清涼，便無遮無攔地開始演繹一派江南的韻味了。每一株花草都舉著渴望，承納雨露的滋潤。與山里的雨相比，平原的雨總顯得有些高高在上，似乎被賦予了某種使命，在深思熟慮之后，才從天而降，急促而磅礴。而山里的雨更像是一位涉世未深的少女，欲言又止欲罷還羞，它的蒞臨似乎不是履行一種責(zé)任，而完全是表達一種情緒，所以，山雨讓我們覺得更具感性的情懷，也就更貼近我們的心靈。站在水霧中間，伸出手你就能觸摸到雨的肌膚，張開鼻息，水汽便會涌進你的肺腑。人雨之間，其實已分不出彼此了，人在云霧中出沒，霧在肌體內(nèi)循環(huán)。是海拔的高度，讓我們接近了自然，接近了真實，也接近了純粹。所以，有時候，無論是人還是植物，都需要一定的高度，來還原我們的秉性。

此時的山雨，更像是一位魔術(shù)的高手了，只瞬間工夫，便將剛才還煙塵彌漫、陳村舊貌的環(huán)境，變換成清新雅致、翠綠如茵的景觀了，每一朵野花都極具出水芙蓉的高潔。飄落池塘的雨滴，想極力放緩腳步，不忍心驚擾幾對在塘內(nèi)享受愛情的白鵝，卻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好奇，紛紛失足入水，在塘面畫滿了大大小小的水圈，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這些散作一團的雨的足跡，竟創(chuàng)造了更顯詩意的生活情趣，鵝們結(jié)伴嬉戲，在一個個此起彼伏的波紋間穿梭游弋，山雨更催生了它們愛情的純凈和浪漫。如果鵝的最終歸宿不是成為游客餐桌上的佳肴的話，能在這樣的綠色環(huán)境里窮盡一生，即使今生無愛，也當(dāng)是禽鳥的幸事。

就像來時的翩然而至一樣，雨走的時候也悄然無聲。我們收回目光，圍坐在茶幾前，剛喝下半杯熱茶，再回身，雨已了無蹤跡，只留下一派濕漉漉的景象，就像剛掩門而出的麗人，房間內(nèi)只留下了她縹緲的體香。

與我們同來的兩位老畫家趕緊走出戶外，支起畫架，把自己的藝術(shù)感受投入到蒼山翠柏之中，用五顏六色的顏料，構(gòu)筑對美好景致的記憶。

細雨過后的巴音阿門，更顯出了山的嫵媚和俊朗，一切朦朧的罩影漸漸退去，蒼翠和偉岸聳立成我們視線的主題，作為天山驕子，婆羅科努山的雄性氣勢，使之成為傲視精河縣域一萬多平方公里的統(tǒng)領(lǐng)，它站在海拔的最高處，以自然的法則統(tǒng)治著季節(jié)的輪回和歲月的更迭。山谷間時聚時散的云霧，應(yīng)該是它情感最柔軟的部分，山知不知道，正是這最具柔情的細節(jié)，才打動了花草、樹木，以及觀景賞花的游子，就像許多偉人，最能感動我們的不是他叱咤風(fēng)云的撼天動地，而是細微情愫的真實表達。

許多相互依存的東西是無法分開的，云霧是大山最生動的思想，大山是云霧最可靠的依托。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