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池塘（外兩篇）

太陽從西邊的雞公山山頭沉下去，樸塘村就沉浸在了月光里。

我少年的村莊，一直是那么讓人流連忘返，泛起無盡的思念。

村子里的月光，水一般柔順。月映照在池塘的水面上，泛著銀光。若是有風(fēng)，水面就蕩起一層層銀波。銀波在月光下閃爍，池塘四周蛙聲響應(yīng)，鄉(xiāng)村就開始有了生命向上的吶喊。更多時候，月光像一雙手，將池塘這把遺落在鄉(xiāng)村的琴弦輕輕撥弄，鄉(xiāng)村就變得朦朧與優(yōu)美起來。

月光下的池塘是踴躍的。戲水的少年，浣衣的女子，夜歸的牧人，砍柴的老者，都會在池塘里漿洗生活的勞累。老屋前有個池塘，在村莊的腹地。山谷里的泉水經(jīng)過老屋后面，蜿蜒流淌到池塘，水清澈而明亮，像一把鏡子，照亮村莊。因為離家近，我少年時喜歡在這個池塘里戲水，偶爾幫助母親挑上兩桶水澆菜園子。

不管是白天還是月夜，池塘總是一片熱鬧。村里人養(yǎng)的幾只小鴨小鵝在池塘里日夜游逛，給本來寂靜的池塘帶來生命的靈動。我與小伙伴經(jīng)常在池塘里洗澡，驅(qū)趕這些小鴨小鵝。每當(dāng)這個時候，它們都會奮力地“紅掌撥清波”，水面上蕩出許多優(yōu)美而細(xì)長的圓弧。偶爾，它們也會“嘎嘎”叫喊著，振著翅膀，不停地拍打水面，將月夜一再撩撥。

村莊的寂靜讓池塘邊的小鴨小鵝悠然自得。它們時而上岸，時而游于水中。偶爾，你會看見一只小鴨一頭栽入銀白色的水波里，將頭扎進(jìn)水里，尋找水草或更美味的食物。至于屁股和尾巴，自然是高高“挺立”在水面的啦。多年后，每逢我觀看跳水比賽，就會一再想起故鄉(xiāng)池塘邊的小鴨小鵝。它們就是鄉(xiāng)村的運動員，池塘就是它們的運動場。

樸塘村的池塘四周沒有垂柳，只有旺盛的水草。村里人喜歡把菜地與果園開墾在池塘周邊，方便澆灌。在故鄉(xiāng)，夏天的菜地與果園迷人無比。綠的冬瓜、豆角，紅的辣椒、西紅柿，紫的茄子，金的南瓜，白的香瓜，還有橘樹、苦楝樹、椿芽樹，李子、桃子，應(yīng)有盡有。一到瓜果飄香的時節(jié)，池塘邊就多了熱鬧的故事。守園人夜半的吆喝聲在村莊上空清脆回旋。一群群小孩子看著東邊的西瓜熟了，西邊的桃子熟透得如臉龐一樣嬌美，就開始思量月光下的“偷盜”。當(dāng)然，村莊民風(fēng)淳樸，少年們偷桃摘李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盜竊。在物資匱乏的年代，月光下的“巧取豪奪”恰是對美好生活的另一種向往。

我喜歡月光下的池塘，果子熟了后，有些會隨風(fēng)掉落到池塘的邊沿。偶爾墜入水里的果子，擊打著水面，“咚”的一聲就沉入了水底。這時候，小伙伴們要是在池塘里游泳，就會競相爭奪。棗子熟了的時候，一顆顆紅彤彤圓滾滾的棗子，如珍珠一般墜落，入口甜脆。果園主人如果趁著月光摘取，小伙伴們更是歡欣鼓舞。大家一邊幫主人撿拾，一邊品嘗鮮美的果實。待主人收工，每個人都會得到一捧。

月下的池塘涼爽清幽。待到十五左右，月光就圓潤起來。池塘在前半夜熱鬧非凡，等人們洗滌后上了岸，才會漸漸沉悶下去，給人一種深幽的孤寂。此時，池塘里還有一群熱忱的生命游弋于水底，或者在水草邊吸食露珠。它們與水浮蓮一起，在月光下堅守著這一方生命之源。直到清晨的太陽從東邊山頂慢慢爬上來，公雞伸著長脖子啼唱著鄉(xiāng)村的晨曲，池塘邊又有了新的故事。

后來，山上的泉水逐漸干涸，年輕的鄉(xiāng)親們都奔波在外，小村的菜地果園也長滿荒草，池塘的水也開始發(fā)綠。家家戶戶的少年不再到池塘里洗澡，池塘就變得蒼茫起來。

如今，樸塘村靜了，月夜也靜了。唯有蛙鳴和蛐蛐的歌唱斷斷續(xù)續(xù)在故鄉(xiāng)守候。

有月的夜晚，池塘上泛著銀鱗般的光斑，像幾滴眼淚，敲打著故鄉(xiāng)。

月光下的納涼

月光爬上山頂以后，夏夜的涼風(fēng)就偷偷溜進(jìn)了村子，徐徐地吹在樸塘村的各個角落，像一個夜行人，邁著輕盈的步子，在村子里游蕩。

我回到故鄉(xiāng)，在久違的夏夜乘著月光納涼。多年前，納涼是一件簡單的事情。即便貧瘠，村莊還是那么熱烈。而今天，納涼顯得奢侈。少年的朋友們散落在外，老人們無須在夏夜里手持蒲扇，他們幸福地享受著后輩行走他鄉(xiāng)創(chuàng)造的財富，并開始習(xí)慣于在室內(nèi)體驗電器等現(xiàn)代生活帶來的便利與清涼。

那夜，我搬了一張?zhí)梢巍讖埖首?，叫一家人在門前的禾坪上納涼。夏夜總是那么迷人，遠(yuǎn)處月光下行路人的腳步驚動了村里的狗。一只狗叫了，整個村莊的狗都附和起來。狗叫聲在月下的夏夜顯得那么熱切，如同一組慷慨激昂的樂章。納涼人不需要理會這叫聲，只顧夜風(fēng)與月光，以及星星的伴隨。月下的夏夜，有狗叫著，納涼的即便只有一個人，都不會顯得孤獨。

樸塘村的月夜是寧靜的，夏夜依舊如初。夜雁北歸，“嘎”的一聲雁啼，村莊就更加迷蒙一片。月光再好，夜雁的身影都晃如輕煙，兩行模糊的影子劃過天際，只聽得到它們的呼喚，悠遠(yuǎn)而又深邃。當(dāng)然，樸塘村的夏夜不光是雁過留聲，還有許多夜鳥的歌唱，宛如大地的心臟一樣跳動。我最懷念月下的貓頭鷹，在山溝的深處“啼喚”。少年時，母親經(jīng)常在有月光的夏夜里講述貓頭鷹的啼哭。如今，少了聚在一起訴說家長里短的鄉(xiāng)村，也少了納涼的氣氛。

我喜愛納涼，亦是對樸塘村山清水秀的靈氣發(fā)出的贊嘆。村莊四周是山，鳥在山林中歡鳴，泉水突突流入山澗，蜿蜒流進(jìn)村子的山塘水庫。這里有山有水，曾經(jīng)人煙繁盛。如今，月下納涼的人少了。家家戶戶的電器越來越多。蒲扇、手工做的蚊煙，都遠(yuǎn)離了生活的記憶，特別是這些年，樸塘村的種地人越來越少，更談不上種植花生、黃豆。少年時，每當(dāng)暑期到來，正是收割花生、豆子的季節(jié)。是夜，皓月當(dāng)空，家家戶戶摘花生，水煮黃豆、炒瓜子，老老少少在自家的禾坪邊吃邊勞作。少年時的歡呼雀躍，銘記于心。

年少時，趁著月光隨二哥到田野里抓田雞、泥鰍。準(zhǔn)備好干松枝，提一個鐵籠，點上火，到田野里四處尋找。月亮升了上來，田野四周霧露迷漫。泥鰍會大搖大擺地游出來，自由地伸展，吸汲著甘露。只要用火照著，用鐵爪一把拽下去，一條肥壯的泥鰍就收入竹簍。田雞更容易捕獲，在水塘或者田埂上，聞聲即可。要是收工早，家人正在禾坪納涼，趕緊烹炒下廚，掏上幾碗糯米酒，便可悠哉樂哉地品嘗美味佳肴。

這些年，我很少有機(jī)會親近故鄉(xiāng)的月光，納涼更是漸行漸遠(yuǎn)。當(dāng)有一天，像倦鳥一樣飛回村莊，月光依舊會穿越故鄉(xiāng)的胸膛，讓她感到內(nèi)心在隱隱作痛。因為，游子千里，都離不開母親納的千層底，一針扎痛的不光是母親的手，還有游子的心。而我，更希望在故鄉(xiāng)的月光下，執(zhí)一把蒲扇，像我的祖先們，搖晃著到生命最后的一刻，與故鄉(xiāng)融為一體。

月光下的唱戲

雙搶（夏天搶收、搶種莊稼）一忙完，村子里的喜事就多起來了。有了喜事，主人家會擇日在月下唱大戲。

我已有二十多年沒有在月下看過大戲了。樸塘村的大戲總是從縣城的花鼓戲劇團(tuán)請來專業(yè)的演出隊?；ü膽蚴枪枢l(xiāng)的傳統(tǒng)地方戲劇，我自小喜愛看戲唱戲，少年時最大的夢想是成為一名花鼓戲演員，丑角旦角都可以。

我在省城讀書時，在湖南省湘劇院寄住過一段時間，在那里看過長沙、衡陽一帶的湘劇及花鼓戲表演。曲調(diào)不一，各不相同。在湖南花鼓戲中，有上百支調(diào)子。故鄉(xiāng)自古屬于衡州府管轄，唱的是曲牌聯(lián)套結(jié)構(gòu)，輔以板式變化，粗獷、爽朗，表演者樸實、明快、活潑。在故鄉(xiāng)，即使白喜，都會有花鼓戲表演，而且多以小丑、小旦、小生的表演吸引觀眾。比如《劉?？抽浴贰哆\糧》等，洋溢著濃厚的鄉(xiāng)土氣息。

樸塘村田地肥沃，人也精明。每年夏天雙搶過后，家家戶戶都趁著糧食儲存豐富的時機(jī)擺酒慶祝各類喜事。這對于樸塘人來說，無疑是一場盛典。月光下的大戲總是吸引著四鄰八村的人，只要與樸塘村人沾親帶故，都會趁著這個難得的閑暇到村里看大戲。少年時，外婆家總會來一堆遠(yuǎn)親，每每這樣的夜晚，濃烈的肉味、水酒味，還有炒瓜子、炒花生、炒黑豆的香氣飄過村莊的上空，與喜慶融為一體，分不清是一家的喜事，還是一個村的喜事。

外婆、母親和叔伯娘親都是戲迷。大戲還沒開始，喜慶人家先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戲班子里的樂聲師傅會敲打起開場鑼鼓，一陣催促調(diào)子，禾坪的戲臺子下漸漸圍滿了各式各樣的凳子、椅子。鄰居中有精明的小生意人，一個籮盛著一擔(dān)炒貨瓜子，用竹筒量販賣。有人從鎮(zhèn)上的冰廠用塑料保溫箱馱來冰捧，不斷叫賣。

母親在村子里人緣好，認(rèn)識的人多。每次看大戲，很多鄉(xiāng)鄰都會把家里的炒貨遞一把過來，炒熟的黑豆、瓜子、花生，讓人盛情難卻。我看不明白大戲的內(nèi)容，卻喜歡看戲，皆歸功于這些美味零食的誘惑。

花鼓戲的樂器都是取材湖南民間的鑼鼓、小喇叭，還有銅恰、漁鼓、二胡、笛子等。曲調(diào)婉轉(zhuǎn)、悠揚，演員身著華麗的鳳冠霞帔或簡樸的鄉(xiāng)間裝束，以小丑、小旦、小生的表演最具特色。小丑夸張風(fēng)趣，小旦開朗潑辣，小生風(fēng)流灑脫。步法和身段比較豐富，長于扇子和手巾的運用，擁有表現(xiàn)農(nóng)村生活的各種程式，諸如劃船、挑擔(dān)、搗碓、砍柴、打鐵、打銃、磨豆腐、摸泥鰍、放風(fēng)箏、捉蝴蝶等。我尤其羨慕女演員聘聘婷婷的動作，蘭花指持扇，輕盈的蓮步，以及寬敞曼舞的水袖，令少年時的我們癡癡地崇拜與模仿。

一般人家喜慶，都會選兩個以上的劇目，所以每次大戲結(jié)束，都到了凌晨時光。樸塘村的月光歸于寧靜，四周的暗黑斑斑駁駁。戲散了，禾坪里人頭攢動，呼兒喚女的聲音不絕于耳。禾坪的四周一片狼藉，瓜子殼、花生殼滿地都是。禾坪外的圍墻垛上，歪歪斜斜睡著各家各戶的小孩兒，等待父母逐一去認(rèn)、去喚。

如今，村子里唱大戲的機(jī)會不多了。前些年，在家鄉(xiāng)遇見一次唱大戲，具體演什么劇目已記不清楚。但我要感謝樸塘村的月光，感謝月光下的大戲，讓我在南方獨處的夜晚，多了一份生命的歸屬與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