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不能自理;丈夫,借酒澆愁;家庭,搖搖欲墜……生活的種種磨難,沒能打倒武漢媽媽常玲利。
但任她拼命折騰,也未能找到出口。直到那日,對廣場舞的驚鴻一瞥,命運的齒輪開始了轉(zhuǎn)動——
不信邪,踉踉蹌蹌也要前行
1988年初,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神經(jīng)內(nèi)科給張博下了判斷:頑固性癲癇病,智商最多到3歲。
老張崩潰了。他期盼著兒子長大后博學多才,特意給取名張博,怎么能只有3歲的智商呢?
為此,他下班后常常獨自去喝悶酒,半夜醉醺醺地回家,借著勁兒“發(fā)酒瘋”。常玲利想正面開杠,但看到一旁的小張博嚇得渾身抽搐,頭都不敢抬,她忍了。等到把兒子哄睡著后,常玲利沖出家門躲到了大街上。
常玲利流著淚流浪在凌晨空曠的街頭,冷風陣陣拂過,常玲利打了個寒戰(zhàn),清醒了許多……
1962年,常玲利出生在武漢,從小就潑辣能干。1985年,常玲利與環(huán)衛(wèi)工人老張喜結(jié)連理。1986年,張博出生。
張博半歲時的一次高燒,落下了后遺癥,隔三岔五地抽搐,伴隨大小便失禁、口吐白沫。特別是在夜間,發(fā)病率極高。一旦張博發(fā)病,常玲利和老張就得熬一整宿,守在孩子身邊。
為了方便照顧孩子,老張?zhí)匾鈱⒐ぷ髡{(diào)到家附近的汽配廠。直到張博確診,老張被擊垮了。他嗜酒擺爛,動不動在家發(fā)脾氣。
但常玲利不信邪,醫(yī)學如此發(fā)達,怎么可能一絲希望都沒有?
1990年底,常玲利辭掉工作,全身心地為孩子治病。她帶張博去北京探訪名醫(yī),到上海問診專家,還去山里找中醫(yī)。十年間,醫(yī)院一趟一趟地跑,藥大口大口地吃,可張博的病情依舊沒有任何改觀。
醫(yī)生被這位執(zhí)著的媽媽感動,他勸說常玲利,不要再往醫(yī)院跑了,大人吃虧,孩子也受罪,不如接受現(xiàn)實,給張博找個學校上,挖掘一下潛能,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常玲利覺得醫(yī)生說得在理。2000年,她決定帶張博去殘疾學校上學,但這一決定遭到全家人的反對:“孩子活下來就不錯了,還要學知識?別難為孩子了?!崩蠌埜菨妬硪慌枥渌骸澳阏媸钱愊胩扉_!”
常玲利偏不信邪!她一次又一次地跑了好幾所學校,但校長都不敢收張博入學。常玲利保證說她跟在孩子身邊陪讀,癲癇發(fā)作時她負責,校長依然不為所動。
常玲利沒放棄。學校衛(wèi)生沒人做,她自動化身保潔;學校缺生活老師,她主動請纓。終于,她為張博爭取到了讀書的機會。
張博特別喜歡學校里的音樂課,回到家有時還會哼上幾句,這讓常玲利欣喜不已。那幾年是難得的平靜時光。
幾年后,隨著學校的課程越來越難,學習內(nèi)容越來越多,張博開始跟不上節(jié)奏,精神狀態(tài)逐漸低迷,癲癇發(fā)作的次數(shù)也更加頻繁。常玲利不禁黯然神傷:難道真的沒有一條適合兒子的路?
老張看著滿臉疲憊的常玲利,嘆了口氣:“你就別瞎折騰了,把兒子照顧好就可以了!”不得已,常玲利幫兒子退了學。
市中心嘈雜喧鬧,對張博的病沒有好處。2006年,常玲利決定帶兒子搬到郊區(qū)去生活。
婆婆不理解:“分開住哪叫一家人?”一向孝順的老張破天荒地表示:“只要對兒子的病情有幫助,我大不了每周跑勤快點,去看望母子倆?!币慌缘某A崂械襟@訝萬分,再看看老張篤定的眼神,常玲利心里一陣溫暖。
有了老張的支持,常玲利對未來獨自陪伴兒子的日子也增添幾分信心。雖然兒子的智商只有3歲,但日子一樣要過得安穩(wěn)而幸福。母子倆的生活很規(guī)律,白天買菜、做飯、料理家務,傍晚去小區(qū)外的廣場散步、鍛煉。
廣場上,一個連一個的廣場舞團隊,此起彼伏的音樂聲讓張博著迷。常玲利心里一動,這是兒子頭一次表現(xiàn)出強烈的興趣和情感表達。跳舞,興許是一條治愈之路。
果然,張博喜歡看跳舞。每天一吃完晚飯,張博都會主動催媽媽出門。當常玲利在廣場上跳舞時,張博也不亂跑,而是坐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有時還會跟著模仿,手舞足蹈。
更令人欣喜的是,張博犯病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常玲利心想:“這比吃藥管用多了?!彼龍远颂璧臎Q心。
不服輸,廣場舞跳出大名堂
2013年,之前張羅跳舞的鄰居有事退出,走之前將舞團托付給了常玲利。
常玲利是個不服輸?shù)呐?,既然負責了舞團,那就要跳出名堂。她在原來廣場舞團的基礎上組建了社區(qū)老年舞蹈隊——嫦娥藝術(shù)舞團,并報名參加了湖北省社會體育管理中心舉辦的舞蹈公益大課堂。
常玲利和兒子居住在武漢遠郊東西湖區(qū)柏泉街,而舞蹈公益大課堂在武昌區(qū),早上8點開始上課。每周末,天剛蒙蒙亮,常玲利就帶著兒子坐上公交車,一路換乘,趕往40公里外的洪山廣場。
這趟單程2個多小時的路,他們母子堅持了很多年。常玲利逐漸學會了蒙古舞、新疆舞等各種舞種。她除了自己給舞蹈隊授課,還自掏腰包請老師來上課。在她的帶領下,舞蹈團的水平節(jié)節(jié)攀升,活動也豐富多彩。
周末老張前來探望,也會默默地關(guān)心妻子:“手上的錢還夠不夠用?”常玲利看著老張洗得發(fā)白的袖口,推辭道:“夠、夠,你自己也別太省著……”老張的關(guān)心,讓常玲利感到這些年的堅持都值得。
2014年,社區(qū)要選報廣場舞比賽,派常玲利組織大家參加。可就在比賽前一天晚上,張博癲癇又發(fā)作了,全身抽搐,大小便失禁。勞累一整天的常玲利不得不立馬起身照料兒子,清理嘔吐物,換被子。好不容易把兒子照顧妥當,常玲利已經(jīng)是筋疲力盡,倒頭便躺在兒子的尿漬上睡著了。
在濕嗒嗒的褥子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常玲利感到頭昏腦漲。可是一想到還要帶領舞團去參加比賽,常玲利咬咬牙爬了起來,趕緊帶著兒子趕往比賽現(xiàn)場。
第一次巡演比賽,常玲利小組就獲得了武漢賽區(qū)二等獎。
老張周末來給兒子送藥的時候,張博把獎狀遞到他面前,滿臉期待地望著他。老張明白,兒子想要和他分享喜悅。他的眼角有點濕潤,對兒子豎起了大拇指:“你和媽媽都很棒!”
2016年,常玲利決定籌建隊伍挑戰(zhàn)“紅舞中國行”最大規(guī)模排舞賽的吉尼斯世界紀錄。
但是上哪里找人組隊呢?常玲利決定到各個街道,挨個找社區(qū)舞蹈隊,游說對方加入。她帶著兒子坐著公交在東西湖區(qū)四處奔波游說,花大半個月時間拉了一支500多人的民間舞蹈隊。
找人難,排練更難。心里有股精氣神,常玲利從不喊苦喊累,她自費為一些老年隊員購買物資,協(xié)調(diào)場地,讓排練變得井井有條。
比賽在黃陂木蘭山腳下舉行。比賽當天,天上下起了大雨,常玲利依然早早帶著兒子趕赴木蘭山,為布置比賽現(xiàn)場做準備。
由常玲利組建的東西湖區(qū)民間舞隊和武漢市其他區(qū)域的舞者齊聚,與全國另外14座城市的4.5萬名廣場舞愛好者一起,在相同的時間,同時開始這項萬人廣場舞大賽。
比賽開始時,上萬人一起舞動身姿,綠色的山頭,瞬間披上了紅色的外衣。雨越下越大,常玲利帶著隊友們越跳越起勁兒。張博也絲毫不懼大雨,站在隊伍前面,萌態(tài)可掬地扭動身姿。
等待比賽結(jié)果期間,常玲利心里十分忐忑。當主辦方宣布常玲利的隊伍喜占鰲頭,奪得桂冠,打破了紀錄時,常玲利高興地將兒子的臉蛋捏了又捏。兒子也露出驕傲的笑容,嘴里不停地念叨著:“媽媽真棒!”
常玲利將收獲的吉尼斯獎牌別在兒子胸前。張博看了又看,無比興奮。常玲利看著兒子頭一次表現(xiàn)出驕傲自信的神情,打心底高興。
待到周末,老張還沒進門,張博早已手拿獎牌,興奮地站在門口迎接。以前,老張總和常玲利吵架,張博有些害怕爸爸。隨著他們夫妻感情的變好,張博每周末都盼著爸爸來。
老張接過獎牌,什么也沒說。其實,當天老張一得知喜訊,就備好了排骨、雞蛋、牛肉……常玲利看著老張大包小包地往屋子里拎,嘴上說這不用買這么多,臉上早已綻開了幸福笑容。
不認命,一切都是“人間值得”
因為舞蹈,常玲利的世界變得廣闊。香港、澳門、日本……常玲利四處參加比賽,不管去哪里,她都將兒子帶在身邊。
每次出遠門時,張博都十分興奮。有一次,同行的舞蹈隊阿姨都說日本的冰激凌好吃,張博見狀擺擺手:“我不吃冰激凌,我要吃日本拉面,還要買給媽媽吃!”阿姨們聽了笑作一團,嘴里不??洫劊骸皬埐┳钚㈨槪还苁裁磿r候都想著媽媽?!?/p>
常玲利為舞團付出,團員們也用自己的方式關(guān)愛她。有時候在戶外,常玲利帶著張博去洗手間不方便,只要她在團里吱一聲,一群老大哥們都愿意幫忙。他們有的扶張博起身,有的幫他整理衣服,都把他當成自己的半個兒子一般對待。
張博鬧脾氣時,大媽大嬸們紛紛拿出自己的美味小零食,哄著他逗著他。甚至有時張博發(fā)起病,大家也能輕車熟路,安撫照顧張博。長年一個人照顧孩子的常玲利,總是感動地淚眼模糊。
偶爾,常玲利也不得不放下舞團,帶兒子外出看病。她上哪兒都會帶著小音響,只要有空閑,就會一邊放舞曲,一邊跟隨節(jié)奏翩翩起舞。兒子看著媽媽跳舞,也眉眼彎彎,平靜下來。在亂七八糟的生活里,總要找尋屬于自己的快樂!
隨著常玲利的舞蹈事業(yè)越來越壯大,張博的狀態(tài)也一天天好了起來。他不僅能生活自理,與人交流,更重要的是,他學會了關(guān)愛媽媽。出門時,他幫媽媽拎音響,回家后,他給媽媽端茶倒水。
常玲利身邊的姐妹們打心眼里為她高興:“你們母子倆都像獲得重生一樣?!背A崂犃诉B連點點頭。她說,她的心分成兩半,一邊是兒子,一邊是舞蹈,哪邊都不能缺。
2020年初,因突發(fā)新冠疫情,常玲利無法帶兒子出去跳舞。這時,群里有人提議,可以在線上直播呀。說干就干,常玲利裝起支架,就在云端帶領著姐妹們開啟線上廣場舞。
一旁的張博不甘示弱,也要像媽媽一樣當領舞員。常玲利看著兒子興致十足,便讓兒子站在C位。看著屏幕下方的點贊和舞友們的夸獎,張博越跳越興奮。
一次,張博因興奮過度,又突發(fā)癲癇,頭還不慎磕到桌子上,頓時鮮血直流。常玲利嚇傻了眼,趕緊給孩子處理傷口和嘔吐物。等到兒子熟睡過去,常玲利既自責又不斷反省自己:“以后可不能再這樣放縱兒子了!”
可是,等張博傷口好些了,他依舊要和媽媽一起跳舞。不管常玲利如何勸阻,都抵擋不住兒子那顆跳舞的心??粗鴥鹤尤绱藞?zhí)著,常玲利想,有時候放一放手,可能也未見得是件壞事。
常玲利沒有止步不前。趁著長時間在家里,她萌發(fā)了新的目標——考裁判員證書。說干就干,2020年6月,常玲利通過考核,取得了由湖北省社會體育管理中心頒發(fā)的廣場舞一級裁判員證書。
現(xiàn)在她除了帶領團隊參賽外,還經(jīng)常參加各類比賽的執(zhí)裁。
一襲黑色西裝,打上領結(jié),身姿挺拔??粗鴭寢寚烂C認真的模樣,張博也知道母親不一樣了,他會耐心地等候在比賽現(xiàn)場,為媽媽鼓掌加油。
誰能想到,這個賽場上英姿颯爽的裁判,曾經(jīng)在深夜躲上街頭絕望流淚。
老張看常玲利的日子越過越精彩,對她越來越服氣,再也沒有亂發(fā)脾氣。
有一次,張博在衛(wèi)生間洗澡,老張突然聽到“啪”的一聲鈍響,趕緊沖進浴室。只見張博躺在濕漉漉的地面,嘴里不停地吐著白沫。常玲利準備把兒子抱到沙發(fā)上,老張連忙攔住她:“你辛苦了這么多年,這次就讓我來吧!”
可是,老張用盡全身的力量也沒有拖動兒子,最后只得坐在一旁氣喘吁吁:“這些年真是太難為你了,我當年還那樣對你!”
常玲利安慰老張:“都過去了,還說這些干嗎?當年你一時無法接受兒子的病情,我理解。兒子當初已經(jīng)夠可憐了,我不能再讓他沒有一個完整的家?!背A崂f得云淡風輕,老張在一旁已經(jīng)泣不成聲。
有時候,老張看常玲利東奔西走十分辛苦,會勸說她:“照顧兒子已經(jīng)夠累,就別再跳舞了!”常玲利心里一陣溫暖,但嘴上不認輸:“我不跳舞,不運動,身體怎么能越來越硬朗?我還要活成兒子的驕傲呢!”
看到爸爸媽媽斗嘴,一旁的張博呵呵笑了。
2024年5月底,社區(qū)照例舉辦聯(lián)歡晚會,文藝愛好者們輪番上臺表演,贏得一片喝彩。晚會的幕后“導演”正是常玲利。她站在臺下緊張而亢奮,身旁的兒子激動地鼓著掌。眼前這一切,虛幻而又真實,成了常玲利心中的“人間值得”。
編輯/李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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