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君,文學博士,國家公派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聯(lián)合培養(yǎng)博士,南京大學訪問學者,現(xiàn)為南京工程學院校聘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美國作家賽珍珠研究。先后主持江蘇省社科聯(lián)課題、高校自主科研重大項目、高等教育教改課題、湖南省和平文化研究基地在內(nèi)的課題5項,發(fā)表學術論文數(shù)篇。
宋代詩人蘇軾有一首詞《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其中幾句是這樣寫的:“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碧K軾好友王定國因“烏臺詩案”被貶至嶺南荒僻之地,歌妓寓娘與之同行。三年后王定國北歸與蘇軾相見,蘇軾問及嶺南風土,寓娘回道:“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令蘇軾大受感動,便作詞加以稱贊。西方哲學家說過:“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xiāng)愁尋找家園?!?/p>
1892年6月,賽珍珠出生在外祖父母位于西弗吉尼亞州的家中,這是一座群山環(huán)繞中的白色的大房子。這里成為賽珍珠人生的起點,也是她家園意識表達的源頭。自幼被傳教士的父母帶到中國生活,賽珍珠同時擁有兩個世界,一個是她的出生地美國,一個是她后來生活其中的中國。成年后的賽珍珠感慨自己是一個沒有家的人,她始終能感受到自己在兩個國家都是異鄉(xiāng)客的身份。在這樣的嘆息中,賽珍珠產(chǎn)生了“我是誰”“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的疑問。
了解中美兩國文化的賽珍珠終其一生都在為她的兩個故鄉(xiāng)——中國和美國寫作,也為促進東西方之間的文化交流而努力,其情之深之真,令人動容。
正是因為中國和美國對其一生的滋養(yǎng),才有了賽珍珠后半生對中美兩個家園的思考與回望。她對家園的情感被不同程度和不同方式地移植到了她筆下的人物身上。她筆下的家園既有具體的物質(zhì)表現(xiàn)形式,如家庭、村落、社區(qū),人物也大都深深扎根在土地上。家園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土地、房屋、河流等,也包含在記憶深處用文字言說的“精神的家園”的文化意義,后者正是賽珍珠作品中不斷追尋的主題,充滿著精神和文化的內(nèi)涵深度。
在賽珍珠的長篇小說中,無論是創(chuàng)作于上世紀30年代的《大地》,還是上世紀40年代的《龍子》和《同胞》,始終圍繞著“土地”這個圓心。家園以土地為中心并向四周鋪散開來,三部作品呈現(xiàn)出傳統(tǒng)中國家庭在社會歷史進程中的“繁盛——衰落——復興”的過程,家園成為一個將國家和民族結合在一起的思考。在兒童文學作品中,無論是中國故事《余藍》中的兒童為國家盡忠,美國故事《山毛櫸樹》中的瑪麗為家庭盡孝,還是日本故事《巨浪》的寬恕力量,都激勵著讀者對賽珍珠兒童文學中的家園觀做深度的哲學思考,讓我們可以更好地觀照家園的生命張力和兒童家園觀生機勃勃的新生力。抑或是在傳記作品中,賽珍珠為母親寫的《異邦客》將母親凱麗對家的思念融在了她的生命之中,又將父親對精神家園的追尋刻在了他的靈魂深處。當回顧起自己的人生時,賽珍珠通過旅行的方式疊加了對中國和美國兩個家園的回憶。
近日讀到范童心老師所譯的賽珍珠短篇作品選《心歸故里》,從書名中的“故里”展開,說一說賽珍珠筆下的各種家。賽珍珠說過:我一生到老,從童稚到少女再到成年,都屬于中國。每個人的一生最怕的就是輾轉奔波、飄零如萍,沒有歸屬之地。毫無疑問,故鄉(xiāng)對于任何人都是溫馨又溫暖的存在,中國人的家園情結則體現(xiàn)得更為真切。故土成為人們的生命之源、根之所在和情之所依。通過這些短篇作品,廣大讀者可以再一次走近作家賽珍珠,走進她的家園書寫。
《雨天》講述了一個留美歸來的青年男子李德俊,學成回國后雖愿為祖國的發(fā)展貢獻力量,但卻好高騖遠,寧可賦閑在家。他小學老師的話直戳了問題的要害:“你們一心一意只要錢,差事又要輕松,又要不負責,薪水卻要得大?!崩畹驴r不時穿上從美國帶回來的洋裝和禮帽在大街上走來走去,為了他光亮的皮鞋不染上灰塵,還專門去見縣長要求建立一個“街道衛(wèi)生促進會”,縣長沒有答應,這與當時落后的社會環(huán)境和人們普遍不高的思想程度格格不入。李德俊在一次次的“新與舊”的對抗中備受挫折,脆弱得不堪一擊,最終以逃避現(xiàn)實的方式吞下鴉片自殺,故事也戛然而止。這部作品想要表達的主題是青年知識分子學成歸來積極推動社會的變革是可取的,但社會的進步不是一蹴而就,需要社會大背景的共同改變才能實現(xiàn)。青年一代實干才能興邦,空談只能是一場空。
另一部作品《老母》也是一個悲劇結局,兩代人在飲食衛(wèi)生習慣上產(chǎn)生了激烈的矛盾,最終以母親的自殺威脅而暫停。故事的沖突從一家人的吃飯開始,日常生活中的吃什么、怎么吃、用什么吃、吃多少,都將老母親逼入了無路可逃的絕境中。比如老母親喜歡吃燒辣椒、炒豌豆,兒子兒媳認為這是鄉(xiāng)下的粗東西;老母親沒有用公筷公勺吃飯,兒媳則將喝過的湯全部潑掉;又如老母親吃慣了大碗飯,兒子家用的是小碗,母親每天都覺得吃不飽……這些矛盾消磨了兩代人之間的親情,也淡化了傳統(tǒng)的孝道。從表面看是兩代人的思想差異,內(nèi)里是老母親代表的鄉(xiāng)村傳統(tǒng)生活習慣和兒子兒媳所代表的城市知識分子的新生活方式之間的不可融合。之前母親已將老家的房屋變賣供兒子海外讀書,她凄苦的晚年只能投靠兒子生活,而兒子和兒媳又容不下母親。小說的深意從兩代人“新與舊”的生活矛盾提升到了海歸青年與傳統(tǒng)生活的格格不入上,最終落腳于對知識分子脫離人民、脫離生活以及脫離道德責任的批評上。
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經(jīng)歷了巨大的變革,延續(xù)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制度搖搖欲墜。與西方列強入侵同時到來的是中國被迫打開國門,基督教入華傳教、義和團運動、辛亥革命、五四運動、軍閥混戰(zhàn)、北伐戰(zhàn)爭和抗日戰(zhàn)爭等,無一不沖擊著東方古國的民族心理認同和民族文化存亡。與此同時,各種西方思潮涌入,西學東漸強烈推動著中國存續(xù)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向新式教育轉變。中國和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將何去何從?中國內(nèi)部新舊文化的交鋒,在某種程度上正是中西文化的較量,是一次力量懸殊、強弱有別的文化碰撞?!督Y發(fā)妻》中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婚姻觀沖突、《雨天》中新式與傳統(tǒng)就業(yè)觀的沖突以及《老母》中衛(wèi)生與疾病的生活觀沖突,三部短篇小說分別聚焦于中西文化的碰撞并呈現(xiàn)出不同的沖突方式,引發(fā)讀者思考?!百愓渲閷χ形魑幕恼J知不僅僅是她個人的體驗,而且是以整個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思想文化變遷為大背景的。”在中國生活了近四十年,其間回到美國接受高等教育,賽珍珠既有東方傳統(tǒng)文化的沉淀,又受到西方現(xiàn)代思想的熏陶,使她可以從文化雙焦的視角客觀地考察東西方文化,在沖突與融合的背景下提出獨到見解。
賽珍珠還在自己的家中(青山農(nóng)場)創(chuàng)辦了“歡迎之家”,先后為五千多名混血兒童、殘疾兒童等尋找到美國的領養(yǎng)家庭,給每個孩子一個完整的家,使她倡導的“天下一家”的大同理念得到了具體的實踐,打破了地域的界限和情感的缺憾。家園成為賽珍珠跨越地理邊界、連接東西方文化的橋梁,是其世界主義理想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站在更高的角度看待自己和世界,是具有民族凝聚力和歸屬感的共同體。賽珍珠的家園情感既在她筆下塑造的人物中,也在她的生活經(jīng)歷和人道主義實踐中。從童年、青年到中年和晚年,從東方到西方,從小說到兒童文學,再到傳記和短篇小說,賽珍珠用自己的筆寫下了關于家園、思念、中國親人、共同體等的對話和溝通。面朝東方,望著回不去的中國故鄉(xiāng),長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