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覓雪山的人

崔故，1998年生，甘肅臨洮人，畢業(yè)于蘭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現(xiàn)居西安，在《人民文學(xué)》《作品》《飛天》《百花園》等刊發(fā)表過作品。

他把身上沾染的月色撣到門口，進(jìn)入客棧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他戴著黑色的禮帽，把臉藏匿到黑暗里，將身上背的行李安排在了房間最僻靜的角落。我看著他卸下鼓鼓囊囊的行李，坐在木頭椅子上吞下一碗茶。那時我就對你講，他肯定不簡單。你不以為意，還嘲笑我的敏感。我內(nèi)心透過一絲涼意，屋外的月亮像個巨型洞穴的出口，露出縹緲的光，挑逗著無能為力的人。

客棧里有幾個本地人，他們圍成一桌，要兩三碟花生米，又各要一碗清酒，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老板到他身邊，問他是否需要酒。他擺擺手打發(fā)走老板，垂下頭打起呼嚕，于是客棧里又添了新的噪音。我知道你忍受不了，可我們也是傍晚時分才來到這個地方，人生地不熟，應(yīng)當(dāng)謹(jǐn)慎一點。你握緊拳頭，朝一旁的虛空揮去，周圍平靜的空氣被劃拉開一道口子。他停止打呼嚕，抬頭盯著我們，目光寒徹，杯中的熱水居然結(jié)了冰。我一哆嗦，立馬叫你轉(zhuǎn)過頭，不要去招惹他。你卻瞪圓雙眼，眼里滿布血絲，一副要吃人的模樣。幾個本地人碰著酒碗大聲說笑，他轉(zhuǎn)過臉，又朝他們看去。我立馬把水放到一旁的火爐上解凍。那群本地人被他看得不自在，停了談?wù)?，屋里難得地安靜下來。坐東邊的一個本地人站起，說：“你們這幫外地人，我知道你們的心思。是不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過來，就為旁邊這座雪山？死了這條心吧，這雪山和別處的雪山?jīng)]啥兩樣。你們的愿望，它一個也實現(xiàn)不了。過不了多久，等開發(fā)商的施工隊來了，它自身都難保?！?/p>

雪山在客棧一旁神秘地立著，月色和周遭的雪勾兌，散著詭異的光。你聽了這話，突然泄了氣，小聲抽噎起來。我理解你的難過。家鄉(xiāng)遭受災(zāi)害，只有我們走了出來。一位老人曾告訴我們，在很遠(yuǎn)的地方，有一座雪山，它可以實現(xiàn)人們的任何愿望。我們?yōu)榱俗尨蠹一钕氯?，千里迢迢趕來，卻被告知是個騙局。你難過，我更難過。你趴在我肩頭，淚水打濕了我的衣服，滲下去，衣襟開始滴水。

坐北面的本地人站起，對剛講話的那人說：“胡說八道，小心遭雷劈！這雪山，可了不得。我比你大幾歲，聽長輩講過流傳下來的故事。這里以前氣候溫潤，土地肥沃，后來發(fā)生了災(zāi)害——有人說是火山噴發(fā)，有人說是發(fā)了洪水，總之死傷無數(shù)。災(zāi)害過后，有個老人拄著拐杖，往山頂爬。你們說神不神奇——上面那么大的風(fēng)和雪，他居然爬到頂了！他把拐杖插在山頂，跪拜三次，那風(fēng)啊雪啊就全停了。那老漢跟人說，當(dāng)時他一閉眼，一睜眼，就又直直回到了山下。之后那些在災(zāi)害中傷殘的人，當(dāng)天就痊愈了。那時候人們求這個神拜那個佛，都沒這山靈驗。你說它沒用？要真的沒用，現(xiàn)在還能有你？”

你停止哭泣，轉(zhuǎn)悲為喜，拍打著我的肩膀，晃動起來。我脫下外衣，搭在爐子旁的架子上，看他戴正黑帽，繼續(xù)盯著本地人看。

坐在西面的本地人將酒一飲而盡，站起說：“這雪山分明就是一個惡魔，比閻王還可怕。你們一個認(rèn)識不清，一個完全被騙了。你所說的災(zāi)害，就是雪山引發(fā)的！這雪山，它自然實現(xiàn)不了你的愿望。你不知道，那爬山祈禱的老漢，幾天后就因凍傷和風(fēng)寒離開了人世?！?/p>

你眼角又噙滿了淚。我束手無策，只能拿來爐上的水，給你補充水分。他依舊歪頭盯著那幾個本地人看，饒有興致。

坐在南面的本地人有些醉意，拍拍桌子站起：“你們都沒錯，這雪山到底是什么呢？把你們的看法糅起來，就是真實的雪山了?！?/p>

他把目光移到桌子底下，下面躺著一個人。那人手里握著酒瓶，搖晃著坐起，說：“都錯了，都錯了。把你們這些想法全扔了，扔了，就是最真實的雪山了?！?/p>

我看到你眼里滿布疑惑，和我一樣。我們千里迢迢趕來，難道真的毫無意義嗎？你目光呆滯，仿佛失去了生命。

他還是盯著本地人看，目光如炬。幾個人開始渾身發(fā)熱，紛紛脫掉外衣。東邊那個擦擦額頭的汗，說：“那個一身黑的人，你到這里是來干什么的？”

他指指我們，說：“和這兩個人一樣的目的。”

外面卷來一陣狂風(fēng)，搡開門，吹落了他的帽子。他彎腰去撿。桌子底下那人看到他的臉，大叫起來，掀翻桌子，揮舞著四肢跳出門，跑進(jìn)了凝重的雪夜里。他拍掉帽上的驚嚇，戴穩(wěn)妥，提了角落里的行李，說：“我該走了，我也在找尋雪山，不過不是這一座。”他出了客棧，托付給黑夜的背影不消片刻就完全被抹去了。

北面那個本地人說：“這人我好像去年見過，他似乎每年都來一趟?！蔽髅婺莻€說：“我也有印象。以前聽他講，他每年都會到全世界的雪山走一遭，卻從不上去，今天怕又是路過。不過他到底是為了什么？”南面那個笑笑：“他當(dāng)然是為了找雪山，只不過，他一直都在尋找的路上?！?/p>

那么我們呢？我們到底在找尋什么？“是該繼續(xù)出發(fā)，還是停在此處？”我轉(zhuǎn)過頭，輕聲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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