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鳥活動起源于西方,在西方已有悠久的歷史[1]。觀鳥愛好者通過鳥類繪畫、制作收藏標本與記錄觀察筆記等形式參與到鳥類學研究中。隨著博物學理念的不斷深入和自然觀察實踐在中國的廣泛開展,越來越多的民眾參與到觀鳥活動中來,鳥類學已然成為公民科學參與最為廣泛的科學領域之一。各種鳥類圖鑒與觀鳥主題文學作品大量涌現(xiàn),為鳥類科普帶來了極大便利。相比于西方鳥類學史的頗具規(guī)模,中國鳥類學史的研究還存在很大的發(fā)展空間和研究空白。如何利用好中國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進行本土化的鳥類學史書寫,陳水華所著的《形理兩全:宋畫中的鳥類》[2] (以下簡稱《形理》)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示范。
陳水華是我國著名鳥類學家,長期從事鳥類生態(tài)學和保護生物學的研究工作。其與中山大學生態(tài)學院劉陽教授共同主編的《中國鳥類觀察手冊》[3]匯聚了我國鳥類學研究和觀察的最新成果,是當下中國最為科學、權威的鳥類學圖鑒之一。《形理》作為一部鳥類學家進入宋畫領域的跨界之作,其科學性與專業(yè)性得到了充分的保障。這部“大家小書”為讀者展現(xiàn)出中國古代豐富的文化資源和背后的科學內涵。
《形理》一書開篇即寫道:“在早期人類心目中,鳥類因能自由飛翔,離天最近,被認為是一類能夠溝通天地和神靈的動物。鳥類又常和太陽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太陽崇拜的象征。對于獸類,人類的感情比較復雜,既是抗爭的對象,又是食物來源,因而敬畏參半。而對鳥類的感情,則相對單純,崇拜和喜愛的成分居多?!盵2]正因如此,鳥類在古代典籍中有著極為豐富的記載,這些記載是以往進行中國古代鳥類學研究的主要依據(jù)。
古代典籍的鳥類記載,主要可分為三大類。一是對經典的訓詁文獻。如《詩經》中曾言及30余種鳥類,后世解釋《詩經》的文獻如經學大師鄭玄的注文和孔穎達的《毛詩正義》,以及博物學家陸機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等文獻對《詩經》中的鳥名進行描述。而后雖有如清人徐鼎《毛詩名物圖說》及日人岡元鳳《毛詩品物圖考》等圖解,但這些也是基于經典訓詁的文字描繪進行的,并不是獨立觀察的成果。二是方志物產類文獻。我國素有修撰方志的傳統(tǒng)。物產作為方志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得到了研究者的充分重視。物產志主要記載當?shù)靥赜械膭又参镔Y源,因此描述的文字較為詳細。研究者利用方志物產進行的鳥名考釋和歷史地理分布研究已頗具規(guī)模。但方志中的鳥類記載存在命名混雜、輾轉抄撮等問題,也不能為鳥類學史提供過多材料。三是醫(yī)藥類文獻及其圖譜。我國古代本草學素稱發(fā)達,各種本草學著作傳承有序,至《本草綱目》堪稱大成。中醫(yī)認為,一部分鳥類具有藥用價值,因此在醫(yī)書中對這些鳥類的描述較為詳細,并為之繪制了圖像。這些醫(yī)書的記載和圖繪,是鳥類學家進行研究時較為可靠的材料,但因為醫(yī)書的輾轉傳刻,也造成了一些圖像的變化[3],對鳥類鑒定與研究會產生一定影響。由于文字記載的局限性和科學性繪圖的稀缺,造成了古代鳥類研究缺乏實質性進展。鄭作新院士指出:我國古籍中列舉的鳥類,由于始終沒有應用雙名制的科學方法,所以也沒有物種之間親緣關系的概念。這對我國鳥類學進一步的發(fā)展很有影響,終而導致鳥類的分類工作停滯不前[4]。
鳥類博物畫的大量繪制與出版是西方鳥類學發(fā)展的主要動力。中國古代的博物畫亦頗具科學價值,值得挖掘利用。近年來,博物學者王釗聚焦于《鳥譜》等清代宮廷博物畫,取得了系列研究成果[5]。黃小峰等對黃筌《寫生珍禽圖》的研究也體現(xiàn)出美術學者的博物學思考[6]。這些研究往往是出自博物學理論的角度和識別物種的傳統(tǒng)“多識之學”,并沒有進行一個斷代式的、全面利用生命科學方法的整體研究。在這種情況下,鳥類學家陳水華注意到宋代花鳥畫具有極致的寫實特性,并利用鳥類學、生態(tài)學的科學方法,以《宋畫全集》為抓手,對目前公開的宋代繪畫進行地毯式研究,考釋出67種鳥類,并在書中利用174幅宋畫為我們集中展示。以博物學的視角審視繪畫,他并不是第一人;而以自然科學的方法和人文藝術的理論相結合,嚴謹考察一代之畫作進行的鳥類學史研究,陳水華及其《形理》無愧于第一。
作者以鳥類學家的視角對宋畫逐一進行解讀,這是本書的一大特色。書名“形理兩全”之“理”既是指畫理又是指符合鳥類學理據(jù)。本書以“風格”“道統(tǒng)”“法度”“傳承”四個藝術概念為綱,分四章進行論述,將藝術特征與鳥類學理據(jù)進行了緊密的結合。“藝術為綱,科學為里”的敘述方式頗具啟發(fā)意義。具體來說,鳥類學的視角為畫作的解讀帶來以下諸多益處。
一是對藝術風格的辨析。作者選取了“黃家富貴,徐熙野逸”這一美術史論上的經典論題,以黃、徐各自對鳥類形態(tài)的描繪進行對比呈現(xiàn)。作者指出,黃筌《寫生珍禽圖》中所描繪的9種鳥類不僅形態(tài)逼真,連大小比例也基本參照這些物種的實際大小[2]。這反映出黃家富貴之處在于描寫精細,設色華美。徐熙《寫生梔子圖》中描繪的一只大山雀(Parus minor)喉部淡黃色和頭頸背部的黃褐色點狀羽斑均不符合大山雀的實際特征[2]。這便體現(xiàn)出了他“野逸”也就是不嚴謹寫實的風格。進而作者討論到了“寫生摹形,寫意傳神”這一對概念,從黃徐二人的藝術風格差異談到寫生與寫意的區(qū)別?!缎卫怼芬允喾嬜鬟M行風格對比與鳥類形態(tài)說明,將抽象的藝術概念的區(qū)別直觀體現(xiàn)出來,讀者一讀便明。
二是對取材途徑的辨別。傳統(tǒng)繪畫取材有“師古人,師造化”之說,論者各執(zhí)其說,導致風格亦有分野。對于不諳繪畫技法的門外人,如何看出師古人與師造化的區(qū)別,《形理》也從鳥類形態(tài)學上進行了詳細解讀。師造化,是取法自然,在鳥類身上則是忠實于鳥類實際情況,如黃筌《寫生珍禽圖》這般。而師造化又有寫生、豢養(yǎng)之別。黃筌《蘋婆山鳥圖》中描繪了一只棕頭鴉雀(Sinosuthora webbiana)站在蘋果樹枝頭的場景。棕頭鴉雀主要以昆蟲及其幼蟲為食,也食漿果、花蜜和植物種子,對蘋果這類大型果類并無太多興趣。但是蘋果樹葉布滿斑駁的蟲洞,顯然是樹上的昆蟲引起了棕頭鴉雀的興趣[2]。這種細節(jié)則是師造化的寫生體現(xiàn)。而佚名《繡羽鳴春圖》描繪了一只白鹡鸰(Motacilla alba)站在一塊太湖石上,但腳被繩子拴在石頭上[2],神情呆滯,顯然不是自然狀態(tài)。這種“師造化”雖然得其形,但不能得其神。佚名《梅竹聚禽圖》描繪了黑頭蠟嘴雀(Eophona personata)、山斑鳩(Streptopelia orientalis)、楔尾伯勞(Lanius sphenocercus)成雙結對站在樹上的場景。同時三對鳥齊聚一起,本身就不大真實。再加上這六只鳥大多看不到腳,樹枝看起來像均從背后穿過,因此作者推測,繪畫者并不熟悉鳥類與樹枝間的棲息關系,只是把別處現(xiàn)成的鳥類圖像搬過來,成雙成對、生硬地安放在畫中[2]。這種對鳥類與樹枝間的棲息關系細節(jié)的考究,也只有熟諳鳥類行為習性的鳥類學家才能夠發(fā)現(xiàn),并發(fā)現(xiàn)畫作為“師古人”的模仿之作。
三是對鑒定作品的方法?;蚁铲o(Cyanopica cyanus)是體型中等的鴉科鳥類,主要分布在長江流域以北,集中在華北和華中地區(qū),在分布區(qū)內為常見留鳥?;蚁铲o也是宋畫中的常見鳥類,在趙佶《寫生珍禽圖》、崔白《雙喜圖》及佚名無考年代的《梅雀圖》《秋塘鳧雁圖》《松澗山禽圖》《山鵲枇杷圖》等畫作中有所體現(xiàn)。作者考慮到灰喜鵲的地域分布,在南宋都城(今杭州)灰喜鵲比較罕見,故而這四幅無考時代作者的畫,很可能是出自北宋畫家之手[2]。這種根據(jù)鳥類分布輔助鑒定作品年代、地域的方法雖然并不嚴謹,但這種輔助方法極具啟發(fā)意義。
此外,作者在全書范圍內對藝術史領域的重要人物和重要著作在腳注中加以簡介,以及將畫作與鳥類實拍圖并排對照,這些細節(jié)均體現(xiàn)出作者重視本書的科普性,兼顧藝術史與鳥類學的雙重科普。
《形理》最重要的價值在于它在科學史上的貢獻和對中國鳥類學史研究的方法論啟示。作者以其數(shù)十年的鳥類學研究實踐經驗應用到宋畫品鑒領域,可以看作是一次次特殊的野外鳥調經歷。通過對繪畫風格的解說與論述,強調鳥類學研究應注重形態(tài)學與生態(tài)學并舉的道理。
《形理》的可貴之處在于它充分參考了材料。作者以《宋畫全集》為依托并結合個人所見私人藏家收藏的宋畫,做到了對目前公開可知宋畫存世之作的近乎窮盡式搜集。在此情況下,作者選擇174幅宋畫進行鳥種辨識與研究,其中發(fā)現(xiàn)的稀有鳥類是值得鳥類學界重點關注的。佚名《翠竹翎毛圖》中繪有四只噪鹛科的鳥類,《宋畫全集》鑒定為黑臉噪鹛(Pterorhinus perspicillatus),《形理》作者最初也認同這一鑒定結論。但作者經過對比發(fā)現(xiàn),圖中的噪鹛喉部呈現(xiàn)黃色,這就符合藍冠噪鹛(Pterorhinus courtoisi)的特征[2]。又如在趙佶《寫生珍禽圖》和《臘梅雙禽圖》中,作者通過對黑白兩色水墨畫中鳥類身上斑紋的分布以及雌雄異形等特征,鑒定出一種形似麻雀的鳥為黃胸鹀(Emberiza aureola)[2]。藍冠噪鹛和黃胸鹀均屬于我國國家一級保護野生動物,在文獻中少有記載。特別是藍冠噪鹛,除云南思茅有過記錄之外,目前僅在江西婺源一帶有相對穩(wěn)定的小種群,顯得彌足珍貴。此次在宋畫中的發(fā)現(xiàn),更是將藍冠噪鹛的記錄年代從1956年上溯了800余年。其他如橙腹葉鵯(Chloropsis lazulina)等鳥類在古文獻及古畫中均屬少見,而《形理》則一一呈現(xiàn)。
《形理》的實用之處在于它為我們觀鳥提供了指導。雖然《形理》是一部古畫賞鑒之書,但其中的鳥類學解讀都是日常觀鳥的經驗之談,對我們進行野外觀鳥活動亦有重要價值。作者在分析徐崇嗣《枇杷綬帶圖》時聚焦于壽帶(Terpsiphone incei)出現(xiàn)的時間與環(huán)境,飄逸的中央尾羽顯示出它處于繁殖期,而與枇杷成熟的季節(jié)剛好相恰[2]。這種注重鳥類活動與植物生長時間交集的考察方式提醒我們,在野外觀鳥時,應注意植物的生長階段,從而判斷候鳥的出現(xiàn)時間及其行為階段。又如對黃筌《寫生珍禽圖》中藍喉太陽鳥(Aethopyga gouldiae)的分析中,作者指出,通過藍喉太陽鳥的地域分布特點,可知畫家生活范圍為我國西南地區(qū)。而該鳥大多數(shù)時間生活在高海拔山地森林中,冬季會向低海拔地區(qū)擴散。作者因此推測,黃筌見到并繪制藍喉太陽鳥應在冬季[2]。這種綜合海拔、季節(jié)和鳥類習性進行的想象看似是憑空推測,實際上暗含了豐富的鳥類生態(tài)學知識,值得觀鳥者學習。遍覽全書,每一幅畫的背后都有作者對畫中鳥類的鑒定依據(jù),鑒定的篇幅并不長,這才是本書的彌足珍貴之處。面對塵封近千年的畫作,作者尚能兩三言便指出辨識特征,那么將這些方法應用于人們面前活靈活現(xiàn)的鳥類,豈不更方便?相信作者深入淺出的講解將會給資深“鳥人”帶來共鳴,更會使得廣大讀者加深對鳥類的興趣,加入觀鳥的行列中來。
《形理》一書是科學與藝術交織的賞鑒圖冊,更是鳥類學史研究和觀鳥活動的實用工具書。《形理》第一次以斷代的規(guī)模和科學的態(tài)度對中國博物畫中的鳥類進行了科學史的研究,是中國鳥類學史研究的新探索。相信本書將在中國鳥類學研究史和科普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當然,金無足赤,本書仍有一些地方值得商榷。在宋畫的收錄上,漏收了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藏佚名《冬雁圖》等畫作?!抖銏D》描繪了6只鴨科鳥類,其中1只全身雪白,結合身形特征可鑒定為雪雁(Anser caerulescens);其余5只雌雄異形,結合雄性頭頸紅色以及雌雄斑紋、身形等因素綜合考慮,可鑒定為赤頸鴨(Mareca penelope)[7]。此幅畫作可為《形理》補充兩種文獻及畫作中罕見的鴨科鳥類。在底圖的選擇上,《形理》書內吳炳《榴開見子圖》中鳥類眉紋呈現(xiàn)白色;而據(jù)筆者在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網站所見高清圖像,放大后鳥類眉紋呈現(xiàn)黃色。這對鑒定該鳥類為黃眉姬鹟(Ficedula narcissina)或白眉姬鹟(Ficedula zanthopygia)至關重要,可在再版時更換底圖或增加眉紋處特寫。在鳥類鑒定上,《形理》將黃筌《寫生珍禽圖》中一種鳥類鑒定為白腰文鳥(Lonchura striata),實際上應為黑尾蠟嘴雀(Eophona migratoria)[8]。圖像中該鳥類喙部為黃色夾雜些許黑色,而白腰文鳥與斑文鳥(Lonchura punctulata)的喙部均應為藍灰色,這一特征分別在佚名《霜筱寒雛圖》和趙佶《竹禽圖》中有所體現(xiàn),因此我們足能利用喙部顏色這一區(qū)別性特征進行鑒定,至于翼斑之缺失,則是《寫生珍禽圖》之疏漏。又如趙佶《寫生珍禽圖》中被鑒定為角百靈(Eremophila alpestris)的鳥類,圖像中并未顯現(xiàn)出頭上之“角”,根據(jù)體型及羽色分布,結合籠養(yǎng)鳥的常見種,當鑒定為蒙古百靈(Melanocorypha mongolica)[9]。白璧微瑕,這些問題并不影響我們對《形理》一書價值的認識。我們將寄希望于更多關于鳥類的宋畫被發(fā)現(xiàn),本書的進一步充實和完善將帶給我們更加美好的閱讀體驗。
以古代畫作納入鳥類學史的研究,還存在著諸多問題。如對不設色的水墨畫如何加以鑒定的問題,以及對汗牛充棟的明清畫作搜集之難與判斷其是否原創(chuàng)的問題等?;谒未L畫的特殊性和便利性,《形理》利用宋畫在中國鳥類學史研究上進行了成功的探索。如何借鑒《形理》的成功經驗,進行通代式的鳥類學繪畫研究是當下研究者應思考的問題。我們也期待鳥類學家推出更多相關研究專著和科普著作,以饗學界,以饗大眾。
[1]劉星. 鳥類愛好者與鳥類學的發(fā)展//劉華杰. 西方博物學文化.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9.
[2]陳水華. 形理兩全: 宋畫中的鳥類.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24.
[3]王家葵, 等. 《本草綱目》圖考. 北京: 龍門書局, 2018.
[4]鄭作新. 中國古代鳥類學發(fā)展的探討. 自然科學史研究, 1993(02): 159-165.
[5]王釗. 博物學視角下的清代宮廷繪畫研究. 自然辯證法研究, 2023 (01): 17-23.
[6]黃小峰. 蟲以類聚 鳥以群分: 黃筌《寫生珍禽圖》與宋代草蟲動物畫的歷史意義. 美術大觀, 2022(01): 69-79.
[7]鄭作新, 等. 中國動物志·鳥綱·第2卷. 北京: 科學出版社, 2016.
[8]傅桐生, 等. 中國動物志·鳥綱·第14卷. 北京: 科學出版社, 1998.
[9]鄭寶賚, 等. 中國動物志·鳥綱·第8卷. 北京: 科學出版社, 1985.
關鍵詞:宋畫 鳥類學 博物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