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西河畔長大的孩子

“鄉(xiāng)下是每個孩子的姥娘土。”劉曉東教授曾這樣比喻鄉(xiāng)下生活對一個人成長的意義。我深以為然。

我出生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小村莊，直到15歲考上師范，才離開它。我們村地處江漢平原，河湖溝渠很多。長江就在二三十公里外的縣城邊流過，不過這是我初中畢業(yè)后才知道的。我們村坐落在長江的一條小支流——松西河畔，這里有一望無際的田野，乃至于我一直以為全國都是這樣的地形。當(dāng)我成年后乘火車從武漢到廈門，見到火車幾乎整天在山里穿行時，我驚訝不已。15歲以前，最遠(yuǎn)除了到過幾次縣城之外，我從沒有離開過我們的那個小鎮(zhèn)、那個村子。

一

小時候，家里很窮，但我們卻感覺過得很快樂。更幸運的是，沒有餓過肚子，沒有經(jīng)歷過大人常掛在嘴邊的“吃糠咽菜”的年代。

我的家鄉(xiāng)有很多河、很多湖、很多溝渠，江漢平原嘛，素有“魚米之鄉(xiāng)”的美譽。我在讀曹文軒的《草房子》《青銅葵花》的時候，思緒往往會情不自禁地飄回家鄉(xiāng)，我在腦海里還原書中的場景，甚至在腦海里勾勒出這件事情發(fā)生在我家鄉(xiāng)的哪個地方……

家鄉(xiāng)水多，自然魚也多。

我的父親就是一位捉魚撈魚的高手，我們家里捕魚的家伙什一應(yīng)俱全：罩啊、叉呀、舀子呀、趕撐子、釣魚竿、籇子……父親識水性、懂魚道，捕魚本領(lǐng)高，所以盡管生活清貧，我們家餐桌上的菜肴卻總是比別人家要豐富。

春夏時節(jié)，一到晚上，父親就讓我換上套鞋（就是雨靴，怕踩到蛇），扛著竹竿跟他去撈魚。村子后面是一大片田野，田野外是一條小河。為了便于灌溉、排水，每個生產(chǎn)隊又挖了好些溝渠與小河相通。晚上，小河里的魚會迎著水流到溝渠里覓食。父親扛著舀子，我扛著竹竿，走在靜謐的田野里，只聽見蟲子們的歡唱。父親在溝渠入河處放下舀子，舀子是一個用兩根窩竹撐起來的漁網(wǎng)，呈卵圓形，面積有十來個平方呢！舀子往水里一立，就把整個溝渠攔住了。我拖著竹篙，沿著河溝，從遠(yuǎn)至近撲打水面。魚兒受到驚嚇，紛紛順著水流往回逃……父親見時機成熟，迅速把舀子端起來！哈哈，這一舀子起來，往往就是幾十條魚兒，大的、小的，在水桶里活蹦亂跳。如果這條溝里收獲不大，我們就再換一條溝，總之，絕不會無功而返?；丶业穆飞?，父親點上一支自制的葉子煙，有時還哼起一段老戲（京?。?。我提著水桶，緊跟在后，留下套鞋矻哧矻哧的聲音……

夏天里要是遇上暴雨，撈魚就更好玩了。河水暴漲，甚至漫過田埂，倒灌到河邊的水田里。水田剛剛收割完早稻，平整出來等待插晚秧（秋季稻），只見水面和河面連成茫茫一片。立在田埂上，父親不走了。

“爸，這里也有魚？”

“有！你在這里站著別動。”

父親在一個很大的豁口處放好舀子，然后讓我扶著舀子，他下水順著網(wǎng)沿摸了一圈，確保水下部分與田埂之間沒有縫隙了（有的話就用泥巴堵上），站起身來，再順著田埂走了一圈，將其他大大小小的豁口都用泥巴填上。然后，父親提著竹篙走到水田深處，彎下腰，將竹篙橫在水面上，慢慢朝我這邊推過來，還故意把水弄得很響……突然，我感覺舀子一抖，差點從手中倒下去。我急忙喊：

“爸，有大魚！撞到舀子上了！”

“把舀子扶好！”

可能是魚兒感覺到舀子的存在，它們沒法回到河里去，但馬上回頭又游走了?？墒遣灰粫?，舀子又被撞擊第二次、第三次……

“爸，爸，魚來了又跑了！”我開始著急。

“不要管，把舀子扶好！”

我絲毫不敢怠慢，用盡全身氣力把住舀子。忽然，一道白光越過舀子頂端，“啪”，摔到河面上！

“爸！爸！魚跳起來跑了！”

話還沒說完，只見一條條大魚，像一艘艘戰(zhàn)機，“嗖嗖嗖”從水中騰空而起，越過我的舀子，再“降落”到河面上，鉆入水中，逃得無影無蹤……我更急了，恨不得把舀子從水中端起來，去接住那些奔逃的大魚！但是，我哪有這個力氣呀！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大魚一條條飛躍而去！同時，舀子遭受的撞擊也越來越密集……

“爸！爸！爸！”我急得快哭出來了。

父親終于走過來了，他在舀子前幾米遠(yuǎn)的地方放下竹篙，站起身來，幾個箭步奔到舀子前，迅速抓住邊沿，將舀子抬了起來。啊，好沉！這一舀子怕是有一二十斤吧！有巴掌大的鯽魚，有兩三斤重的草魚，還有五六十公分長的蹺刁……

二

我們村離松西河不到兩百米，那高高的大堤就像一條長龍橫臥在廣袤的田野上。記得小時候，每隔幾年，鄉(xiāng)親們就會利用農(nóng)閑時節(jié)加高加固大堤。從防浪林外取土，一車一車推上大堤。于是，取土的地方就形成了一個個土坑，來年漲水的時候，洪水會灌進(jìn)來，水中的泥沙慢慢沉積下來，幾年時光就將土坑填平了，鄉(xiāng)親們又可以再次挖出這些泥土來筑堤。

父親有一個小收音機，每天中午兩點必定準(zhǔn)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水位公報”，關(guān)注長江的汛情是“漲”還是“落”。有一天下午，父親從外面騎車匆匆趕回來，扛起早就準(zhǔn)備好的舀子、水桶，叫上我，急匆匆往大堤上趕去。遇到村子里的人，父親就大聲喊：“灌套啦！灌套啦！”（指大河里的水往防浪林外的土坑里流）

父親找到一個最合適的口子（土坑外的豁口很多，有大有?。?，放下舀子，開始坐等魚來。起先，水還不大，舀子每次提起來收獲都很可憐，一點小魚小蝦而已。父親不著急，點上煙，悠悠地等待。舀子隔十來分鐘才起一次，我覺得無聊，便蹲在地上用樹枝亂畫。

不知什么時候，水漲起來了，速度也快了，豁口也寬了。父親起舀子也頻繁了，我也跟著忙起來，不停地把地上的魚兒撿到水桶里。我發(fā)現(xiàn)，撈到的魚也一網(wǎng)比一網(wǎng)大了……等到傍晚時分，村里的人們都拿著漁具來撈魚時，水幾乎把土坑全淹沒了，而我和父親卻提著水桶滿載而歸。

等到十天半個月后，水位下降，土坑里的水又回流到大河里去。看準(zhǔn)時機，父親又開始忙碌了，日夜蹲守在舀子旁。有時候他守晚上，白天就讓舅舅帶著我去接替他。幾天幾夜下來，家里有了吃不完的魚，還可以到集市上換幾個錢回來。12歲前，父母不準(zhǔn)我下水游泳。那年小學(xué)畢業(yè)，我也快12歲了，和舅舅一起撈魚時，實在無聊，加上天氣炎熱，我就在舅舅的視線里，泡在土坑里撲騰。不承想，就這樣學(xué)會了游泳。

三

遇到下雨，地里不能干活。父親就帶著我，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到小河邊去釣魚。我們會找個避風(fēng)的角落，放下小板凳，坐等魚兒上鉤。魚餌很簡單，一般是用面粉調(diào)和成的疙瘩，最好的是紅蚯蚓，大河邊的沙灘上很容易挖到。所以，我們放學(xué)后沒事做了，就帶著鏟刀去沙灘上挖蚯蚓。在沙灘和土坑相接的地方，土質(zhì)既松軟又肥沃，紅蚯蚓特別多。挖好的蚯蚓我們放在玻璃瓶子里，裝些原地的沙土，供蚯蚓存活。瓶蓋上用釘子鉆幾個眼，這樣蓋上瓶蓋，也不會把蚯蚓悶死。當(dāng)然，平時還會用瓶子裝些大米，倒進(jìn)一些白酒泡著。過幾天，大米就將白酒全部吸收，體積會膨脹一些。擰開瓶蓋，一股香味撲鼻而來。據(jù)說，釣魚前撒下這些酒米，俗稱“打窩子”，就能吸引成群的魚兒來上鉤。

父親釣魚的本領(lǐng)很高，每次釣魚，不多時就會吸引好多路人駐足觀看。大家一邊看，一邊小聲談?wù)?，仿佛在參加一次令人開心的聚會。遇到熟人，父親也會跟大家打招呼，閑聊起來，但這并不妨礙他起竿?！芭碌敏~驚不應(yīng)人”的說法，恐怕只適合形容我們一心不能二用的小孩子吧！想想也是，岸上人們講話的聲音，水里的魚兒怎么可能聽到呢？

那個年代，物資匱乏。一年里，吃肉吃蛋的次數(shù)幾乎可以數(shù)得清，但是，我們家卻是鮮魚不斷。同時，我也跟著父親學(xué)會了捕魚的本領(lǐng)。有一次，到小姨家玩耍，她家正忙著請人插秧，我?guī)筒簧鲜裁疵?，見后面的河里漲水，就找來一條釣魚線、一枚魚鉤（沒有魚竿、錫坨、浮標(biāo)），用蛆做魚餌，坐在水埠頭憑手感釣起了幾條大鳊魚，給大家加了一道菜！

四

我們家鄉(xiāng)水田多，水田里的鱔魚也是一道美食。春耕時，我們會提著一個水桶跟在犁田的大人身后，干啥？撿鱔魚泥鰍呀！水牛拉著鐵犁走過，黑黝黝的泥土便翻了一個個兒，半干半濕的泥土里，泥鰍鱔魚便被翻了出來！如果動作不快，它們很快就又鉆到翻開的泥土下面去了。可是，它們再快，也快不過我們的手眼。只要現(xiàn)了身，就休想再逃脫了！我們練就的“金鉤指”，就是專門對付它們的。運氣好的話，一塊地耕完，就是兩頓豐盛的正餐。

“雙搶”季節(jié)，也是撿鱔魚的好時候。早稻收割完，水田耕了，耙了，撒夠了肥，放滿了水，等著插秧呢！這時候，就可以撿鱔魚了。撿鱔魚需要三樣寶貝：一個竹夾、一個油筒、一個鱔魚簍。竹夾用楠竹做成，三片楠竹，做成火鉗的模樣，夾子前半部分要用刀挖成可以咬合的鋸齒狀，這樣，鱔魚只要被夾到，就只能乖乖就范了。油筒用來照亮，制作簡易，燈芯很粗，不易被風(fēng)吹滅，比手電筒照亮的面積要大。撿鱔魚最好是兩個人合作，一個負(fù)責(zé)打油筒、提魚簍，一個專心負(fù)責(zé)夾鱔魚。一個人也可以，那得本領(lǐng)高，尤其是能一只手熟練操作鱔魚夾。水田里的鱔魚基本處于靜止的狀態(tài)，油燈下，一動不動，輕輕走過去，對準(zhǔn)它，猛地一夾，它就逃不了嘍！魚簍遞過來，夾子一松，鱔魚就進(jìn)了魚簍。再往前尋找下一個對象……父親好像不屑于撿鱔魚，我和舅舅撿過幾次，盡管收獲不大，但還是覺得很好玩 。

沒過幾天，“雙搶”結(jié)束，水田里都插上了秧苗，撿鱔魚也就告一段落了。不過，鱔魚還是有的，得換一個抓法。于是，籇子派上了用場。籇子用竹篾編成，圓柱形，前粗后細(xì)，大約五六十公分長，十幾公分粗。前端的口呈錐形，向內(nèi)凹進(jìn)去，也是竹篾編織的，因為竹篾有彈性，鱔魚只能進(jìn)，不能出。后端出口是一個木塞，木塞中間插著一根鋼絲。籇子放下去前，把木塞拔出，在鐵絲上穿上蚯蚓，這可是鱔魚最喜歡的美食。吃過晚餐，背著籇子來到水田邊，在田埂上斜著挖一個口子，將籇子尾端嵌在口子里，前端浸在水田里。若是將籇子放在溝渠邊或者池塘邊，也同樣操作。半夜一兩點，就可以提著水桶來“取貨”了。從水里取出籇子，搖一搖，砰砰作響，就是有鱔魚忍不住美味的誘惑，鉆到籇子里了。于是，拔出木塞，將鱔魚從尾端倒進(jìn)水桶里。有時候，一個籇子里竟能倒出五六條鱔魚呢！發(fā)現(xiàn)鋼絲上的蚯蚓被吃完了，便重新穿上，將籇子放回原位，繼續(xù)等著其它鱔魚“入甕”。這樣將所有的籇子取一遍，就是一兩斤呢！第二天清早再把所有籇子收回來，又是一兩斤的收獲！伙食又可以得到改善了，吃不完的還可以拿到街上換學(xué)費……

按理說，冬天應(yīng)該沒有鱔魚可抓了吧？不，我們有我們的法子！冬天里，水田都干枯了，當(dāng)然不可能像夏天那樣去撿鱔魚、去放籇子。我們改法子了——挖！一把鐵鍬就是我們的獨門工具。冬天里挖鱔魚最要緊的是眼力，就是看你有沒有本事找到鱔魚洞。鱔魚藏身二三十公分深的泥土中，還能找到它們的洞？當(dāng)然能！鱔魚不管藏身多深，總要呼吸吧？在地面上總有個小孔供它自己呼吸用。用手指掏開這個小孔，很快就能發(fā)現(xiàn)一個更粗的洞出現(xiàn)在眼前。順著洞挖，不久就能找到此洞的主人，它正懶洋洋地在洞里睡大覺呢！有很多時候，這個洞不深，也不拐彎，直直地往下延伸，而且很快就能見到一汪清水，這便可以斷定，洞主人不是鱔魚，而是一條泥鰍！甭管鱔魚還是泥鰍，在冬天里都是難得的美味。拿出一大塊臘肉，切成片，炸出油來，放入鱔魚一炒，加水煮開，再加入自制的鹽菜，哇！不一會兒，鱔魚火鍋就做好啦，滿屋飄香！

五

記憶中的童年是貧窮的，年底若能收到兩毛錢的壓歲錢就感到無比開心了。所以，好多東西不能花錢去買，都得自己動手制作。比如，作業(yè)本散了，不能像城里的孩子那樣用訂書機“咔”一下釘好，我們就用媽媽納鞋底的針線，將本子變成“線裝書”的模樣。我們追求的不僅是牢固，還有美觀。

童年伙伴多，一個村里就有一所小學(xué)，一個小隊里就有好幾個同班同學(xué)。“人多力量大”，大大小小的孩子們湊在一起，干什么都有勁兒、都覺得好玩。學(xué)校號召大家積極參與“滅鼠行動”，每人每月上交三根老鼠尾巴。全村的孩子都行動起來，每人提著一個水桶、一個蛇皮袋到大堤上來，聽從大孩子的指揮。先在高處找一個洞，往里灌水，再觀察水從哪里流出來，大家便在每個出水口罩上袋子。然后，一桶接一桶地往里灌水，不一會兒，就聽見驚呼：“老鼠出來啦！老鼠出來啦！”渾身濕透的老鼠從洞里逃出來，撞進(jìn)我們的“天羅地網(wǎng)”。等老鼠都逃出來后，我們扎緊袋口，將袋子在地上猛摔幾下，老鼠就一命嗚呼了。灌完了一個洞，再找下一個洞……最后清點戰(zhàn)果，每個人何止分到三條老鼠尾巴？怕是幾倍都不止。

童年最遺憾的是沒有書讀。誰要是有幾本小人書，那簡直就是我們的“偶像”，我們圍著他，捧著他，寵著他，就怕他生氣了不借書給自己看。如果在那個如饑似渴的年代，我們都能多讀幾本書，也許，通過讀書“跳出農(nóng)門”的小伙伴會更多一些吧！

“人在童年中能夠?qū)さ蒙钌顚幼罡镜哪芰??！笔堑?，今天的我無比感激幾十年前那段難忘的歲月。

（作者單位：廣東深圳小學(xué)）

責(zé)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