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柿如意

她怎么知道梁如意想說什么呢，反正她已是這般年歲了，待見到梁如意那日，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

一

正值春日，陽光和煦，就連偶爾拂過的風(fēng)都是暖融融的，錢盈龐眉白發(fā)，慵懶地躺在府內(nèi)的藤椅上，頭頂是兩棵柿子樹，剛抽青綠的嫩芽?！白婺?，這個燈籠好奇怪??？”小孫女阿滿梳著雙螺髻，提著一盞橘黃色的燈籠撲到她的懷里。

錢盈慈愛地摟住阿滿，緩緩睜開眼睛，看向小姑娘手中的燈籠，垂下的穗子里夾著竹簽，上面刻著四個字，“柿柿如意”，被摩挲得字跡早已很淺了。阿滿歪著小腦瓜瞧著，瞬間茅塞頓開，“阿滿知道了，是祖母最愛吃的柿子?！?/p>

“是位故人送祖母的，阿滿若是喜歡，就送阿滿了?！卑M歡喜地提著燈籠，跑進屋內(nèi)去找燭火，身后的婢女急忙去追。錢盈笑著看阿滿跑遠，又慢慢躺了回去，她其實已經(jīng)很老了，鶴發(fā)雞皮，就連走路都蹣跚起來。

可她也曾有過阿滿這般的年歲，在最天真爛漫時，遇見了梁如意。那是個寒冬臘月，她正趴在爐火旁，數(shù)著金葉子，管家肩上沾了些雪，湊到錢老爺面前躬身稟道：“老爺，王爺帶著世子來了。” 錢盈微微側(cè)耳，聽見“柿子”兩個字，就偷偷溜了出去。

庭院中鋪滿了厚厚的雪，柿子樹下站著個七八歲的少年，瞧著倒與她年紀相仿?！笆磷釉谀?？”梁如意滿臉疑惑地看向錢盈。錢盈見他不搭話，小手徑直在梁如意身上翻找起來，梁如意臉色驟變，將她推倒在地。

“粗鄙！”

沾了滿身雪的錢盈，哪曾受過這種委屈，當即號啕大哭起來，錢老爺正欲盛裝去迎接王爺，就見到女兒摔倒的畫面，忙扶起錢盈，輕輕幫她拍著身上的雪。錢老爺乃是涼城首富，生意遍布全國，又中年喪妻，唯有錢盈這一獨女，最是疼愛。

聽聞錢盈的哭聲，涼王也進了院子，梁如意自幼頑劣，隨著他來錢府求親，卻被兩棵參天的柿子樹吸引，顧自地闖進了錢府的內(nèi)院，必是沖撞了人家小姑娘。涼王厲聲訓(xùn)斥了梁如意，命他向錢盈賠禮。

不敢忤逆涼王，梁如意垂著頭向錢盈拱手，面上卻是齜牙咧嘴。錢盈被嚇得猛然一退，隨即雙手緊緊握成拳，惡狠狠地瞪了梁如意一眼。

第二年秋日，漫山柿子紅遍時，錢盈到王府別院探望染病的涼王妃，王妃很喜歡伶俐的錢盈，笑著讓梁如意帶她去游玩。梁如意偷偷帶著錢盈到了后山，從始至終都很照顧錢盈，甚至讓她騎在脖頸上，護著她爬到枝頭掛滿柿子的樹上。

坐在柿子樹上的兩人，看著遠山被一點點染紅，暢快地吃著柿子。錢盈嘴角沾滿了柿子的汁水，梁如意還貼心地為她擦掉了。后來，梁如意說要去出恭，就飛速爬下了樹，再也沒有回來。

直到錢老爺來接人，藏在屋內(nèi)小憩的梁如意才驚覺，錢盈竟然還未回別院。常年與那些富家子弟廝混，哪曾料想到錢盈會不識路，只得又匆匆跑回后山。借著月色，終于看到仍舊坐在那棵柿子樹上的錢盈，淚眼婆娑，竟是連下樹都不敢。

梁如意手腳麻利地爬到樹上，小心翼翼帶著錢盈下來，半蹲在地上，柔聲哄了半晌，她才終于止住了眼淚。若是被父王知曉，他怕是又要被禁足了。生怕錢盈告狀，梁如意低聲哀求了許久，終于見錢盈點頭，歡喜地抱住了她。

月白風(fēng)清，梁如意背著錢盈走在崎嶇的山路上，突然聽見錢盈說想聽小曲。平日都是聽歌伎唱，他哪里會這些？可又不敢得罪錢盈，只得咬咬牙張了口，哼著不成調(diào)子的歌謠，趴在他的背上的錢盈，笑得身子都顫了起來。梁如意敢怒不敢言，不情愿地哼了一路。

“爹爹，世子把我丟在了山上?！币姷藉X老爺?shù)膭x那，錢盈就撲進他的懷里，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梁如意心中本有些羞愧，如今被錢盈戲耍一番，看到她得意的模樣，又瞬間咬牙切齒起來。果然，涼王知曉此事后，就命他守著母妃，禁足了月余之久。

二

烏飛兔走，轉(zhuǎn)眼便是數(shù)年，兩人的梁子也就此結(jié)下，縱使有婚約，仍舊水火不容，誰都不肯相讓。梁如意這些年不學(xué)無術(shù)，飛鷹走馬，當真是個紈绔子弟。錢盈則整日數(shù)著金葉子，靡衣玉食，無半點閨秀模樣。因此就算兩人彼此瞧不上，落在旁人眼中，倒是絕配。

華燈初上，繁華的長街上車水馬龍，其中以暉盈酒肆最是歡鬧。微醺的梁如意單腳踩在燈掛椅上，與狐朋狗友聚在一起，拎著個酒壇子，仰頭飲盡，隨即重重摔在地上，引得眾人齊齊望向他。

“錢盈根本配不上小爺，成日握著一把金葉子，俗不可耐，哪似瀟湘苑的岫玉姑娘楚楚可人?！?/p>

正在暉盈酒肆數(shù)著金葉子的錢盈，突然聽見梁如意的叫喊，隨手抓了兩把就氣勢洶洶沖到了二樓的云紋欄桿前。此時的梁如意仍在絮叨自己命苦，全然不曾瞧見錢盈，眼尖的好友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袖，卻被他用力拂開。

“既然世子爺這般不愿，我們的婚約就作罷吧，還請諸位做個見證，錢盈在此謝過了?！闭f罷錢盈就把手中的金葉子灑了下去。漫天金雨，眾人一擁而上，紛紛去搶散落下來的金葉子。

每隔數(shù)月，兩人就要鬧上一遭，而錢盈財大氣粗，隨手撒金葉子，大家自然樂見其成。只待明日天亮，涼王自會拎著梁如意，帶他到錢府登門賠罪。誰不明白涼王的愛子之心，梁如意實在不爭氣，若是能娶錢盈為妻，涼王之位方才坐得穩(wěn)。

梁如意的好友們都無奈搖頭，彎腰將腳下的金葉子撿起，默默揣進了懷里。錢盈走到梁如意身前，語氣很是溫柔，“這家酒肆是我的，世子爺可莫要忘了付錢哦?！闭f罷笑著走出了暉盈酒肆。

次日早晨，涼王就帶著梁如意到了錢府，梁如意低垂著頭，慢慢挪步到錢盈身前，“昨夜是我酒醉胡言，還望盈盈莫要與我置氣?！卞X盈身著桃粉色長裙，未施粉黛，可憐巴巴地看著梁如意，“盈盈自是不會與如意哥哥生氣的?！?/p>

驟然聽到“如意哥哥”四個字，梁如意神色微變，就連錢盈暗中送來挑釁的目光，也不曾還擊，倒是讓錢盈覺得頗為無趣。

盛夏的陽光，透過馬車的帷裳鉆了進來，梁如意慵懶地靠在馬車一側(cè)，閉目養(yǎng)神。涼王妃舉手投足，都滿身貴氣，可偏偏梁如意不曾被熏陶到半點，自涼王妃病逝后，反倒愈發(fā)隨性起來。

為了讓兩人多相處，涼王聽聞錢盈要去廟中祈福，就逼著梁如意作陪了。山高路遠，起初錢盈還揮著扇子，梁如意嫌棄地瞥了她一眼，嘟囔道：“矯情?！彪S著馬車不停搖晃，錢盈漸漸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扇子自然也掉落在一旁。

昨夜一想到讓梁如意受窘，錢盈就眉開眼笑，在床榻間不停翻滾，直至深夜方才入眠，如今困意來得洶涌，很快便睡著了。

突然間馬車猛烈搖晃，錢盈的頭徑直磕到車廂上，疼得她瞬間清醒，可惜不過半晌，便又熟睡過去。隨著山路愈發(fā)顛簸，許是絆到石頭，錢盈的身子騰空，險些被甩出去，幸虧梁如意及時摟住她的腰，方才將她拉了回來。

梁如意直接起身，坐到她的身旁，將她摟進了懷里?？粗ㄋ腻X盈，梁如意撿起一旁的扇子，為她輕輕扇起風(fēng)來，一下又一下。

正縮在梁如意懷里的錢盈，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其實騰空那刻她就驚醒了，卻又在梁如意碰到她時，急忙閉上了眼睛。馬車內(nèi)很是悶熱，可扇子底下的涼風(fēng)卻撫平了她所有的煩躁，慢慢又睡了過去。

三

縱使山路崎嶇，錢盈亦睡得香甜。待再睜眼時，梁如意已坐回他本來的位置，意興闌珊地把玩腰間的玉佩，瞧著小巧玲瓏，倒不似梁如意會喜歡的。見錢盈睡醒了，梁如意當即嗤笑道：“怕是昨夜想著如何耍弄我，不曾安枕吧？”

不過一句話就氣得錢盈怒火中燒，正想發(fā)難，轉(zhuǎn)念又想到他方才的體貼，默默忍了回去。梁如意雖愛與她斗嘴，可本性卻不壞。她爹曾多次勸解她，錢家樹大招風(fēng)，怕她守不住萬貫家財，若能嫁進涼王府，他也能安心些。

更何況涼城遠在邊陲，涼王雖握有兵權(quán)，但梁如意整日聲色犬馬，斷然成不了氣候，自然不會引起陛下忌憚。她爹疼愛她，怕她心中不愿，因此總是寬慰她。可其實，她覺得自己是愿意嫁給梁如意的。

每年上巳節(jié)的時候，涼城的百姓都會到城郊參加盛會。彼時的她正值豆蔻年華，碧空如洗，桃花流水，只身站在湖邊，賞著無邊春色。突然一身天縹色長衫的梁如意，騎著黑鬃馬就沖到了她面前，揚起一陣塵煙，嗆得她直咳嗽。

“我也想騎馬?！卞X盈抬著頭看向威風(fēng)凜凜的梁如意，見梁如意笑著伸出手，也將手伸了過去，隨后就被梁如意重重打了一下手掌心。錢盈顫巍巍抽回手，想要踹他一腳，又怕他身下的馬，只能氣沖沖地看著得意的梁如意。

最終憤憤地從懷里掏出幾片金葉子，轉(zhuǎn)身對不遠處的白衣少年道：“你愿意教我騎馬嗎？”白衣少年連連點頭，被梁如意瞪了一眼，又識趣地搖了搖頭。梁如意默默將錢盈手中的金葉子撿走，裝進懷里，“還敢讓他教你，也不怕摔傻了?！?/p>

說罷梁如意向錢盈伸出手，被她打了掌心也不惱，直接翻身下馬將她抱了起來，送到馬背上坐好后，又利落地飛身坐在她的身后，在林間縱情馳騁起來。疾風(fēng)打在錢盈的面頰上，韁繩又握在梁如意手中，錢盈怕極了，不知該抓什么，只得拼命往梁如意懷里縮。

“別亂動！”梁如意左手攬住錢盈的腰，將她緊緊禁錮在懷里。溫暖的懷抱，讓錢盈瞬間臉頰似火般燒了起來，身子僵直地靠著梁如意。再后來，盎然的春色都成了浮光掠影，她唯一記得的，就是梁如意滾燙的胸膛。

直到下了馬，錢盈的臉頰都還是燙的，梁如意湊到錢盈的耳邊，語氣中滿是戲謔，“錢盈，你不會喜歡上我了吧？”錢盈羞惱地推開梁如意，喊了句“少做夢”就小跑著逃開了，沿著湖邊走了許久，耳邊卻始終都是梁如意問的那句話。

一連避了梁如意數(shù)日，錢盈整日茶飯無心，就連錢老爺都察覺到了她的異樣，可惜女兒家的心事，實在無法言說。直到某個午后，她在府中的柿子樹下，突然碰見梁如意，心中難掩的歡喜讓她明白：她可能真的喜歡上梁如意了。

誰料梁如意偏偏不解風(fēng)情，她曾給他送過親手做的茶點，他卻拿出銀針，試了半晌的毒，最終還是沒敢往嘴里放，“錢盈，你不會要殺了我吧？”她曾特意去脂粉鋪，雇人為她梳妝打扮，結(jié)果卻被梁如意捧腹笑了好久……

最終她與梁如意，又成了如今這般相處模式。她爹曾說，他們是一對歡喜冤家，她故作惱怒，心中卻是歡喜，既然如此，那當冤家也不錯。

四

待兩人到廟中時，已是晌午了，梁如意不信神佛，錢盈便只身進了大殿，恭敬地跪在菩薩面前，默默虔誠祈愿，“求菩薩保佑我，覓得如意郎君，與他白頭偕老，含飴弄孫?！毕氲搅喝缫獍装l(fā)蒼蒼的模樣，錢盈竟不由得笑了出來。

從大殿出來，錢盈便看到梁如意斜倚在大門旁，陽光籠罩下顯得他的身姿愈發(fā)挺拔，不知怎的，臉突然就紅了起來。梁如意瞥見錢盈，懶散地走到她的面前，“臉怎么紅了，許了什么見不得人的愿？”錢盈恨恨地踩了梁如意一腳，轉(zhuǎn)身就走了。

自涼王妃病逝后，王府再無女眷，錢盈便很少登門了。恰好下個月初就是錢盈生辰，她爹說為表親近，讓她親自到王府來送柬帖，涼王公務(wù)繁忙，自然是送給梁如意了，錢盈半推半就，坐上了去王府的馬車。

王府的下人都識得她，徑直將她帶到了梁如意的書齋。梁如意并未在屋內(nèi)，地上散落著數(shù)十根竹條，桌上擺著一個歪歪斜斜的燈籠，錢盈拎起來瞧了半晌，方才勉強辨認出是個“柿子”，旁邊放著個竹簽，上面刻著“柿柿如意”。

許是聽聞她來了，梁如意匆匆跑回書齋，將她從屋內(nèi)推了出去，“誰允許你亂闖了？”錢盈懵懵地隨著梁如意出了書齋，直到坐上回程的馬車，錢盈方才醒悟，梁如意不想讓她瞧見那個燈籠，怕是要送她的生辰禮。

生辰那日，錢府座無虛席，梁如意隨著涼王前來，將手中的錦盒遞給了錢盈，“祝你長命百歲。”涼王不悅地看了一眼梁如意，到底沒有說什么。

若非是她生辰，她斷然要當場與梁如意爭論一番，哪有祝她一個妙齡女子長命百歲的?？墒窍氲搅喝缫赓M心弄的柿子燈籠，又歡喜起來，笑著看向了他的手，只拎著個巴掌大小的錦盒，不免疑惑地接了過來。

待宴席一散，錢盈就偷偷回到閨房，拆開了梁如意的錦盒，里面躺著一枚瑩白色的玉佩。她曾在王府無意間聽到婢女們議論，涼王疼愛她，特意派人尋了塊寶玉，想必梁如意不敢拂了涼王的好意吧。

整個傍晚，錢盈都坐在窗邊，望著庭院中的柿子樹，等著梁如意回來送她那盞燈籠?？上е钡教焐珡氐装迪氯?，梁如意都沒有再來。

第二天奉命前去打探的家丁，欲言又止了半晌，方才如實講道：原來梁如意昨夜一直待在瀟湘苑，花魁便是梁如意口中那個楚楚可人的岫玉。其實梁如意已與岫玉交好半年之久，只是旁人礙于涼王，不敢告訴她罷了。

而她爹明白，涼王絕不會允許岫玉進門，故而也從未同她提起過。她就似個傻子般，竟從不曾想過，或許梁如意真的會有喜歡的姑娘。

“那個岫玉姑娘與我比，如何？”看到家丁為難的神色，錢盈立刻掏出幾片金葉子，家丁連忙領(lǐng)了，討好地答道：“小姐花容月貌，通情達理，豈是尋常女子可比的？”不過揮了揮手，家丁就立刻退了出去，錢盈卻眉頭緊鎖起來。

真是棘手，這個岫玉姑娘不僅花容月貌，竟然還通情達理。

自從知曉了岫玉的存在，錢盈便派家丁時刻盯著瀟湘苑。聽到梁如意竟當著眾人的面，說要娶岫玉為妻，恨得扯下胸前的白玉就想摔了，想到這是涼王費心尋的，又輕輕扔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此后流言甚囂塵上，瞧著日漸消瘦的錢盈，就連錢老爺都坐不住了，親自去找了涼王。梁如意又被禁足了，可錢盈卻半點都歡喜不起來，只是時常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柿子樹。

五

這日向晚，錢盈扮作公子模樣，到瀟湘苑去見岫玉，鴇母瞧見錢盈清秀的面龐，便曉得她是個女子了，正想將她趕出去，就見錢盈掏出一把金葉子。這涼城隨手灑金葉子的，除了錢盈還有誰?。?/p>

鴇母識趣地帶她直奔岫玉那里，不愧是瀟湘苑花魁，室內(nèi)布置得很是富麗，精美的屏風(fēng)亦顯得更加雅致。岫玉正坐在妝奩前梳妝，從銅鏡里看到錢盈，笑著問道：“盈盈姑娘怎么得空來了？”

既被岫玉點破身份，錢盈索性開門見山，將一排金錠擺在檀木桌上，“你也曉得我與梁如意自幼便有婚約，若是你肯離開他，我錢府斷然不會虧待你?！?/p>

“可是奴家的綾羅綢緞、八珍玉食、膏澤脂香……”岫玉蔥白般的玉指，撿起一枚又一枚金錠，嘴里不停絮叨，終于在錢盈要掀桌之前，歪著頭無辜地看向錢盈，“真的需要好多好多錢啊?！?/p>

“他知道你是這樣貪財?shù)娜藛?？”錢盈瞥見岫玉腰間的玉佩，竟與梁如意那日把玩得頗為相似，微微變了神色。

“知道，因為他就在這啊?！贬队裾f罷，梁如意就從屏風(fēng)后走了出來?？v使是伶牙俐齒的錢盈，也瞬間愣住了，梁如意此刻不應(yīng)該在王府禁足嗎？知道被岫玉戲弄的錢盈，略有些尷尬地欣賞起屋內(nèi)景色。

然后她就瞧見了掛在窗邊的柿子燈籠，雖然仍舊歪歪斜斜，卻比她那日見到的美觀許多，想必是梁如意不停練習(xí)，方才弄出來的。不知為何，錢盈突然就覺得眼睛發(fā)酸，偷偷咬了一口下唇，眼淚方才未曾掉下來。

“正好你在，也省得我去尋你了，如今你拈花惹草，我們的婚約就算不得數(shù)了。”錢盈雙手叉腰，裝作頗有氣勢的模樣，聲音卻帶著些許的哭腔，說完上前奪回岫玉懷里的金錠，快步離開了瀟湘苑。

走在長街上，錢盈嘴上不停嘟囔著，“臭柿子，爛柿子，這次就算道歉，我也不要原諒你了?！笨善鋵嵥日l都明白，這次梁如意大抵不會來向她道歉了。不知走了多遠，錢盈才慢慢蹲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

不過短短數(shù)日，梁如意就與涼王鬧了起來，執(zhí)意要娶岫玉過門。涼王自是不允，將他打了個半死，可梁如意仍舊不肯屈服，甚至開始絕食。錢盈是在第三日到的王府，見到了面色慘白的梁如意。

“我們錢家會退親的。”錢盈端起碗，舀起一勺藥汁遞到梁如意的嘴邊。僵持了半晌，梁如意終于張了嘴，卻是求錢盈為岫玉贖身。錢盈輕輕點了點頭，梁如意這才將藥喝了，錢盈就這樣一勺一勺喂梁如意喝完了藥。

記得她上次喂梁如意喝藥，還是在涼王妃過世時，梁如意悲傷過度，病得神志不清，她也是坐在床邊，溫柔地喂梁如意喝藥。她自幼喪母，涼王妃又待她極好，其實她的心里也很難過。

“如意哥哥，死者不可復(fù)生，王妃若是在天有靈，見你這樣也會心疼的。”梁如意睜開眼，盯著眼圈通紅的她瞧了許久，終于一勺一勺將藥喝了。熟睡后的梁如意緊緊抓著她的手，“不要離開我好不好？”她愣了半晌，重重點了點頭，然后陪著梁如意坐了好久好久。

想來都是些舊事了，錢盈起身將藥碗放到桌子上，走回梁如意床邊，故作輕松地笑著看向梁如意，“反正我也不喜歡你，正好成人之美嘛?！?/p>

“是嗎？”梁如意的眸子里仿佛盛了一江春水，惹得錢盈直想哭，連忙慌亂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出了屋子，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大顆大顆掉落下來。

六

經(jīng)過梁如意這么一鬧，錢盈瞬間成了涼城的談資，自幼便受嬌寵，又行事張揚，難免遭人嫉妒，落井下石之人亦有。錢老爺盛怒，就連涼王親自來賠罪，都不曾理睬。這些年，為了涼王府能善待錢盈，錢老爺可是為涼王捐了不少軍餉與災(zāi)銀。

“爹，女兒又不喜歡梁如意，如今鬧成這樣，女兒的顏面往哪放啊，你替我去退親吧?！卞X盈拉著錢老爺?shù)母觳踩鰦伞ｅX老爺那么疼錢盈，怎會不明白她的心思，不由得眼圈就有些泛紅，“你怎么這么傻啊？”梁如意這般作踐她，她竟還傻傻護著梁如意。

“天地廣闊，女兒何必非綁著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呢？”更何況梁如意只是不喜歡她，又有什么錯呢？她錢盈嬌生慣養(yǎng)，被爹爹珍愛著長大，可不是沒人喜歡的姑娘。

可真等到與梁如意退親成功的那天，她還是沒出息地哭紅了眼。怕她爹跟著傷心，連夜食都沒去吃，其實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她爹命家丁送來了一碗“碎金辣椒飯”，她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最后吃得涕泗橫流。

不久后，錢盈就為岫玉贖了身，并將她送到了梁如意偷偷置辦的宅子里。岫玉只帶了些細軟，和那盞柿子燈籠?？上鐾踝允贾两K，都不同意梁如意娶岫玉過門，岫玉便在宅子里住下了。

其實錢盈很少到岫玉的宅子，故而只碰到過梁如意一次。落日余暉下，梁如意站在院子內(nèi)，輕聲叫住了她，“錢盈”，錢盈沒敢回頭，背著身子應(yīng)了句。過了很久很久，梁如意都沒有再說話，錢盈便走了。

那是她此生見到梁如意的最后一面。

很久以后的某個傍晚，她爹到?jīng)鐾醺t遲未歸，不知岫玉何時進的錢府，還不等她說話，就將她打暈了。等到她醒來之后，就在一間密室里了，里面有充足的水和干糧，高處還掛著梁如意的那盞柿子燈籠。

無論她問什么，岫玉都不肯答話，不會武功的她，根本近不了岫玉的身。最終聲嘶力竭的她，只能靜靜地躺回到榻上，挨過了一日又一日。等到她從密室出來時，早就不知今夕是何夕了。涼城已是滿目瘡痍，錢府也被擄掠一空，唯有院中的柿子樹，依舊挺拔。

后來錢盈才知道，她在密室竟然藏了半年之久。涼王意圖謀反，涼王府上下盡數(shù)被誅，梁如意連個全尸都沒能留下。為了占有錢家的所有財富，涼王抓住了她爹，逼迫他向各地籌錢，她爹聽聞她逃了，為了保全錢家，便自盡了。

原來岫玉本就是梁如意的人，岫玉終于將那個柿子燈籠給了她，里面藏著梁如意寫的信。梁如意胸?zé)o城府，整日不是游山玩水，就是與錢盈斗嘴，日子過得簡直不要太愜意。直到母妃病逝時，他在門外無意間，聽到了一個驚天秘密。

母妃竟然是前朝公主，而且與父王早已暗中籌謀數(shù)年，就是為了光復(fù)前朝。突如其來的變故，加上母妃早逝的悲痛，讓他當即就病倒了。他好害怕，謀反可是要誅九族的，可是他不能同任何人說，只能默默承受著恐懼。

某個晴朗的午后，錢盈溫柔地喂他喝藥，他才恍然間發(fā)現(xiàn)，原來錢盈都長成大姑娘了。他是涼王之子，自然難逃罪責(zé)，可是錢盈本不該被牽扯進來的。那一刻，他突然就不怕了，因為他有了想要守護的人。

當再也不能與錢盈在一起時，他才終于明白原來自己早就喜歡上了她。也不知道喜歡她什么，整日里呆頭呆腦的，喜歡與不喜歡，都寫在臉上，總是裝作兇巴巴的，可卻無半點害人之心。

許是他的頑劣，恰好能助父王韜光養(yǎng)晦，因此倒是不曾管過他?？墒菍τ谒c錢盈的婚事，父王卻是無比堅決的，畢竟等到他與錢盈成婚后，錢家無論如何都難逃罪責(zé)，只能相助。待父王起兵，錢財自然任父王驅(qū)使。

所以他暗中培養(yǎng)了岫玉，并助她成為瀟湘苑的花魁，同她演了一出戲。其實錢盈不知道，退親成功的那日，他的心里有多難過?？膳赂竿醢l(fā)現(xiàn)端倪，就連哭，都不能發(fā)出半點聲音。

“錢盈，你真的不擅長烹飪，那日我吃了你弄的茶點，差點吐得沒活過第二天?！?/p>

“我知道那日你許了什么愿，不要再覬覦小爺我了，姑且找個天下第二好的男子吧?！?/p>

“最后，就祝你長命百歲，兒孫繞膝，柿柿如意吧。”

七

“那個燈籠不是你的寶貝嗎，怎么舍得送給阿滿玩了？”精神矍鑠的岫玉從屋內(nèi)走出來，對著錢盈調(diào)侃道。錢盈自知爭辯不贏岫玉，索性不答話了。自從知曉梁如意的心意后，錢盈便常常抱著那個燈籠出神，就連竹簽上刻的字都要磨沒了。

岫玉的性子許是隨了梁如意，是個不會哄人的，總是在她落淚的時候，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后來，她終于漸漸放下了梁如意，岫玉便開始四處游山玩水，直到錢盈成親的那夜，方才回來送了份賀禮。

漫天繁星下，兩人并肩坐在窗邊，岫玉滔滔不絕講了許多故事，在她的講述下，錢盈仿佛也走遍了萬水千山般。那一夜，她們說了好多好多話，唯獨沒有人提起“梁如意”。

后來，錢盈有了一雙兒女，時常能收到岫玉從各處捎來的信件與禮物，每逢看到她的信，錢盈都會很歡喜。等到兩人白發(fā)蒼蒼，岫玉方才回了錢府，阿滿最喜歡纏著岫玉，平日里從不落下風(fēng)的人，對待阿滿卻總是無計可施，偶爾還得躲到錢盈屋里，方才能得個清凈。

“你說，那日他叫住我，是想說什么呢？”岫玉站在柿子樹下，學(xué)著錢盈當日的模樣，語氣里甚至帶著幾分哭腔，隨后大笑起來。以往錢盈問起這句話時，總是在哭，可是如今卻能隨著岫玉笑了。

春風(fēng)拂過，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花香，錢盈愜意地閉上了雙眼。她怎么知道梁如意想說什么呢，反正她已是這般年歲了，待見到梁如意那日，直接去問他不就好了。只是不知道，還是少年模樣的梁如意，能不能認得她這個老太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