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城夜話

驚鴻沓然，一去無跡，可她的心里卻永遠陷落了一塊，無法填補。

01

楊梅炒冰花剛端上桌，徐逍他奶奶的電話就響起來了。老式手機嘹亮的揚聲器夾雜了極清晰的電流音，徐逍聽著這混響版的《千千闕歌》連連搖頭，一直等到陳慧嫻唱到第二遍“因你今晚共我唱”他才后知后覺想起來這好像是自己那部舊手機的鈴聲，于是匆忙從書包掏出來接通：“喂？”

“……你再不接我就要下樓來找你了?！毙炷棠陶f的是潮普，“你是不是在肥姨的店里？快點回來，電視機又壞了?！?/p>

徐逍咬了一口烤茄子，外焦內(nèi)軟，鮮香的熱油滋溜一下溢出來：“很急嗎？我還沒吃完呢?！?/p>

奶奶在電話那邊很大聲：“急！快點回來啦！”

豆腐魚和牛肉串熱乎乎地躺在盤子里，徐逍不舍地看了一眼，起身回了小區(qū)。

九點半的夏夜連風(fēng)都滾燙得像要點燃這些市井街巷，裊裊煙火讓人起了一層薄汗，可一腳踏進居民樓的樓道就無比涼爽，徐逍摁亮了昏黃的電燈，走到三樓時瞥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那人沒敲兩下門就被接了進去，徐逍一愣：進去的好像就是他家？

徐逍雖然是在廣州長大的，但父親是潮州人，偶爾放假就會把徐逍帶回潮州的奶奶家。

他把電視柜下面的機頂盒打開了，顯示屏上的“無信號”閃爍幾秒后變成了衛(wèi)視臺播的晚間新聞。 “記得每次要摁兩個遙控器，黑色的遙控器是電視的。” 他指了指機頂盒，“白色的遙控器是打開這個的?！?/p>

徐奶奶哦了一聲，忙不迭地對旁邊的另一個老奶奶說：“霏霏剛剛是不是也說要按這個白色的來著？哎呀，你孫女就是好聰明。”

對方聽完就樂呵呵地笑個不停，邊笑邊拍了拍孫女的肩頭示意她也說幾句客套話。徐逍嘆了口氣坐回沙發(fā)上，抬眼瞥了瞥沉默半天的少女，兩道目光直直相撞，少女幽深的眼眸微睜，劃過一瞬間的訝異，迅速別過了腦袋。

她施施然地坐在那里，單薄如紙的身形，短發(fā)的發(fā)尾被剪得很碎，疏落在米色衣肩上。徐逍看著她白得不見血色的臉，不知為何想到了現(xiàn)在有些炒冰花上加的小料，比如雪白的椰子片。

“逍仔，看人家看呆啦？”徐奶奶見狀碰了碰徐逍的胳膊肘，“也不問問妹妹叫什么啰？”

徐逍估摸對方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比自己應(yīng)該小不少，于是也沒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問：“你叫——”

“羅霏。”少女打斷他。

徐逍已經(jīng)有段時間沒聽見這樣標準的普通話了，沒多少粵地方言的調(diào)子，他剛想開口問，那臺老式手機又咿咿呀呀地響起來，徐逍手忙腳亂地摁住話筒，看清楚是手機店老板打來的。

他自己的手機在來潮州幾天后就摔碎了屏幕，拿去修了幾天，這會兒才通知他過來取。那地方離小區(qū)一公里不到，徐逍抬腿就往門外走，拖鞋也沒換，徐奶奶不知道和羅奶奶說了什么，兩位老人家耳語一陣，見徐逍又要出門，立馬把人叫住：

“欸呀逍仔！又要去哪里?。恳粠霄黄鹑グ?？”

“人家第一次來潮州咧，人生地不熟的，你帶她熟悉一下環(huán)境嘛?！?/p>

話題的主角依然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眼神空空的，徐逍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對方猛地一哆嗦像是大夢初醒：“怎么了？”

徐逍發(fā)現(xiàn)她貓兒似的眼睛睜圓了，瑩潤的黑曜石般的瞳色，他呆滯半秒才道：“那什么，我去取手機……手機店旁邊有一家烤生蠔還不錯，你想不想去吃？”

羅霏的肚子在這一刻發(fā)出“咕”的輕響——少女猛地捂住緋紅的半張臉，點了點頭。

02

路過摩托車行和茶莊，行經(jīng)生滾粥和大排檔，兩個人很快就走到了手機店。徐逍把卡裝回去，開機試了幾個軟件，一抬頭就見羅霏躥到了夜宵攤子前面晃蕩。

烤架上冒著咕嘟咕嘟的氣泡，油花翻滾上來漫過蒜蓉和蔥圈，油汁金黃濃郁，把粉色的蠔肉炸得松脆焦香。徐逍其實已經(jīng)吃生蠔吃膩了，可先前在肥姨的燒烤店沒飽，因此這會兒也吃得很香。

“原來你不是廣東人啊，難怪你說話這么字正腔圓。” 熱氣熏得眼睛都泛起水珠，徐逍扇了扇烤架，“那你是哪里的？”

“……”羅霏的吃相是真提不上優(yōu)雅，邊吃邊咕咚灌下去一大口啤酒，薄襯衫被脫下胡亂地扎在腰間，瘦骨嶙嶙的整個手臂露在外面，“江蘇無錫?？梢栽賮硪黄繂幔俊?/p>

徐逍皺了皺眉：“你最多剛成年吧？別喝太多了。”

羅霏聞言咧嘴一笑：“我看起來這么顯小嗎？開學(xué)就大二啦，沒關(guān)系的。”

她手要忙著挑開蠔肉，嘴也閑不下來和徐逍侃大山，天南海北地從自己在哪里讀中學(xué)和大學(xué)聊到前些天剛來潮州的感受，徐逍問她明明是個話癆，怎么先前在他家那么沉默，結(jié)果是羅霏很不好意思地承認說，她只能聽懂幾句粵語，所以干脆裝鴕鳥。

徐逍憋著笑，看道兩位老人已經(jīng)貼心地將方言轉(zhuǎn)換成了潮普，這寶貝孫女依舊沒聽明白：“那我如果不說普通話，估計你更聽不懂?！?/p>

“你的粵語和他們的粵語不一樣嗎？”羅霏疑惑道。

“準確的說，他們講的不是粵語，而是潮州話，是閩南語的分支?！毙戾薪o里脊肉翻了個面，糾正她，“我這種才是粵語，你可唔可以聽懂吖靚妹？”

他突然這樣說一句，把羅霏也逗笑了，她有樣學(xué)樣地操著那不地道的粵語回答：“聽唔懂呀?！?/p>

玉米粒很快便烤熟了，徐逍拿起幾串給羅霏，笑吟吟道：“聽唔明我可以教你吖?！?/p>

羅霏沖他擠了擠眼：“那好呀，先謝謝大佬呀。”

大概是對方眉眼彎彎的樣子實在是生動又漂亮，徐逍呼出的氣流在這一瞬間凝結(jié)，嘴里的生蠔沒了味道，他晃晃腦袋清醒一點，把手機拿出來打算刷刷微博緩解，沒一會兒又心血來潮編輯了一條微博。

沒有配圖，只是文字。

“寫文的阿蕭：今天去吃本來膩味了的食物，但這次不知為何覺得很新鮮。吃得很開心。”

確認發(fā)送出去后很快彈出幾條評論。他重新開始寫小說后使用微博的頻次才高了一些，繼而驚喜又慚愧地知曉原來還有不少讀者一直在等著他。

最早一條評論來自一位兔子頭像的網(wǎng)友，說自己也在吃飯，IP屬地顯示在廣東。

徐逍隨意翻了翻，大多是附和他的插科打諢。他沒有逐一回復(fù)，放下手機后發(fā)現(xiàn)對面的羅霏也在看手機。

這頓夜宵終于在十二點的時候結(jié)束，車馬喧囂褪去，夜色是浸過墨的濃稠，星月錯落，光線搖曳。徐逍把羅霏送到樓下，她連背影都能看出心情甚好，一蹦一跳踩上樓梯，背心上的兔子圖案也跟著跳，徐逍感覺那只兔子揪了一把他的心似的，忍不住喊道：“羅霏！”

他指了指手機，語氣有些不自然：“留個聯(lián)系方式吧，這樣可以……再出來吃夜宵。”

羅霏笑著說好，把徐逍的號碼存進聯(lián)系人后撥了過去。這次響起的不是那部老式手機的《千千闕歌》，而是一串快節(jié)奏的搖滾樂，羅霏聽了一會兒：“下次換個鈴聲吧?！?/p>

徐逍莫名地緊張兮兮：“好。你想聽什么？”

“李克勤的歌吧?！绷_霏歪頭想了想，“我覺得都很好聽?！?/p>

03

“蕭凜風(fēng)跌下鳴神崖時，只記得眼前忽飛過一截紅綾，劃破空氣緊緊纏住了他的腰身，然而那時體內(nèi)毒素已蔓延至內(nèi)力無法逼退的地步，他渾身發(fā)冷，即刻便昏了過去……”

徐逍坐在電腦前，光標停在這段文字上已經(jīng)快一個小時了，仍舊毫無進展。他的小說《江湖夜雨》在兩年前就已經(jīng)寫完了三部，在第三季的末尾，主人公蕭凜風(fēng)險些命喪黃泉，危急時刻卻被一紅衣女子救下——這人本該是第四季的女主角，然而徐逍后來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寫下去，時隔兩年再重新審視整個故事，他已經(jīng)一片茫然，糾結(jié)到底該如何塑造這個新角色。

樓下忽然傳來一陣嬉笑聲，徐逍正好沒心思寫，立馬探了腦袋出去看熱鬧。一樓曠地上站了三四個孩子，一人抱著一個滑板，圍著中間的羅霏撒嬌說要學(xué)滑滑板。

羅霏聽他們說話是一知半解，良久才明白過來孩子們的要求。

徐逍微微一笑，看著樓下活蹦亂跳的羅霏，她穿著紅色的史努比T恤，明明是可愛的風(fēng)格，教人學(xué)滑板的時候表情又無比嚴肅認真，很有小老師的范兒；滑起滑板又像回歸了本體，高興得眉飛色舞，陽光下的身體一晃一晃躍過幾個路障，速停、急轉(zhuǎn)、旋轉(zhuǎn)跳，像卡了節(jié)拍的陣陣鼓點，或像這個季節(jié)拉開波子汽水時發(fā)出的一聲清脆聲響，暢快淋漓。

徐逍心頭一動，未寫完的故事里那個模糊的角色似乎有了輪廓，大抵就和羅霏一樣，是個快意自在的女俠。

“保持好重心，身體要前后一張一弛，腰要有規(guī)律地扭動。”羅霏演示一遍后扶著一個小女孩上了板，小女孩一手扶著墻一手緊緊捏著羅霏的手，沿墻小心地滑了一陣，羅霏剛打算放松警惕，只聽身后響起一陣此起彼伏的“逍哥哥！”

羅霏回過頭來，徐逍插著口袋慢慢走到她面前：“羅老師可不可以也教我滑板呀？”

他聲音好聽，那聲“羅老師”叫得羅霏臉一紅：“可、可以啊?！?/p>

不知道是哪個小孩獻寶似的把自己的滑板給了徐逍，看起來他在這群孩子中間相當有威望。羅霏笑著拍了拍大腿示意徐逍一只腳先踩上去，抬手扶穩(wěn)他的胳膊，哪知徐逍顫顫巍巍地裝了一下樣子就自如地滑起來了，滑出幾米開外羅霏恍然大悟：“你本來就會啊！”

對方狂笑不止：“對啊！”

羅霏氣不過，腳往后一踩一溜就上了滑板咬緊了徐逍，加快的氣流呼嘯吹拂過人的臉頰，她翹起滑板前端，后輪發(fā)力做了個空旋，下一秒穩(wěn)穩(wěn)落在了徐逍的身側(cè)：“你要滑到哪里去?。康叫^(qū)門口啦！”

徐逍曲身加速，大聲回應(yīng)她：“你去沒去過牌坊街和湘子橋那邊！”

“沒去過！”羅霏喊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嗎！”

徐逍轉(zhuǎn)頭想說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結(jié)果見羅霏神色驟變，大喝道：“徐逍你前面有個墩子！”

……

04

徐逍摔了個四仰八叉，扯著他衣袖的羅霏也一同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地上。

來往行人很多，徐逍頭一次在眾目睽睽下丟臉，撐腰剛站起來掩飾性地薅了一把劉海，卻發(fā)現(xiàn)小腿軟了，霎時間不留神又跪了下去，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卻聽見旁邊羅霏突然哈哈大笑起來。

“徐逍?！绷_霏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你剛剛耍帥而不得的樣子好搞笑……”

徐逍見她笑得開心，也不再解釋什么，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朝還坐在地上的她伸出手一把撈住：“走吧，我們一起去牌坊街?！?/p>

古城內(nèi)的牌坊街，每一座牌坊都有它自己的故事。到目的地的時候夕陽西沉，晚霞余暉浸泡在太平路的眾多騎樓外，摩肩接踵間，徐逍說著誰曾在嘉靖年間及第、哪座牌坊是為誰而建，忽然就碰到了羅霏微涼的手指。

他僵硬地咳了一聲，感受到一邊手腕被松松地握住，羅霏抬頭看向他，露出一個甜甜地笑：“不要走散啦，我還想繼續(xù)聽你說故事呢?！?/p>

徐逍不由自主地彎了彎唇角。

羅霏對有一家糯米豬腸贊不絕口，盛菜的碟子換了一碟又一碟，吃飽喝足又興沖沖去看木雕和手拉壺，全然不知疲倦；夜幕降臨的時候抵達湘子橋，橋上亮起的燈光把韓江水照出綢緞般的色澤，游客熙熙攘攘很是熱鬧。徐奶奶打了個電話過來，試探著問徐逍是和誰在一塊，聽到羅霏的名字后一時沒出聲，窸窸窣窣了幾下，徐逍總覺得那邊不止她一個人。

只聽她道：“那你就別回來了吧，我要睡覺了，怕你回來吵醒我?！?/p>

“這才八點?。俊毙戾畜@得差點沒把手機拿穩(wěn)，徐奶奶在那頭鎮(zhèn)定自若：“不知道老人家都是很早睡覺的嘛?！?/p>

那聲音顯然帶了笑意，徐逍掛斷以后嘆了口氣，看向在小攤前津津有味吃著咸水稞的羅霏：“回不去了?！?/p>

“??？”羅霏手一抖，幾顆蘿卜丁從嘴角掉下來，“……那要不，咱再去吃點別的？”

徐逍對于她的反應(yīng)哭笑不得。

兩人一路下來吃了不少，十一點的時候在人民廣場找了一家有空房的客棧。天壓得又黑又沉，老板領(lǐng)著他們選了相鄰的兩間房，簡單洗漱完后已經(jīng)快要凌晨，而先前仿佛有預(yù)告似的黑天，終于有了轟鳴的雷聲，伴隨著一道電光乍現(xiàn)后亮如白晝。

徐逍在床上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將要入夢時，依稀感到除了雷聲以外還有歌聲遙遙地傳來，他摸索一陣摸到手機，看清來電人后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

連敲了三下門才看見羅霏，她穿戴整齊、眼神清明，看不出半分困意：“你睡得著嗎？我一點都睡不著——”然后上下打量一番徐逍，恍然大悟：“天哪，你這么快就睡了嗎？我是不是打擾你了？那你快回房間吧！”

誰知徐逍立馬把手背過去掐了一下胳膊，神色堅定道：“沒有，我沒睡?！?/p>

羅霏奇怪地看著他：“真的？”

徐逍微笑：“真的?！?/p>

床頭的電子鐘持續(xù)發(fā)出“嘀嗒”的輕響，羅霏側(cè)躺著枕在床的右半邊，身子融進深黑的天色里，徐逍盤腿坐在地上，整間房只點亮了一盞小夜燈。徐逍能看清昏黃燈光下少女纖密的睫毛。

雷聲和閃電依舊不時強調(diào)一下存在感，徐逍發(fā)現(xiàn)每打一次雷羅霏就會哆嗦一下，他問對方是不是其實怕打雷，羅霏很認真地解釋說自己不怕，只是需要一點緩沖的時間。

“那你打算緩沖多久再睡覺呢？”徐逍說。

羅霏打了個淺淺的呵欠，他倆已經(jīng)閑談了半小時，聊到羅霏的很多隱藏得愛好。譬如她其實很喜歡看書，有一個很崇拜的作家，只是已經(jīng)不再寫書了云云。提到這個人的時候，她的眼睛晶亮，燈光化成碎銀似的輝落在眼底：“他的作品真的很棒，他很擅長吐槽，不是那種正經(jīng)古板的類型，文字活潑又有趣。我以前心情糟糕的時候，要么去看他的書，要么去聽歌……嗯……或許，你現(xiàn)在能唱首歌給我聽嗎？”

她的聲音變得黏糊了一些，像扯不開的棉花糖。那臺電子鐘似乎走得慢了一點，雷聲似乎也弱下來，徐逍攥緊手指，笑著說了聲好。

“六歲的我這里散步

雪白球鞋總亂舞

我幼小眼里街燈很高

我要增高”

他唱的是李克勤的《花園街的流星》。徐逍音色很亮，和輕快的曲調(diào)適配，唱到這一句時羅霏瞇起眼睛，嘟囔道：“嘿嘿……我也要增高?！彼切€子的女孩。

徐逍摸了摸她的腦袋，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砰砰砰”的聲音蓋過了雷聲，可他一點也不緊張了，只是緩緩地接著歌唱。

“遙看著這街燈光如流星

夜風(fēng)之下共行像暢泳

只因今晚你是我心情

平凡夜市也是燦爛布景

……”

他看見羅霏閉上眼睛，終于睡過去。徐逍小聲地唱完那首歌，他想這歌真是很應(yīng)景，這個夜晚也很好，即使雷雨交加，但他有她在身旁。

05

徐逍和羅霏第二天上午又一路趖著滑板回了海麗花園，在樓下分別的時候徐逍莫名感受到一道打量的視線，芒刺在背地回了頭發(fā)現(xiàn)是徐奶奶和羅奶奶在對面抖曬花椒的篩子，邊抖邊望著徐逍竊笑。

徐逍于是站定了看向徐奶奶。

“哎逍仔，”徐奶奶滿臉笑容地走過來，搭上徐逍的胳膊，頗有幾分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味道，“我剛在曬花椒呢，這么巧。你怎么不玩久一點嘞？過幾天想不想吃花椒蟹？”

徐逍哈欠連天地點了點頭。結(jié)合老人家這段時間的異樣，他心里大概明白了對方在打什么算盤?！坝袥]有喜歡的女孩子”“有沒有談戀愛”這兩個問題，徐奶奶從徐逍大一問到研一，還總是一副愁得好像生怕徐逍要單身到老的樣子——徐逍尚且能夠理解自家奶奶的心情，但不明白為什么羅奶奶也對他和羅霏的事情這么熱心。

客廳里的風(fēng)扇還在吱呀地轉(zhuǎn)，藤椅扶手邊的那張薄毯落了一半在地上。徐奶奶上前拾起來，順手開了電視機：“霏霏那孩子也不容易，現(xiàn)在能交到朋友她奶奶當然高興啦……怎么又是藍屏，你看看這電視機！”

“說了兩個遙控器都要摁——”徐逍說，“羅霏怎么就不容易了？”

“她難道沒跟你說？”徐奶奶終于滿意地看到了電視畫面，又接著道，“她奶奶說以前沒什么朋友玩啊，總是一個人，好像還得過什么癥吧……”

徐逍猛地從沙發(fā)上跳到藤椅邊：“什么癥？”

老人家回憶了半天，語氣不大確定：“好像叫什么……憂郁癥？”

羅奶奶和徐奶奶聊了多少，她便轉(zhuǎn)述給徐逍多少。從羅霏中學(xué)受到排擠、霸凌和轉(zhuǎn)學(xué)失敗，到后來查出抑郁癥甚至輕生未遂，事無巨細，徐逍聽得心越來越?jīng)觥J識的羅霏，是那個靈動活潑、快意瀟灑、偶爾犯點懵但依然很可愛的羅霏，和這些灰暗的背面沾不上半點關(guān)系。

徐逍只覺得胸口一緊，隱隱發(fā)疼的同時涌上無言的沖動，他打斷徐奶奶的碎碎念，站起身：“我現(xiàn)在去找她。”

“你找她干什么？喂？喂？逍仔！”

徐逍是微微懊惱的，他懊惱自己對羅霏心酸的過往一概不知，懊惱自己看不出羅霏的假裝快樂，懊惱自己為什么不能早點察覺到。從海麗花園8棟到17棟需要跑過一條長長的陡坡，那條坡上細小的沙礫、飛揚的塵土、吹落的樹葉在奔跑的時間里被無限放大，指針悠悠地劃向下一秒，下一秒的呼吸也變慢，他終于跑到了那一幢樓下，然后看見頂樓最危險的地方站著一個最熟悉的身影。

少女在這一秒抬頭看天，徐逍看不清她的表情，他想那一定很悲傷。

一秒鐘可以讓獵豹在草原奔跑28米，讓電影放映24格畫面。

一秒鐘可以讓心臟跳動一次，將60毫升的血液輸送至體內(nèi)。

在這一秒鐘，徐逍渾身血液倒流，漫上一層可怖的酸麻，四肢百骸都在發(fā)出刺耳的尖叫，每一處都在朝他發(fā)出逼問：羅霏是不是又想輕生？

再跑快點徐逍，你得去救她。

徐逍想起自己上一次百米沖刺還是本科期間的體測，現(xiàn)在他用比那更快的速度沖向了頂樓，推開門的一瞬間羅霏正好從臺階上跳下來，平穩(wěn)地站在地面，身后的幾張床單被風(fēng)吹得又鼓又脹，像在嘲笑徐逍的荒唐。

徐逍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他愣了一下，羅霏看見他很是驚疑：“徐逍？你怎么出這么多汗？”

06

所謂三人成虎，羅霏那檔子事經(jīng)過她父母、羅奶奶、徐奶奶，再傳到徐逍的耳朵里，就是截然不同的版本了。

“想象力這么豐富，你應(yīng)該去當小說家……我的確是受到過排擠，但是算不上霸凌啦。”羅霏撓了撓腦袋，“我只是因為跟大家都說不上話，所以一直都沒交到朋友，他們還以為我很孤僻來著……”

徐逍覺得不可思議：“可你明明是個話癆啊?！?/p>

“那只是對你?！绷_薇抿唇，沒有發(fā)現(xiàn)徐逍一閃而過的笑，“加上我總是情緒低落、睡眠不好什么的，我媽以為我快抑郁了，帶我去醫(yī)院做檢查……你別這副悲痛欲絕的表情！結(jié)果查出來什么事也沒有，都是謠傳！輕生什么的更是從來沒想過！”

“而且后來我也學(xué)會自我調(diào)節(jié)了啊。你記得我很喜歡的那個作家嗎？我每次看他的書，就會開心很多，雖然他現(xiàn)在不寫了。”

徐逍撫了撫她的鬢角：“真的好了嗎？”

“你其實可以跟我說的?！毙戾泻舫鲆豢跉?，心疼不已，“我一直都在?！?/p>

07

“寫文的阿蕭V：求助！一個很重要的朋友有過一些很糟糕的經(jīng)歷，雖然她現(xiàn)在看起來過得很開心，但我總懷疑她還沒有走出來，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到她？”

徐逍這條微博底下有百來條評論，有建議他帶對方多出去散心的、買對方喜歡的禮物的……唯獨有一條評論與眾不同：“確定對方?jīng)]有走出來嗎？或許她是真的開心呢，你要做的其實就是和她一起享受那份開心，把快樂變成雙倍就好了呀！”

徐逍覺得有道理，盯著這位網(wǎng)友的頭像看了一會兒，感覺那個兔子有些眼熟。不過沒幾秒他就又想起羅霏來。即使明確了對方從未有過輕生的想法，但他依然很擔(dān)心她。

手機屏幕亮起，時間顯示13：32，徐逍以為是羅霏的消息提示，拿來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新聞推送。他失望地把手機扔回桌上，打開電腦繼續(xù)寫稿子。

寫到中途的時候他出房間去喂了一會魚，兩尾龍睛和一尾鶴頂紅張嘴分了幾粒落下的飼料，魚鰭微動游回了原地。魚缸水面冒出一點泡泡。手機還是沒有動靜。

大門在14點整被敲響，徐逍興致缺缺地走去打開，站在門口的人意外的是羅霏。

“嗨。”羅霏揮了揮手，“我奶奶讓我把前幾天曬的花椒拿過來給你們。徐奶奶在家嗎？”

徐逍手指摩挲了一下那袋飼料的封口：“不在家?！?/p>

他招呼了羅霏進來坐，去廚房泡了壺功夫茶。喝了茶羅霏嫌熱，徐逍涮著茶壺頭也不抬一下：“客廳的空調(diào)遙控器沒電池了，你去左邊第一間房里拿另一個吧，就在桌上?！?/p>

等到茶壺和茶杯都洗完了，也沒聽見什么聲響。出了廚房徐逍沒感覺到空調(diào)的冷風(fēng)，疑惑地走進房間，發(fā)現(xiàn)羅霏站在他的書桌前一動也不動。

“怎么了？”徐逍問她。

羅霏身子一怔，慢吞吞地轉(zhuǎn)過來。她神情怪異，突兀地開口問：“蕭凜風(fēng)到底死沒死??？”

徐逍條件反射道：“沒死啊?！?/p>

“他不是掉下鳴神崖了嗎？”

“被人救了。主角怎么會死呢?！毙戾姓f完，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你也jv0aMPmS3jVtAH2ouuYYkA==看《江湖夜雨》？”

羅霏點點頭，指著他的電腦屏幕，那上面赫然是他寫了幾百字的第一章：“按理說，所有人都不知道蕭凜風(fēng)的死活。”

“除了作者。”

“微博上說去吃飯、去廣濟橋、問經(jīng)歷過糟糕事情的朋友……原來這些都不是湊巧?！?/p>

“所以你果然就是阿蕭吧？！”羅霏大叫起來。

08

電視里放著港劇《阿Sir早晨》，徐逍拆開一包薯片遞給羅霏：“第一年是因為我要備考，第二年在讀研一，那會兒跟周圍的人比感覺自己什么也不懂，迷茫了很久才找到方向……一來二去，也就沒繼續(xù)把故事寫完?！?/p>

徐逍起先是在網(wǎng)站上寫連載，后來被編輯相中，大一就出版了《江湖夜雨》的第一部。他的文風(fēng)很獨特，古風(fēng)武俠被他寫得幽默又諷刺，每次更新底下評論總是一排排整齊的笑聲。羅霏第一次看他的小說是在初三，那時候她還承受著被旁人排擠的痛苦，偶然發(fā)現(xiàn)徐逍的書后被深深吸引，如饑似渴地讀完《江湖夜雨》后成為作家阿蕭的死忠粉。

這本書可以說是讓她忘記痛苦的一味藥。

羅霏升高三時壓力很大，本來指望著偶有閑暇能夠看點阿蕭的書減壓。誰知好不容易放了一次假，上網(wǎng)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很久沒更新了。

后來她又去看他的微博，才知道阿蕭已經(jīng)宣布暫時封筆了。

沒有《江湖夜雨》的那兩年，羅霏表面上依然正常生活，刷題、上課、吃飯、睡覺，考完高考，升入大學(xué)……驚鴻杳然，一去無跡，可她的心里卻永遠陷落了一塊，無法填補。

徐逍寫書期間，僅參加過一次在廣州的線下簽售會，羅霏那時候在無錫沒辦法去，只能在網(wǎng)絡(luò)上遠遠瞥見他的側(cè)臉，戴著帽子和口罩，露出一雙令人難忘的眼睛。

因此羅霏在徐奶奶家見到他時，非常驚訝，覺得兩人的眼睛很相像，卻又覺得不會如此湊巧。

但她必須承認，那一刻她從未如此想念那些充滿歡聲笑語的故事，想念阿蕭。

龍睛金魚搖曳著紅紗似的大尾，緩慢穿過莫斯水草織成的熒綠的網(wǎng)。徐逍聽著她一字一句地訴說，他頭昏腦脹的，同音的“阿蕭”有一瞬間被他理解成了“阿逍”。

家人總習(xí)慣“逍仔逍仔”地叫他，羅霏說出的那聲“阿蕭”有種別樣的深情，讓他心跳如擂鼓，忘了呼吸。

電視里的李綺紅飾演的方同心手捧一束嬌艷欲滴的花，沿著一條小道向前走，圍墻邊的棕櫚樹在晚風(fēng)中飄蕩，黎明飾演的祝大保跟在她背后，絮絮叨叨地說著如果不喜歡那位送花的人就要清楚地拒絕。

羅霏明明沒看前面的劇情，卻咔滋咔滋地吃著薯片看得很認真。她向徐逍問道，這個男主角現(xiàn)在一定是喜歡上女主角了吧？

徐逍伸了個懶腰，跟著電視切換成了粵語：“系呀。”

羅霏學(xué)著他念：“系呀?！毕乱豢?，方同心問祝大保：“你講了咁多，你究竟系關(guān)心人家，仲系關(guān)心我？”

羅霏叫著說這一定是要表白了，徐逍盯著她咧開的嘴角，暗想再這樣下去他也快忍不住表白了。仿佛聽見了他們的心聲，祝大保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我關(guān)心你。我想追你。”

羅霏拍手稱快：“我猜對了吧，果然喜歡她?！?/p>

徐逍沒有接話。

午后陽光漫過窗欞，窗臺下的濃密花影相依，像在傾吐纏綿悱惻的愛意。祝大保接著說出“我中意嘅系你”的時候，徐逍的嗓子情不自禁，看向羅霏輕聲說了一句——

“我中意嘅也系你?！?/p>

鶴頂紅金魚輕飄飄游離過魚缸里的一塊沉木，泛開的漣漪很快消失。徐逍在羅霏“你剛說什么了”的疑問聲里回過神，擺了擺手說沒什么，那句話也如那圈漣漪般湮沒。

他沒看見羅霏的身子怔了一下。

09

導(dǎo)師發(fā)信息催促研究生們回校了，徐逍起床看見這句話時兩眼一黑，立刻又躺了回去。

徐奶奶中午打開房門時，只見徐逍呈大字狀躺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

“這是怎么了？不吃飯？”徐奶奶在床沿坐下，徐逍直起身，嘆道：“吃不下。都要回學(xué)校了?！边€沒追到人家羅霏。

他話只說了一半，徐奶奶卻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蟲一樣：“哦。要回學(xué)校了，舍不得霏霏是吧？”

徐逍頓時臉漲得通紅，狡辯道：“不不！我是舍不得奶奶?！苯Y(jié)果老人家嗤笑了一聲，讓他趕緊起床吃飯。

第二天下午羅奶奶突然說讓羅霏去徐逍家送西瓜。羅霏一臉莫名地說家里沒西瓜了，哪知對方去廚房搗鼓一陣，竟然又拿了半邊西瓜出來。

“奶奶，吃西瓜?！绷_霏坐在沙發(fā)上，徐奶奶看著她笑得合不攏嘴，好一會兒才說：“好，好，吃西瓜。”

她把那半邊西瓜切了塊，邊吃邊聊，其間一直沒見到徐逍。徐奶奶瞧見她偷偷左顧右盼的樣子會心一笑：“霏霏什么時候開學(xué)呀？”

羅霏說還早，八月底才開學(xué)。

“那好啊，還可以在潮州玩很久。不像我們逍仔，已經(jīng)開學(xué)了嘞?！?/p>

“開學(xué)了？”這句話在羅霏心里投了個炸彈，她“騰”地一下站起來，差點打翻茶杯，“他怎么不跟我說一聲?。克爽F(xiàn)在在哪兒？”

徐奶奶優(yōu)哉游哉地把茶杯收進去：“一點出發(fā)的，這下應(yīng)該到潮汕站了吧。下次再見到他，估計就是寒假——”話音未落，眼前飛快閃過一道殘影，羅霏西瓜也沒吃完，慌慌張張地出了門。

徐逍提前了兩個小時到高鐵站，他覺得大可不必這么早，可是徐奶奶一直催促他說早到早安心，硬生生逼著他吃完飯沒多久就出了門。

手機里躺著一條要發(fā)給羅霏的信息，徐逍拿起來刪刪改改好一陣也沒發(fā)送出去。

車站廣播播放著檢票提示，徐逍確認了一下車次，不是他這一班，他還剩四十分鐘。出門前奶奶一直朝他擠眉弄眼，他本來想去找羅霏告別，結(jié)果對方說不用，她自有辦法……

徐逍長嘆一聲，想了想還是打開了和羅霏的對話框，剛準備打字，一個電話就進來了。

“你……你現(xiàn)在是不是在二樓候車大廳？”電話里的女聲喘著粗氣，徐逍聽著嘈雜的背景音，忽然覺得有些耳熟。

“要是車還沒來，你就下來?！绷_霏說，“我在安檢門口?！?/p>

10

高鐵站永遠人山人海，徐逍隔著不計其數(shù)的旅客，看見了那個心心念念的人。

羅霏一手叉著腰一手握著手機，眸中沾了些濕氣：“你怎么說走就走了。”

“我——”徐逍剛想解釋便被她打斷：“你先聽我說?！?/p>

“我知道你肯定要回去，我也很舍不得你，但至少在你走之前，我必須告訴你一件事?！?/p>

“你那天說的那句臺詞，我隱隱約約聽見了，但我不能確定，所以我選擇了重新問你。”

徐逍呼吸一窒，只聽羅霏接著道：“你現(xiàn)在能告訴我，你那天到底說了什么嗎？”

廣播再次放了一遍檢票提示，徐逍卻顧不上，脫口而出：“我講，我中意嘅系你。”

羅霏終于笑了。徐逍聽見她說：“我也中意你，阿逍?！?/p>

這一次她說的，不是那個曾讓水深火熱的她中獲得一絲喘息的作家阿蕭，而是那個令她真心快樂又情難自禁的，普通人阿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