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他們生前真做過什么虧心事,而這世上有些債,無論你走多遠(yuǎn),無論時間有多久,該還的,終歸是要還的。
一
一輪慘白的圓月,像只空洞的眼睛,照得田間山野宛如糊了層白紙。一條彎曲如羊腸的土路上,十幾個人背著沉重的背包,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夜風(fēng)嚎哭般從耳邊穿過,路旁的槐樹“嘩啦啦”作響,像一片深暗的海水起伏翻騰著。
夜靜得除了零亂的腳步聲,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然而在那黑暗深處,隱隱還有另外一些不可捉摸的聲音,詭異、幽秘,似有若無,仿佛幽靈的眼睛在暗中窺視著什么。
“啊——”一聲刺耳的尖叫,驀地驚破了夜色,隊伍立刻亂了,幾個聲音同時驚慌地響起:“什么事,出了什么事?”
“蛇,有蛇!”一個女孩驚恐的聲音,像黑蝶的翅膀在暗夜顫動著。與此同時,每個人都似乎感覺到一條滑膩的東西從自己腳背冰冷地蹭過,伴隨著更多尖叫聲,月光下的人影像一群黑乎乎的螞蟻,驚慌失措地炸了鍋。
“大家別動,這些蛇沒毒。”一個還算冷靜的聲音響起,同時“啪”的一聲,頭燈被扭開了,射出一道雪亮的光柱。其他人紛紛效仿,一時間,十幾道光柱交錯照亮了腳下的路,只見無數(shù)灰蛇在地面上蠕動著,嘶嘶地吐著長信,慢悠悠地朝路邊的草叢游去。
冰冷的燈光下,每個人臉色都是驚恐的,那是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帶著城里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白皙,在恐怖的壓力下顯出一種虛弱的無助。
他們一動也不敢動,像十幾根木頭似的戳在路上,連呼吸都被緊張地壓抑著。
過了好一會兒,所有的蛇都游走不見了,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吐了口氣,跟著就又怕又氣地罵了起來:“杜海宇,你帶我們來的是什么鬼地方,走了半天連個落腳的地兒都沒有,還有這么多蛇。”
另一個聲音也附和道:“都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了,你說的村子還沒到,可別害我們睡在荒郊野外?!?/p>
“就是,這么多蛇,我可不敢在野外扎營?!?/p>
大家七嘴八舌地埋怨著,先前所受的驚嚇霎時全都化成怨氣,爭先恐后地朝一個名叫杜海宇的男孩宣泄著。
“要不是汽車晚點,咱們早到了。你們別急呀,翻過這座山,就到村子了。”說話的正是先前說蛇沒毒的那個男孩。
原來這群人都是大二的學(xué)生,暑假相約出來驢行。帶隊的名叫杜海宇,這里是他的家鄉(xiāng),雖然他十歲就隨父母搬到城里去了,但經(jīng)常跟同學(xué)吹噓說自己家鄉(xiāng)美得如同世外桃源。這次驢行,有人就提議去他的家鄉(xiāng),并得到眾人一致贊同。杜海宇起初還不太情愿,推說自己好多年沒回去了,但架不住眾人一番軟磨硬泡,終于還是答應(yīng)給大伙兒當(dāng)領(lǐng)隊。
不過今天他們的運氣實在不好,遇上道路塌方,汽車晚點了幾個小時。從車站到杜海宇所說的村子,還要走十幾里的山路,原本打算一邊爬山一邊欣賞風(fēng)景,但這一晚點,走到路上就天黑了。為了盡快趕到村子,大家都不敢休息,連續(xù)趕路讓這些城里學(xué)生一個個叫苦不迭,聽說還要翻一座山,人群中便響起一片哀叫聲。
杜海宇只得盡力安慰大家,心里也有些焦急,不知不覺便加快了腳步。轉(zhuǎn)過一道彎,路邊突然出現(xiàn)一幢二層高的建筑,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月光將一片長長的黑影投射到地上,在它周圍一棵樹也沒有,越發(fā)顯得神秘而凄涼。
“這是什么?”有人好奇地問。
“以前的村小,現(xiàn)在廢棄了?!倍藕S畹鼗卮?,聲音有點奇怪。
他加快了步伐,像要逃離這里似的,突然腳下一絆,似乎被樹藤之類的東西纏住了,跟著便重重摔倒在地,膝蓋正好撞在一塊尖石上。
旁邊的人趕緊將他扶起來,他痛得呲牙咧嘴地直抽冷氣,拿頭燈一照,膝蓋劃破了一條大口子,鮮血不斷地流出來。還好他們帶有急救包,眾人趕緊拿酒精給他清洗了傷口,上了藥,又用止血繃帶牢牢纏住。但是看這情形,他暫時無法走路了。
“今晚咱們就在這座廢棄的小學(xué)內(nèi)扎營吧?!币粋€男生說道,他的提議立刻得到眾人的贊同,大伙兒也早走乏了,巴不得能歇一歇。
唯一反對的卻是杜海宇,“千萬不要!”他滿面驚恐地說。
“為什么?”眾人不解地問。
“聽說這里面不干凈。”杜海宇聲音有些發(fā)顫,目光游移著,似乎不敢正視那幢建筑。
“什么不干凈!你讀了這么多年書,怎么也相信那些封建迷信的說法?”有人不滿地說,“況且你傷得這么重,還能繼續(xù)走路嗎?大伙兒還不是為你好?!?/p>
其余的人紛紛附和起來,也不管杜海宇同不同意,硬架著他朝那所廢棄的小學(xué)走去。
二
走到近處他們才發(fā)現(xiàn),這幢建筑的門窗早已毀壞,里面黑洞洞的,像欲待噬人的怪獸??諝饫飶浡还筛瘮〉奈兜溃柚鹿?,可以看到墻上的標(biāo)語早已剝落了紅漆,斑駁的磚縫里長滿了野草,有幾處屋頂已經(jīng)坍塌,只剩下殘破的墻壁和一地瓦礫,在慘白的月光下,越發(fā)透出陰沉的死氣。
大伙兒心下都升起一股涼意,但誰也不愿顯出害怕的樣子,硬著頭皮從大門進(jìn)去,找到一間頗大的教室,清除了地上的瓦礫,從背包里拿出帳篷、防潮墊、睡袋等物品,開始在這兒扎營。
等一切安頓好了,又有人拿出爐頭,煮起了方便面,其余人也紛紛拿出火腿腸、臘肉和其他干糧,眾人圍坐在一起,就著爐頭微弱的火光,開始享用一頓遲來的晚餐。
“這里的墻壁怎么黑乎乎的,像被火燒過似的?!庇腥四妙^燈四下一照,疑惑地說。
“這兒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大火,燒死了幾個學(xué)生?!倍藕S畹穆曇魪暮诎抵谐脸恋貍鱽恚蟹N不易察覺的恐懼,“咱們坐的地方,就是我曾經(jīng)讀書的教室,死的那幾個,都是我的同學(xué)?!?/p>
眾人發(fā)出一片驚呼聲,又七嘴八舌地拋出幾個問題:“火災(zāi)是怎么發(fā)生的?你當(dāng)時在場嗎?有沒有受傷?”
“火災(zāi)前一個月,我就跟父母搬到城里去了,沒有親眼看見,但聽老家的人說,這事很邪門。警察在現(xiàn)場沒有找到縱火的痕跡,學(xué)校里也沒有什么易燃物,大火是突然從這間教室里燒起來的,大部分學(xué)生都跑出去了,但后來清點人數(shù),發(fā)現(xiàn)少了三個人。大火熄滅后,人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燒焦的尸體,奇怪的是,他們都靜靜地趴在課桌上,沒有一點試圖逃跑的跡象,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被大火活活燒死……”
杜海宇的話讓眾人脊背一陣發(fā)冷,黑暗中的喘息聲都變得粗重了幾分。沉默了半晌,有人清了清嗓子,說:“這些不過是鄉(xiāng)野傳說,拿來嚇唬人的,哪兒的山村沒幾個鬼故事,我的老家也有類似的,要不要我講給你們聽聽?”
男生立刻轟然同意,幾個女生卻害怕得連連反對,這樣一打岔,氣氛變得輕松起來。然而杜海宇又說了一句話,頓時讓眾人安靜下來。
“去年,這里還發(fā)生過一件可怕的事?!?/p>
“別,別說了……”某個膽小女生的聲音細(xì)細(xì)地傳來。
杜海宇卻像沒聽見似的,自顧自地說下去,似乎想找更多人一起來分擔(dān)他內(nèi)心的恐懼。
“那也是一個月圓的夜晚,村里一個叫蔣川的年輕人,不知什么緣故走進(jìn)了這片廢墟,在里面待了一夜。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已經(jīng)被燒成了焦炭,和以前一樣,起火原因不明?!?/p>
杜海宇的聲音空洞地在黑暗中流淌,有一種恐懼到極點后的麻木。
“蔣川也是我的同學(xué),和最初燒死的那三個人,再加上我,我們曾經(jīng)是很鐵的哥們,還組成過一個小團(tuán)體,自封為“五虎”。現(xiàn)在,他們四個都死了,下一個,會不會輪到我……”
他的聲音顫抖地消失在黑暗深處,四周一片死寂,只有不斷從窗洞刮進(jìn)的冷風(fēng),發(fā)出陣陣尖嘯聲,如同鬼魂凄厲地哭號。
終于,有個膽子較大的男生說話了:“今天我們有十幾個人,這里又沒門沒窗,就算真的起火,大家也一定能夠逃出去?!?/p>
“我建議所有男生分組,輪流守夜,要真出了什么事,也能及時提醒其他人。”另一個男生提議道。
于是除了受傷的杜海宇外,其余八個男生分成了四組,每組值夜兩個小時,到時間就喚醒下一組繼續(xù)守夜。安排妥當(dāng)后,眾人的心稍稍放了下來,于是各自鉆進(jìn)了帳篷。剛開始還緊張得睡不著,但黑甜的睡意漸漸涌起,像潮水一樣漫過每一個身體,沒多久就響起了一片鼾聲。
每個人都沉沉入睡了,睡得比平時還香,就連守夜的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天亮了,學(xué)生們一個接一個地鉆出了帳篷,突然有人驚叫一聲:“狗!這里怎么有只黑狗?”
果然,帳篷間的空地上,站著一只碩大的黑狗,像威嚴(yán)的領(lǐng)主注視著眾人。
女生害怕得都不敢動,幾個膽大的男生想去驅(qū)趕它,被它露出尖牙咆哮幾聲,又縮了回來。它在屋里慢騰騰地踱了幾步,就聳身朝外跑去,很快消失不見了。
大伙兒頓時放松下來,把這當(dāng)成一個刺激的小插曲,津津有味地談?wù)撈饋?,互相取笑著對方的膽小?/p>
有人走到窗邊,朝外一看,“哇,真美!”忍不住贊嘆一聲,然后沖里面大聲喊:“杜海宇,你說得沒錯,你的家鄉(xiāng)真的美得跟世外桃源似的。”
這一喊,其他人才發(fā)現(xiàn),杜海宇的帳篷一直沒動靜。
“懶蟲,還在睡,太陽都曬屁股了!”有人笑罵著大步走過去,拉開帳篷朝里一瞅,頓時發(fā)出一聲恐怖的尖叫,像銳利的鋼釘劃破了清晨的空氣。
杜海宇不見了,里面只躺著一個被燒焦的人形物體。
警察來了,經(jīng)他們查驗,那個被燒焦的人形物體,正是杜海宇。
沒有起火,所有人都沒看見火,也沒聽見任何燃燒、呼救的聲音,但杜海宇就在眾人之中,無聲無息地,被活活燒死了。
三
杜海宇的父親杜偉當(dāng)天下午就趕到了這里,他母親有心臟病,這件事暫時還不敢告訴她。
杜偉是一個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喪子之痛的沉重打擊并沒有讓他喪失理智,聽了一群學(xué)生驚魂未定的敘述后,他決定留在村里,找出兒子慘死的真相。
他先去了蔣川家,因為對方跟杜海宇有相同的遭遇。
蔣川的父親外出打工了,家里只有母親劉春梅和一個年邁的奶奶。杜偉向她們打聽蔣川死時的情況,劉春梅眼圈一紅,哽咽著說:“那孩子原本不肯回來的,但他奶奶七十大壽,他爸硬叫他回來,說好頭天下午到,結(jié)果大伙兒等了一天都沒見著人影,手機也沒人接。我們都慌了神,漫山遍野地找,最后發(fā)現(xiàn)他躺在那所鬧鬼的學(xué)校里,都給燒得不成人樣了……”劉春梅捂著嘴,眼淚不停地涌出來。
杜偉想起兒子的死狀,心里也跟刀絞似的,但他仍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點,問:“為什么蔣川不肯回來?”
“還不是因為十年前那場大火。”蔣川的奶奶也抹著眼淚說,“我孫子那天生病,沒去上學(xué),剛好躲過一劫。后來聽說和他要好的幾個朋友都被燒死了,他就大喊大叫說什么有鬼,鬼來索命了,要把他們一個個都燒死。問他原因,卻怎么也不肯說,只是哭鬧著死活不肯再去學(xué)校了。我沒法子,才給在外地打工的兒子兒媳打了電話。他倆趕回來,大家一合計,覺得學(xué)校的火災(zāi)確實邪門,也不敢讓小川再回去,就把他帶在身邊,讓他在城里讀完小學(xué)、初中,然后又跟他爸媽一起開店做點小生意,這么多年,都沒敢再回村里。都怨我這個老婆子,好端端地做什么壽,結(jié)果把孫子也害死了?!蹦棠汤蠝I縱橫,后悔不已。
“發(fā)生火災(zāi)后,大家都說那所小學(xué)鬧鬼,有人還在月圓之夜聽到里面?zhèn)鱽碜x書聲。后來小學(xué)搬到其他地方,沒人再敢靠近那里,就連住在附近的人家都紛紛搬走了。你說,是不是那三個燒死的學(xué)生把我們兒子給勾走了?”劉春梅望著杜偉,神情既傷痛又困惑,“我記得他們五個以前經(jīng)常在一塊玩,好得跟親兄弟似的。火災(zāi)發(fā)生前一個月,你們家就匆匆搬走了,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杜偉臉色變了變,支吾了幾句,目光閃躲著移向了屋外。他突然一愣,大門外,一頭黑狗正一動不動地盯著他,丑陋的臉上帶著某種詭異的神情。不知怎的,這讓杜偉心里一陣發(fā)毛,不由得問:“這是哪家的狗?”
劉春梅探頭看了看,說:“是謝嬸家的。她也實在是命苦,老公死得早,一個人拉扯著孩子,沒幾年兒子也死了,她哭得眼睛都瞎了。這只黑狗不知打哪兒跑來的,謝嬸也是傷心糊涂了,竟說這狗是她兒子變的,把野狗當(dāng)兒子養(yǎng),還常常跟它說話。那狗也通人性,村里有人想欺負(fù)謝嬸,它撲上去就咬,兇得跟狼似的?!?/p>
“謝嬸的兒子,是不是叫謝濤?”杜偉突然問。
“沒錯。說起來,她兒子謝濤也是死在那所小學(xué)里,跟小川他們還是同學(xué)。這學(xué)校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接二連三地死人。我聽村長說,過些日子就要找人把它拆掉……”
劉春梅絮絮叨叨地說著,杜偉不知想到了什么,臉色變得更差,再轉(zhuǎn)頭一看屋外,那里空蕩蕩的,黑狗已經(jīng)不見了。
四
杜偉暫時在村中住下,料理完兒子的后事,又返回城里,買來全套防火服。等到下一個月圓之夜,他又獨自去了那所廢棄的小學(xué),打算在里面過夜,看能不能發(fā)現(xiàn)什么。
夜深了,杜偉盤腿靜坐在地上,一刻也不敢松懈地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月光從殘破的屋頂漏下,銀白的光柱,像打在舞臺上的聚光燈。突然,一陣噼啪的聲音在靜夜中響起,像有什么正在燃燒。
杜偉猛地瞪大眼睛,月光籠罩的地方,漸漸浮出了人影,越來越清晰,竟然是一間教室。大火在教室里燃燒,學(xué)生們驚慌失措地朝門外逃去,里面只剩下了三個人,他們像被某種無形的東西牢牢縛在座位上,動彈不得,神情驚恐萬分,拼命張大嘴巴想要呼救,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鹧嫦耢`蛇一般妖舞著,慢慢纏上他們的身體,將他們無情地吞噬……
熊熊大火,在杜偉因恐懼而瞪大的瞳仁中跳躍,他的鼻尖竟然嗅到了肉體被燒焦的煳味,眼前的一切像是幻覺,卻又真實得那么恐怖。
火越燒越猛,銀白的光柱突然像玻璃瓶一般爆裂,月光四濺開來,水銀般流了一地,火焰隨著月光四處蔓延,恣肆卷席,一直燒到杜偉所在的地方。他猛地跳起來,沖出烈火燃燒的屋子,身上的防火服保護(hù)了他,除了頭發(fā)被燒焦外,并無大礙。
屋內(nèi)紅紅的火光足足亮了半個小時,才漸漸熄滅。又過了一會兒,杜偉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屋子,然后震驚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站在一個完好的教室里,課桌課椅都是完整的,看不到一點火燒的痕跡,仿佛時空發(fā)生了錯位,又回到火災(zāi)發(fā)生之前。
這時似乎是課間,教室里一個人也沒有,外面的操場上隱隱傳來學(xué)生活動的聲音。突然,教室門被踢開了,幾個男孩抓著一個人的衣領(lǐng)走進(jìn)來,把他朝地上狠狠一推,那人摔倒在地,哭了起來。
杜偉驚呆了,推人的男孩正是自己的兒子杜海宇,摔倒的那個是他的同學(xué)謝濤。
就像有臺時光放映機,把十年前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幕重新播放了出來。
杜海宇狠狠罵道:“你敢跟老師告狀,害我被罰站,看我不打死你!”一邊說,一邊用力踢著地上的男孩。其他幾個也上來幫忙,謝濤被打得痛哭求饒,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卻又被杜海宇當(dāng)胸猛踹一腳,他身子頓時失去了平衡,搖晃著朝后倒下,只聽見“砰”的一聲悶響,謝濤的后腦勺重重磕在講臺的棱角上,他痛苦地呻吟一聲,身子便軟綿綿地滑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打人的幾個都嚇蒙了,呆了一瞬,便紛紛撒開腳丫,驚慌地逃了出去。
風(fēng)在外面嗚咽,卷起地面上的枯草,像鬼魂的腳步慢慢移來。一切又恢復(fù)了原狀,荒涼的廢墟里,杜偉失魂落魄地站著,他想起那日兒子神色異常地回到家,不久就傳來謝濤意外身亡的消息,兒子害怕地向他吐露了真相,他震驚之下立刻吩咐兒子守口如瓶,又去找了當(dāng)日參與打人的幾個孩子,威逼恐嚇?biāo)麄儾粶?zhǔn)透露半個字。這件事就這樣僥幸被瞞了過去,因為沒有目擊者,所以謝濤的死被認(rèn)定為意外。
沒多久杜偉一家就搬到了城里,他一邊打工一邊密切注意著村里的消息。得知火災(zāi)的事后他雖覺蹊蹺,卻也暗自慶幸兒子躲過了一劫。
然而,俗話說得好,“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兒子終究還是為自己所犯的罪行付出了代價。
五
第二天,杜偉請了幾個和尚,隆重地做了兩場法事,一場超度兒子,一場超度謝濤。
給謝濤做的那場甚至比他兒子的更隆重,不僅把謝家人請到了謝濤墳前,還請了村長和當(dāng)?shù)貛讉€德高望重的老人。謝嬸忐忑不安地坐在上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只一直跟她形影不離的黑狗則沉默地守在她身邊,烏黑的眼睛警覺地盯著杜偉。
當(dāng)著眾人的面,杜偉刺破了自己的手指,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以血盟誓:“我杜偉對天發(fā)誓,一定會好好照顧謝嬸,為她養(yǎng)老送終,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如違此誓,天誅地滅!”
鮮紅的血滴在墳上,滲進(jìn)土里,周圍的人無不被他的義舉所感動。就在這時,那只黑狗突然叫了幾聲,圍著杜偉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倒地死去了。它強壯的身體像漏氣的皮球,瞬間干癟下去。有好奇者上前摸了摸,發(fā)現(xiàn)竟然是張狗皮罩在一副白骨上。
眾人無不稱奇,都說這黑狗果然是謝濤變的,他怕自己死后母親無人贍養(yǎng),所以化身黑狗照顧母親。得知杜偉愿意照料謝嬸后,他的心事終于放下,所以就安心離開了。
村民議論著此事,無不唏噓感慨,更紛紛沖杜偉豎起了大拇指。面對眾多溢美之詞,杜偉口中謙虛,眼里卻閃過異樣的光。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樣做的目的,不過是為了保命而已。畢竟他包庇了兒子,如果謝濤報復(fù),那么下一個死的人就該是他。輾轉(zhuǎn)反側(cè)了一夜之后,他終于想出了這個贖罪的方式,還好,對方總算原諒了他,這讓他一直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
六
為了兌現(xiàn)承諾,杜偉把謝嬸接到了城里,但謝嬸卻過不慣城里生活,堅持要回老家。一個月后,杜偉只得將謝嬸送回村里,心里或多或少也松了口氣。要知道天天照料一個瞎子并不是件輕松的事,既然是她自己要走,他也樂得順?biāo)浦邸?/p>
回村后天色已晚,杜偉只得暫時住在謝嬸家,打算第二天再走。深夜,他突然從床上翻身起來,仿佛無知無覺般朝外走去。不知走了多久,他停下腳步,猛地驚醒過來,眼前那幢黑乎乎的建筑,不正是那所廢棄的小學(xué)嗎?
自己怎么會來到這里?
他拼命回憶,卻一點印象也沒有。突然想起村長說過,明天就要拆掉這所小學(xué),既然來了,不如去看最后一眼,畢竟這是兒子過世的地方。于是他走了進(jìn)去,身后一輪月亮高掛天空,圓得就像一只空洞的眼睛。
里面荒涼依舊,但因為知道謝濤的鬼魂不會再找他,所以杜偉也不覺得害怕。他本打算坐一會兒就走,但不知不覺中,眼皮卻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哥哥,哥哥……”
好像有個細(xì)小的聲音,游絲一般鉆入他耳中。杜偉突然渾身一激靈,睜開了雙眼,然后駭然發(fā)現(xiàn),眼前看到的不再是小學(xué)的廢墟,而是村里的一口水井。一個小女孩蹲在井邊,津津有味地看著一本書,兩個水桶放在一旁。
一個比她高一頭的男孩躡手躡腳地走過來,突然伸手搶過她手中的書,怪叫道:“好哇,我要告訴爸媽,你不好好挑水,躲在這兒偷懶!”
女孩似乎嚇壞了,嘴巴扁了扁,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男孩低頭一看手中的書,頓時大怒:“你竟敢偷我的課本,小偷!”
女孩可憐地扭著手,說:“哥哥,我只是太想上學(xué)了,你千萬別告訴爸媽。”
“小丫頭片子,也想上學(xué)?”男孩輕蔑地說,“俺爸說你是個賠錢貨,根本不配讀書!”
女孩小臉漲得通紅,突然大聲說:“我不是賠錢貨!如果我上學(xué),肯定學(xué)得比你好一百倍,才不會像你那樣每次考試都不及格呢!”
男孩像被踩著尾巴的野貓,猛地跳了起來,拿著課本就朝女孩臉上扇去,“你敢罵我,看我不打死你!”
課本被他當(dāng)作武器,雨點般落在女孩身上,女孩一邊閃躲一邊哭著求饒。課本都被打爛了,他猶不解恨地用力推了女孩一下,隨著一聲尖叫,女孩掉進(jìn)了井里。
“救命啊!救命啊!”女孩在井下?lián)潋v著,大聲呼救。男孩呆住了,轉(zhuǎn)頭看看四下無人,立刻像只受驚的兔子,飛快地逃走了。
井下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終于完全消失了。
光線一暗,轉(zhuǎn)眼已是夜晚,一道月光端端正正照在井口,像一層淡白的霧氣,凝而不化。突然,井臺邊沿搭上了一根慘白嶙峋的骨爪,然后是另一根,伴隨著骨節(jié)摩擦的咯咯聲,一具白骨緩緩從井中升起。
杜偉驚恐地后退一步,手腳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那具白骨搖搖擺擺地朝他走來,兩個空洞的眼窩直勾勾地盯著他,凄森可怖的鬼號,陰風(fēng)一樣在他耳邊盤旋、回蕩——
“哥哥,為什么不救我?為什么不救我……”
“不、不……”杜偉的喉嚨像被鐵絲擰緊了,抽搐著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
他突然想起,這所小學(xué)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口井。因為井中死過人,村民再也不敢喝里面的水,這井便漸漸荒廢了。幾年后,村里把井填平,在上面蓋了學(xué)校。
一股森冷的寒意像刀鋒一樣刺入骨髓,杜偉驚恐地想要逃,雙腳卻像粘在地上似的,動不了半分。
他的眼睛瞪得像要撐裂眼眶,看著那具白骨,他的妹妹,一步一步朝自己走來,然后——伸出冰冷的骨爪,掐住了他的脖子。
第二天,村里人在廢棄的小學(xué)內(nèi)發(fā)現(xiàn)了杜偉的尸體,他不是被燒死的,而是窒息而死,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屋子里到處都是蛇,警察經(jīng)過查探后得出結(jié)論——他是在睡夢中被蛇纏住脖子死掉的。
然而村里卻流傳著另一種說法:這父子兩人都是被討債鬼索了命。
或許他們生前真做過什么虧心事,而這世上有些債,無論你走多遠(yuǎn),無論時間有多久,該還的,終歸是要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