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腔絲絲縷縷地繞著纏上她的心。早已過了游園驚夢的年紀(jì),此刻的戲中情恰巧唱進(jìn)了戲外人的心。
楔子
和朋友江陵聊天間,她說起一段經(jīng)年往事……江陵的祖母姓梁名靜嫻,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火硝煙的老太太。
她講祖母出生于1920年,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養(yǎng)不起太多孩子,祖母便被賣到了戲班子里,可在戲班子里的人也不是都會成角兒,祖母便只在里面打打雜,管行頭,給客人端茶送水,偶爾后臺缺人,上臺頂個小角色:北京有條胡同叫百花深處,這茶樓就在這條胡同里。
“我小時候和祖母很親,天天總往她那屋跑,我發(fā)現(xiàn)祖母總看愛一部電影:“為什么您老愛看這個?”
祖母笑了,說:“這電影叫《百花深處》講的是北京的一條胡間,短得很,才10分鐘?!?/p>
才10分鐘?能講什么???我頗有些不屑。
祖母卻搖了搖頭,因為年歲漸老而變得渾濁的眼睛,此刻卻好像閃著光,透過老花眼鏡,讓人看不真切。她的目光似乎看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能講一段情,一段歷史?!?/p>
一
那是1937年的春天,每年春節(jié)過后,茶樓就會迎來一波“小高峰”,靜嫻時常忙得不可開交,看戲的人多了,事也多了。
這一天,靜嫻被一個看客纏住了,原因是:茶水添晚了。靜嫻好一頓賠禮道歉,那人卻是還揪著不放。一時間整個茶樓的目光幾乎都聚在這一處了。
“喲!怎么了這是?”一道聲音從門口傳來,不知道是誰說了句:“這不是沈三爺嗎?”
原來啊這來人,名叫沈項,是沈家三少爺。沈家是經(jīng)商起家,在京城不算富甲一方,也算小有家財。自洋務(wù)運(yùn)動后,早已沒了那勞什子士農(nóng)工商三六九等,如今是誰有錢,誰是大爺。
故而人們在外也笑稱他一句“沈三爺”,沈項穿著套貼身的西服,戴著一副金絲眼鏡,長得斯文清雋,在那燈影里的側(cè)臉,透著股不羈的風(fēng)流,看著紈绔浪蕩,實打?qū)嵤莻€京城公子哥。
那人看著沈項似是沒有臉皮再糾纏下去,便放了靜嫻,靜嫻目光一抬,正好與那倚在門口的人撞個正著,心跳一時亂了套。
身后戲臺演的是一出游園驚夢,臺上春香唱著:“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何家院?!?/p>
耳邊絲竹樂響,靜嫻立刻低了頭,紅了臉,靜嫻年輕時,也有幾分顏色,不說國色天香,倒也有個小家碧玉。沈項看著,卻是笑了,笑得爽朗,又帶了幾分少年意氣,接著闊步走向二樓雅間,只剩靜嫻愣在原地,紅著臉,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yuǎn)。
沈項已走到二樓欄桿處,回頭見小姑娘仍呆呆站在原地,不知是被自己還是那看客嚇到了。遂吩咐那小廝,讓那小丫頭來伺候。
靜嫻再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被小廝指揮著去茶房沏茶了。沈項未說要什么茶,但她想著沈家三爺總不會愛喝那些平常老百姓愛喝的,便取了裝茶柜子最上頭的精貴茶葉。
這茶喝得少,因著平日里來這百花深處的客人大多是平頭百姓,像沈項這般富貴的人家是不大會來這兒的。打開那茶葉罐子,從那滿滿的茶葉中挑出一壺的量,沏好了茶,又另加了一盤藕粉桂花糖糕。那是自己平日里最愛吃的。
到了那雅間門口,靜嫻輕叩房門。
“進(jìn)來。”這聲音和方才替自己解圍的紈绔浪蕩不同,是溫和卻又帶著他們這些四九城里公子哥兒獨有的一份驕和傲的。
“沈少,您要的茶?!?/p>
沈項抬眼望了望她手中的東西,悶聲笑了。“我記得我沒要這藕粉桂花糖糕啊?!?/p>
“這是小的自個兒加的?!敝x沈少方才替小的解圍。靜嫻一直低著頭說話,這是樓里老媽媽教她的規(guī)矩。
那時她還只有十歲,因沖撞了貴人,被打了幾十個板子,在房里躺了半個月才算養(yǎng)好……從那時候起,靜嫻便明白在這北平城里有三六九等之分,在這茶樓更是如此。
在這奴才就是奴才,若是惹著客人不高興,便是一頓板子—逃不掉。
即便是平日里看著光鮮幾分的青衣花旦,下了戲臺,卸了油彩,也不過是這百花深處里普通不過的奴才。
是以靜嫻雖對沈項有感激之情,但能做的就只是另加這一盤點心?!霸趺匆恢钡椭^說話,抬起頭來。”靜嫻的視線從他那黑色的皮鞋開始,路過合身的西服,到那金邊眼鏡。驀地對上一雙含笑的桃花眼,靜嫻的氣息有些不穩(wěn),但只是片刻,她便落荒而逃般地移了視線。
“沈少沒什么吩咐的話,小的就先退下了?!闭f著就慢慢后退,到了門口福了福身子,即刻逃也般地走了。
沈項失笑,而后搖了搖頭,拿起那杯茶正要喝,目光瞥到那盤藕粉桂花糖糕,就嘗了一塊。入口是黏膩的甜,他皺了皺眉。也許小姑娘都愛吃這些東西?
就像沈項不愛甜的,而靜嫻卻格外嗜甜。二者是那樣的不同,昭示著他們之間橫亙著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只是彼時的他們都沒有意識到,有一天他們也會對這原本心甘情愿的舊制生出那般的厭惡。
二
后來沈項時不時也會來茶樓聽?wèi)?,不知道是不是他剛留洋歸來,找不到玩兒的地方……后來的靜嫻想起這段往事,總笑話自己的傻氣,沈項怎會無處可去,不過是他想來罷了。不過這都是后話了。
沈項每次來這,都要二樓的那間雅間,指了名讓靜嫻伺候。那時和他一道來玩的公子哥兒們,總?cè)滩蛔蛑o二人:“沈少莫不是想學(xué)那小王爺?” 眾人哄笑。
靜嫻卻不知小王爺?shù)氖?,心下疑惑,也未露出情緒。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完了茶,候在門外,靜聽差遣。幾日后,靜嫻問了同房的梁媽媽方知曉小王爺?shù)娘L(fēng)流韻事。
去歲小王爺在戲院替一戲子解了圍,本以為就是一樁英雄救美的風(fēng)流事,畢竟小王爺多情的名聲是傳遍了這四九城的。
誰曾想小王爺自己這回倒真入了戲,日日去那戲院捧那戲子,最后竟在王府外置辦了宅子。沈項最初只是一笑,他不過是看這丫頭機(jī)靈,又同自己妹妹年歲相同,不知怎地想照拂一二。許是那日的藕粉桂花糖糕甜得發(fā)苦,許多日子后,舌尖卻仍有余味。
那夜靜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不過因那浪蕩客的一句玩笑,竟讓她一時亂了心。那時十七歲的靜嫻還不知情為何物,少女情懷在階級溝渠之前顯得那么不堪一擊。
那日過后,沈項便一直未來過茶樓,春節(jié)后的小高峰一過,茶樓的生意淡了好幾分。
靜嫻習(xí)以為常,她早知道過客是不會久留的,他們有自己趕路的終點。
一個月后某天沈項再一次出現(xiàn)在了百花深處,照例是二樓雅間。狐朋狗友拉著去新開的戲院,沈項卻厭煩了那里的脂粉味,鬼使神差走進(jìn)百花深處里。靜嫻泡了一壺好茶端了上去,正要如往常去門外候著,卻被叫住。
“丫頭,你叫什么?!?/p>
“小的叫梁靜嫻?!?/p>
倒是個好名字。今兒不必在門外了,在里頭陪爺看看戲。靜嫻忙低頭說不敢,這不合規(guī)矩。
怎么,爺還使喚不動你了?沈項佯怒。
靜嫻只好從命。
臺上正演著一出《游園驚夢》。春香婉轉(zhuǎn)而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p>
靜嫻被臺上的唱腔唱得“醉”了過去,她最愛這出戲。沈項這時開口:“你對這戲熟嗎?”
“熟的?!?/p>
“那便給爺講講吧?!?/p>
靜嫻一愣,卻忘了想這樣有名的本子沈項又怎會不知,不過是看氣氛太冷想找點話兒罷了。
“這出戲叫《牡丹亭》現(xiàn)在演的是‘游園驚夢’這折,講的便是這千金杜麗娘與書生柳夢梅夢中在后花園相會,二人漸生情愫,但夢醒后,杜麗娘相思成疾,抑郁而終……”
沈項低眉笑了,他覺得這丫頭傻得可愛,竟還真的原原本本給他講了一遍。
“那你羨慕這杜麗娘嗎?”沈項放下手中的茶,目光閑閑望向靜嫻。
靜嫻搖頭,小的不羨慕。她的目光平靜如水,看不出絲毫勉強(qiáng)。
沈項一頓,他本以為這年紀(jì)的丫頭都是愛做這些夢的。靜嫻看沈項的目光未移,便知他在等自己的答案。
“小的自小便在這茶樓里,身旁多的是公子柳夢梅與奴婢杜麗娘的事。小的草芥之身,不愿做這種游園夢,也做不起這場夢?!彼琅f是恭敬的樣子,規(guī)矩一絲不茍,仿佛提醒自己永遠(yuǎn)是站的奴婢。
沈項端起茶喝了口。未予置評,只說茶涼了,換壺新的來。
本是隨意一句玩笑話,卻不想她如此誠心地應(yīng)答了。
沈項覺著這個小丫頭倒也不是那樣傻,相反她很聰明。她知道不該做游園夢,自己成不了杜麗娘。
可少年意氣的沈三公子雖沒嘗過情愛,卻有著一腔柔情,那時他想,若是將來自己有了心上人必是不會將這出戲演砸了的,他要這戲唱到落幕都是熱熱鬧鬧!
日子便如流水一般過去,一轉(zhuǎn)眼便入了夏,如今已是五月了。靜嫻依舊做著茶樓的打雜丫頭,終日游走在各色客人中,賠著笑臉,一天下來,手腳都不是自己的了。
可生活仍得過著,茶樓魚龍混雜,消息最是靈通。這日送茶,一桌中年“大老爺”在席上侃侃而談。為首的神態(tài)倨傲,卻又帶著些神秘,說這頓便當(dāng)是咱們的踐行飯了,以后天高海闊,咱們有緣再見。底下幾個紛紛疑問:“怎么突然便要走了?”
那男人湊近低語,這北京城怕是要亂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們,現(xiàn)在能走的就快走吧。
“這哪來的消息,靠譜嗎?”
“愛信不信,我言至于此,你們自個兒掂量吧?!?/p>
靜嫻聽了倒是上了心,同房梁媽媽的那口子在城外過活,說最近老出些案子,八成是那日本兵搞的鬼。但沒有人會真的覺著他們敢打到城里來,畢竟這是哪?。炕食歉鶅合?。人們總相信這天子之地是有真人庇佑的。
過了兩日沈項又來了茶樓,這幾月間他每月總有幾日是來百花深處的,二樓的雅間也常為他備下。
這日來的不止沈項一人,還有個年輕小姐。兩人姿態(tài)親密,年輕小姐挽著他的手當(dāng)真是一對璧人。不知怎的,看著這一幕,靜嫻的心有些酸澀,向在蜜糖里加了酸汁,幾滴便能酸過她幾月的甜。
靜嫻照例泡了茶送去,到了門口已經(jīng)整理好情緒。抬手敲了門,里頭說了句進(jìn)來,靜嫻才推門入內(nèi)。剛放下茶,那位年輕小姐,一見著自己便笑說,我道三哥為何總來這,原來是有美人在這??!
不許胡鬧,女孩子家口無遮攔。沈項說了句,她渾然不理,撇撇嘴,繼續(xù)笑靨如花。
她轉(zhuǎn)頭便問這端茶的丫頭,你叫什么啊?
這話似曾相識,從前也有人問過?!靶〉慕辛红o嫻?!?/p>
“名字不錯,也配你,我叫沈問檀?!?/p>
沈小姐好。靜嫻低頭。沈問檀卻自來熟得很,她拉住對面人的手,別叫我沈小姐叫我問檀就行,我家里人都這么叫我。靜嫻微笑,看著如此活潑的沈小姐,人也不自覺活泛了些。
沈問檀看著羞赧的靜嫻失笑,轉(zhuǎn)頭對沈項說,三哥快管管你的人啊,這小姑娘怎么這么害羞啊。
面對妹妹的打趣沈項這次并未責(zé)罵,相反看著靜嫻淡淡說道:“是容易害羞?!边@下靜嫻的臉徹底紅了。
正想溜走的靜嫻被沈項一眼看穿,待在這陪問檀說說話吧,她正愁沒人聊天呢。
她知道他是為了讓自己輕松些,樓里的人也慣會見風(fēng)使舵,看見自己得了沈項的青眼,活都輕松了不少,從前一個十幾歲無依無靠的小姑娘是最容易被使喚的免費(fèi)勞動力。
一個名叫梁靜嫻的小姑娘真想日子就永遠(yuǎn)這樣過下去,她想永遠(yuǎn)待在二樓的雅間和一個名叫沈項的男人一起看一出叫游園驚夢的戲。
彼時的靜嫻還不知曉,此刻的她早已成了那個自己口中不羨慕的“杜麗娘”,做著游園夢,盼著“柳夢梅”。也許是沈項的寬待和沈問檀的和善讓靜嫻久違地有了朋友,日子久了,分寸二字,在靜嫻心中已不知不覺模糊了界限。
夢總有醒的一天。
聽到身側(cè)幾桌客人談?wù)撝蚣胰隣斠⒂H的事,靜嫻腦子里忽地一嗡,愣在原地,直到幾人催促著倒茶,這才醒了神,又聽他們道:“那新娘子聽說是周家的三小姐,也是個大家閨秀,可謂是郎才女貌。
周家有權(quán)有勢沈家有銀子,兩家一結(jié)親,沈家可謂是如虎添翼??!這北平城的天兒怕是又要變了?!?/p>
幾人哄笑中,靜嫻退了出來說不出什么感覺,心里空落落的,鼻子發(fā)酸,險些要落淚??伸o嫻也知道,自個其實沒有什么資格哭,沈項不是陳世美,她也不是秦香蓮,說到底他是客她是仆,他也從未說過其他,是自己自作多情罷了。
那幾日北平城里最熱鬧的事,一件便是沈周兩家聯(lián)姻的事,還有便是一向身處傳聞中心的小王爺要將那戲子納進(jìn)府的事。
這份露水情緣大多數(shù)人都以為是曇花一現(xiàn),但小王爺卻動了真情,在傳聞中便是那戲子使出了什么手段讓小王爺迷了心竅。
對于將戲子納進(jìn)府一事,家中長輩自是不會同意的,老福晉看著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兒啊,你在外頭如何胡鬧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是納戲子進(jìn)門這一事,我是如何都不能答應(yīng)你的?!?/p>
“你還未娶妻,便在京中花名在外,若不是家中有幾分蔭庇,你真以為人家是真心叫你一聲小王爺?”
“娘,我為何花名在外您不知道嗎?從前我也想好好的,聽您的話,我以為這樣一切都不會變,可是……”“是您親手把從前的顯煜毀了的,您難道還想眼睜睜看著此事重演嗎。我已不是八年前的我了,如今我要護(hù)我想護(hù)的人!”
小王爺自那日后再未回過王府,他只待在城北那套宅子里,那是他留給自己最后的桃源。他愛看她唱曲,柔腸婉轉(zhuǎn),娓娓動人。他們都是一樣的可憐人,在俗世中互相取暖罷了。
在最后的時光中,愛新覺羅·顯煜常常會想起自己究竟愛這個女子什么?可能是她把自己的戲當(dāng)了情,于是也把她自個的真心給了自己。
青年人的真心太滾燙,讓顯煜這個花叢老手不知該如何接招。虛情假意,金銀財寶他通通給得起,唯獨真心,他給不起,也不敢給。
所以當(dāng)他端起那杯酒,原是只想給自己的,可她早已看穿了他的打算。她說,小王爺救我出風(fēng)塵,我已是王爺?shù)娜肆?,求王爺別丟下我。
“罷了,顯煜想,不過是路上多要一碗湯的事,他給得起?!?/p>
三
“君為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敝徊贿^,沈項未袖手旁觀而我也逢場入了戲。那是個明晃晃的艷陽天,茶樓里熱鬧非凡,臺上戲子情和臺下看客肆意地笑談,鉆進(jìn)了一個添茶打雜的小丫頭耳里。
靜嫻深藏的情愫,似被放在天光下,昭然若揭,少女心事被一樁喜事殺得片甲不留……
自這消息傳出后,靜嫻便再沒見著沈項,本還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不料人家連來都不再來了,梁靜嫻再一次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蠢,明明日日見的都是這老掉牙的戲碼,卻還是一不小心跌進(jìn)這紅塵。
戲已落幕,靜嫻還是那個打雜的小丫頭。
六月也快見了底,茶樓的生意一直不咸不淡。靜嫻正收拾著上一桌客人留下的茶水,一個小廝喊她去二樓雅間送茶水。
“哪一間?”
“你常伺候的沈三爺訂下的那間啊?!毙P疑惑她明知故問?!芭??!?/p>
利落地沏好茶,上了樓。她輕聲叩門,三爺,小的來送茶的。
里頭傳出一聲:進(jìn)。卻并不是他,是個女子的聲音。靜嫻的腰彎得低低的,將茶放在桌上,卻未抬頭看雅間里的人?!澳憔褪巧蛉瓷系娜耍俊膘o嫻猛地一驚,才抬眼看去。她是個極美貌的女子,梳著時下京中最摩登的發(fā)型,眉不畫而黑,唇不點而紅。像是個畫報上的摩登女郎。
靜嫻知道眼前的人是誰了,她對上面前這個“女郎”的眼睛。
“小的和沈少爺并無半點私情,周小姐怕是誤會了”。周瑾眼里露出一抹詫異,“你倒是聰明”。
本以為是一場狂風(fēng)暴雨,不承想這周小姐開口便說:“你若是真與沈三有情,我也不是奪人所愛之人,自不會讓你們有情人分離。”
靜嫻驚訝于這周小姐的通情達(dá)理,卻堅定地?fù)u了頭,小的與沈少爺確無半點私情,小的不過是個端茶送水的下人,三爺體恤小的,替小的解了圍,小的對三爺只有感激。
周瑾聽后,莞爾一笑,想不到沈三也有今日,竟是他一頭熱。
言罷便推門走了,留下靜嫻一人呆站在雅間內(nèi)。此刻這個只會端茶倒水的小丫頭仿似聽不懂一頭熱這話了,可要她怎么相信呢?一個長久困于黑暗的人,卻被告知一直以來身旁都有燭火,不過差了一張窗紙的距離。她不敢相信。
若是這位周小姐說得不假,那沈項緣何許久不來見自己?靜嫻很快知曉了答案,沈問檀來了趟茶樓,告訴她沈項被沈父動了家法,如今還在院里躺著,不許他出門。
靜嫻只好暗自擔(dān)心他的身體,盼著他能早日康復(fù)。六月的尾巴如游水般擺過,七月伊始的這一天,她終于見到自己牽掛了十幾日的人。
他看著瘦了不少,臉色是蒼白的病弱感,那日的沈三爺穿的不是他慣常的合身西服,而是著一襲月白長衫,如月中松柏獨得一份清雋。他一進(jìn)門便直奔二樓,靜嫻會意,泡好一壺茶便進(jìn)了雅間。
一見著他,靜嫻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淌,沈項見著還是那一副浪蕩公子做派:“幾日不見我便難過成這樣了,看來你對爺用情挺深?。俊彪S即低低笑了起來,身子都跟著笑顫起來。
靜嫻在淚眼中盯著他,一字一句發(fā)問“沈少真要娶周家小姐?”她問的情真,仿佛是被背棄的愛侶。沈項默了會,答道:我自是不想和她成親的,可父命難違……沈項接著說:“往后我都不會再來這了,像第一回那樣的事兒你自個兒小心著點?!膘o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yīng),明明他也喜歡自己,為什么偏偏還是這個結(jié)果。像是心被撕開了一個洞再縫補(bǔ)也無法自欺欺人,告訴自己還是原樣。
片刻,看著他臉上的笑意,靜嫻也笑了,祝他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吉利話應(yīng)聲而落,靜嫻轉(zhuǎn)身出了屋,再抬頭,已是淚痕一片。
那后來呢?他真的娶親了?我趴在祖母膝頭,仰看頭問她,祖母含笑,搖搖頭。
她那時真是心死了的,聽著沈家開始操辦婚事,不日便要成婚,每日活得如同行尸走肉般。
七日這天夜里,宛平城外的一聲炮響,徹底震醒了這座古都。此時距離沈周兩家的婚宴不過兩日。
北平城里的百姓大都四散逃出城了,戲班子觀望了會,卻未下離京的決定。
茶樓就在這風(fēng)雨飄搖之際,仍舊立在百花深處這個胡同里。
家國危難之際,許多兒郎都上了戰(zhàn)場,只是大家都未曾想沈項——沈三爺也是其中一個……當(dāng)事人總不解,自家經(jīng)商有銀錢,偏上戰(zhàn)場受那罪干什么?只有靜嫻懂得:他是看著不羈風(fēng)流,偏偏心里最是裝著一腔熱血。
也許在那個軍閥混戰(zhàn),動蕩不安的年代,總有人偽裝自己成為“閑人”,那些藏在平凡表象下的真情,又有幾人窺得?其實哪有什么太平盛世,只不過是有人在替我們負(fù)重前行。
四
戰(zhàn)火一觸即發(fā),十月二十九日北平淪陷,茶樓也抵不住這槍林彈雨了,班主看著這幾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全系在自己一個人身上,終是擺了擺手,決定離了這故土。
走之前她終究還是想見他最后一面,去了沈府。戰(zhàn)火蔓延,仿似也已燒到了這兒,原來氣派的沈府在此刻變得灰蒙蒙,再不復(fù)往日的富麗堂皇。
門口的小廝問她,你找誰?靜嫻張了張口,最終還是回答,我找問檀小姐,我是百花深處茶樓的,煩請幫我通報一聲吧。
在外頭等了半個時辰,那小廝才姍姍來遲。態(tài)度比之前好了不少:問檀小姐請你進(jìn)去。
跟著小廝來到問檀的院子,一路上府里的人都小心翼翼,這讓靜嫻詫異。
等見著沈問檀,她一把便拉住了靜嫻的手,眼淚滴落到兩人的手上,燙得靜嫻一顫兒。
“我知道你是來找我三哥的,實話告訴你,現(xiàn)在整個府里都在找他。
三哥不辭而別上了戰(zhàn)場,我爹現(xiàn)在被氣得下不來床,周家又連夜來退了婚……”“府里如今全是我大哥在撐著罷了?!鄙騿柼歹局贾v完了,從前靜嫻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種神情,無措,恐懼。
那本不該出現(xiàn)在沈家小姐身上,她應(yīng)該是天真的,是霸道的,是爛漫不知世事的。
面對這樣的沈問檀,靜嫻?jié)M眼心疼,環(huán)抱住她,輕聲安慰道:“我們都知道的,三爺最是洪福齊天,必是不會有事的,沈家也不會有事的……”
我來還有一事要告知你,問檀我要走了。“為什么啊?三哥都還沒有音訊呢?”沈問檀急切地問我。我撫了撫她的手,是班主的決定,北平城如今每況愈下,他實在不敢拿幾百口人的命來賭了。
“那你們要去哪???以后還會回來嗎?”她急得眼淚都下來了。
靜嫻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這一去怕就是永別了,但她還是寬慰沈問檀:“會回來的吧,等風(fēng)波過了,我們都會回來的。”
沈小姐倒是好哄,聽了這話眼淚收回去了些,她看著靜嫻,“我們是朋友,你去了哪都要寫信告訴我,好不好?”“當(dāng)然?!?/p>
靜嫻跟著戲班連夜南下,自此離了百花深處,再未歸過。
可那顆心卻落在了那條胡同,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紛飛,看了世態(tài)炎涼。再后來,聽說他在戰(zhàn)場上立了功勛,只是再沒回來……
對于問檀的信,靜嫻始終履行著自己的承諾,每到一個地方安頓,都給她發(fā)一封信。
剛開始還有回音,可幾封之后便是石沉大海。那樣艱難的年代,收不到回信是常有的事,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等信,等回音,有時候一等,就是一輩子。
聽說城破之后,日本兵入了城便直奔小王爺府中,旁人都笑,此刻怕是已經(jīng)人去樓空。進(jìn)了府,果不其然沒有小王爺?shù)纳碛?,眾人都已忘了,小王爺在京中還有另一處宅子。
等眾人趕到,小王爺早與那女子服了毒酒一道殉了情。眾人皆嘆,都道戲子無情,不承想戲子有情義至此。
再知道沈家的消息是好多年后了,聽樓里的老人說,原來四九城里顯赫的沈家早流亡海外了,連沈三的尸骨都未見到便急急登上了輪船,自此北平城里只有沈宅,再無沈家。
思念斷了線,埋在心底。北京這座歷史都城見證了太多繁華與不堪,人人都道這北京是“皇城多少夢,衣香鬢影,一醉方休?!?/p>
可只有同北京一起歷經(jīng)了那些艱難歲月的人啊,才能窺見那榮華假象下的血肉模糊,白骨成堆。
百花深處的人早已不在,只有我“獨留百花深處,等待著歸人?!焙髞肀本└拿逼?,復(fù)又改回北京??捎洃浝锏娜藚s再沒機(jī)會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
走一趟百花深處,聽一曲折子戲,喝一盞熱茶,看一眼故人……
聽完這個故事,我怔住了,沒有人知道這段相思,祖母就這樣將這份情深藏在心底七十多年,原來再多繾綣,情愫到了頭只能道一句:“只是人將老?!?/p>
可也有句話:“老來多健忘,唯不忘相思。”祖母大抵便是如此。
若不是祖母告訴自己這段往事,我恐怕永遠(yuǎn)不會知曉祖母是自北京南下的。這段故事唯一留下的痕跡便是“戲”了,祖母一生都愛聽?wèi)?,她最愛在黃昏的院子里,躺在搖椅上,打開那臺老舊的收音機(jī),聽古老的曲調(diào)。有時是《四郎探母》,有時是《穆桂英掛帥》,只是從沒聽過《牡丹亭》。
知曉這段故事后,我問祖母:“您怎么從不聽《牡丹亭》???”祖母笑了,帶著長輩特有的慈愛,自離了百花深處我便再不聽這折子戲了。故人都不在了,再聽又有什么意思呢?
故而到了如今,祖母也只叫北平,從不叫北京,因為那是記憶里的城存在過的唯一證明。
五
“如今的年輕人都不看戲,聽?wèi)蛄?。?/p>
“但這戲,樓也早該不在了……可我和那些南下的人一樣,由南望北,終身懷念。
祖母躺在搖椅上,黃昏的晚霞在影子里晃,聽著收音機(jī)里嗞嗞呀呀的《四郎探母》“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我好比彈打雁失群飛散,我好比離山虎落在平川?!睉蚯唤z絲縷縷地繞著纏上她的心。
早已過了游園驚夢的年紀(jì),此刻的戲中情恰巧唱進(jìn)了戲外人的心。
“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面容安詳?shù)睦先耍琅f等待著出征的歸人。”
歷史的長河里總有太多的遺跡證明那段歲月存在過。或許對于祖母而言“百花深處”和那一曲折子戲,就是那份信物,是記憶的鑰匙。
詩人顧城寫北京:
“百花深處好,世人皆不曉,”
“小院半壁陰,老廟三尺草。”
“秋風(fēng)未曾忘,又將落葉掃”
“此處勝桃源,只是人將老。”
女人的衣角被風(fēng)吹起,吹過一場經(jīng)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