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朱顏改

她坐在那里，手指輕撫琴弦，琴聲動如春風(fēng)，潤如酥雨，他便是在那一剎那，明白了自己的心。

一

蘇南儀沒有想過再見到莊明鶴是在那樣倉皇的雨里，他執(zhí)著傘，將一身煙雨斂于身后，眉眼清肅，輕聲喚她：“蘇南儀，我來接你回家。”

那時，她剛剛浣洗好一桶衣服，手抵著酸脹的腰惆悵地望著潑天雨幕，肩上的那一處舊傷又開始疼了，每逢下雨，它都要出來作祟。從前在府里還未覺有礙，可如今日夜操勞，忙碌不休，這處傷病才漸漸亮出它的爪牙，叫她每每雨夜輾轉(zhuǎn)難安。

一群鴿子飛過屋脊，落在檐下，蘇南儀咕咕喚它們，從兜里掏出一把小米，低著頭道，“看看這群鴿子，外面的世界再好，它們還是為了一把米，回到我手里，莊明鶴，我哪兒也不去。”她始終背對著他，身影決絕。

自從父親判了流放，她被沒入官奴，莊明鶴找了蘇南儀很久很久，兩年了，她像是從京城被抹掉了所有蹤跡。這一次得到消息，他已不敢再信，可還是生怕錯過任何蛛絲馬跡親自來了，即使那個身著粗衣麻布的人沒有回頭，可那背影他卻熟悉。

他看著她的手泡在冷水里，彎腰用木槌一遍遍捶打衣服，頭發(fā)隨著力道散亂地松垂，遮住了她的眼簾，木槌便一下砸在手上，沒有一聲驚叫，她只是抬手看了看，把指頭泡進冰水。

莊明鶴的喉嚨無聲地哽住了，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腦中揮之不去的是從前的蘇南儀。那是踏春的花游宴，滿山貴女，云鬢花顏，他一眼便瞧見了她，簪了滿頭鮮花，被高高蕩起的秋千推到云端，她笑得恣意快活，比漫山春景還要盎然。

“蘇南儀你沒有選擇?！?/p>

“莊明鶴，如今連你也要來逼迫我嗎？”

“難道你還在等著裴意來救你？他早就已經(jīng)成婚了?！睂γ娴娜瞬粶蕚湓俳o她拒絕的機會，言語鋒銳，不留一點余地。

呵，裴意，蘇南儀差點就嫁給他了，可惜一切幻想都葬送在了那個冷雨夜。

官兵沖進來時正是晚膳前，屋外細雨敲打青瓦，缸里的荷花開得正盛，她靠在娘的腿上和娘笑著敘話。隔著雨幕她看見門房匆匆跑過來，雨地濕滑，門房一跤滾得老遠，她抿嘴想笑，再一看，從雨地里爬起來的人，滿頭遍布鮮血。

“老爺，羽林衛(wèi)的人闖進來了?！蹦鞘菑乃炖镎f出的最后一句話。

接著府里大亂，慌不擇路的鞋履，撕扯碎裂的布匹和額頭磕在地上咚咚如鼓的求饒，突如其來的變故把蘇南儀的腦子攪得一片混沌，她忘記去問，也沒有逃，只呆呆看著黑色皂靴下哀哀哭泣的男女。直到看到父親被拖走，母親被羈押在地，她才追上去，卻只摸到父親的一片衣角。

她回身扶起母親，握住她的手，強裝鎮(zhèn)定道：“裴家會來救我們的，母親別慌?！?/p>

三天后，父親在獄中認罪的消息傳來，流放極北，女眷沒奴。母親聽到消息就昏了過去，大雨仍沒有停歇，府中女眷和仆婦一起跪在庭中，潑天雨勢似要把這一身榮華剝?nèi)ィ曛闊o情，還要再將這一身弱骨推進泥里。蘇南儀滿身臟污，鬢發(fā)散亂，看著裴家送來的聘禮，一箱箱從大門搬出去，裴家沒有來人，她最后的一絲希望也湮滅了。

二

入夜，正是花間月最熱鬧的時候，一整條巷子就屬這里最雅致，茶是雪中信，樂是天上曲，水榭樓閣無一不精，無一不巧，往來者除卻文人，便是世家公子。

莊明鶴推門而入，對面的男子笑著對他招手：“莊兄，想要私下見你一面著實不易?！?/p>

“裴兄，近來朝堂各種事由繁雜，不便出來宴飲?！?/p>

“莊兄一心社稷，也該關(guān)0UxeFIsupodBwQgbs9aK8MD13jGjn61k7gn9AcwSkPQ=心一下自己。像我這樣有妻有子，自在快活，不比終日困在書山文海里要有意思得多？”

“那到底還是花間月的酒醉人，才叫裴兄棄了家中新婦，邀我來這里一道飲酒。”

“哈哈哈，莊兄也會說笑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p>

莊明鶴和裴意是一道長大的，兩人家世相仿，裴意略長幾歲，便常帶著莊明鶴一道玩耍，那時兩人正癡迷書本里的江湖，便各執(zhí)一劍出門行俠仗義，卻正巧讓他們遇上了路見不平的俠女，彼時蘇南儀正拉著一個姑娘和幾個混混對峙，身旁的姑娘哭哭啼啼，蘇南儀言辭犀利，幾個混混辯白不過，又見她細皮嫩肉，便舍了那個姑娘，將她團團圍住。

兩個身著錦繡的公子，正愁無事可做，見此二話不說提劍就向混混揮去，卻舞得毫無章法，讓人一眼看出破綻，那混混便也亮了隨身的佩刀，他們二人正逞血氣之勇，絲毫不知危險，一把橫刀飛來，蘇南儀大喊一聲小心，推開了莊明鶴，刀尖就刺在了她的肩上。

見了血，混混一哄而散，裴意一把抱起蘇南儀就往醫(yī)館里跑，又一路護送她回了蘇府，莊明鶴跟在他們身后，不發(fā)一言，只默默看著那個生機勃勃的女子在一瞬間委頓成了秋日里的一片黃葉。那群混混后來被莊明鶴抓住送了官，可那刀傷入骨，從此落了病根。

“聽說你找到蘇南儀了？”

莊明鶴心下一驚，不動聲色地微微點頭：“裴兄的消息還真快?！?/p>

“聽說這兩年你一直在找她，我竟從未察覺你對她有情？”裴意半躺在榻上，賞玩著手中酒壺，挑眉問道。

見莊明鶴不語，他隨即一笑，喚那彈琴的女子：“白襄姑娘，你再過來些，若是再躲，今夜可就沒有賞錢?！?/p>

“明鶴，當(dāng)初你害得蘇南儀父母流放，自此身若飄蓬，難道都已經(jīng)忘了？以她之性情，怎會輕易原諒你？”

屋內(nèi)，琴聲錚錚，女子的手如千軍破浪，駿馬踏江在弦上穿游，激越的琴音回蕩在莊明鶴耳邊，他抬起頭，目色沉沉：“裴意，我無愧于心?！?/p>

琴聲戛然而止，一室激蕩久久不能平靜。裴意拊掌道：“白襄姑娘果真彈得一手好琴，只可惜，莊兄心事重重，無暇欣賞?！?/p>

三

蘇南儀進莊府的第三日就動了刀。前一日，莊明鶴找大夫為她診病，熬好的湯藥卻被她打翻，墻外的那只野貓?zhí)蛄颂?，?dāng)晚就死了，她拿著短匕，沖進書房：“莊明鶴，你想殺便殺，何必遮遮掩掩？”

莊明鶴錯愕地抬頭看她：“蘇南儀，我若想殺你，為何救你？”

他的眼神落在那把匕首上，那是他在她受傷后送給她的，那時他說：“蘇南儀，保護別人的時候，也一定要護住自己?！碧K南儀手一松，金鐵郎當(dāng)落地：“你的東西還給你?！?/p>

彼時，自蘇南儀為救莊明鶴受傷后，莊明鶴便時常去看望她，裴意便隨他一道去陪蘇南儀談天，下棋，打發(fā)病中時光。裴意張揚，莊明鶴內(nèi)斂，蘇南儀愛自由，時常是裴意和蘇南儀沖在前面，闖了禍，便是莊明鶴收拾殘局。

那時蘇南儀仰著一張明媚的臉看著他：“明鶴，只要你在，我就不會害怕。”

如今，她卻怕他。

莊明鶴是在下朝后知道蘇南儀失蹤的，小廝常松守在宮門口，平日照顧蘇南儀的丫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立在一旁，“怎么回事？”他沉著臉問。

“蘇姑娘說近來天氣轉(zhuǎn)涼，便央奴婢給她做個軟墊和護膝，奴婢恐姑娘受涼，只想著趕緊做出來，便就著手上的活一做就到了日落，門外小廝嚷著用飯，這才發(fā)現(xiàn)天色已晚，姑娘卻不見了?！?/p>

園子里到處都搜過了，小廝跳入水下去找，也沒有人影。莊明鶴寒著臉進了小院，唬得一院人都跪在地上噤若寒蟬。他坐在蘇南儀平日坐的椅子上，想象著她往常坐在這里的心境，寄人籬下，畫地為牢，她不過十八歲，還是女子最美好的年華，卻只能看著窗外繁花似錦，天上紙鳶高飛，被迫伏在這張桌案上，茫然度日。

“最近可有什么不尋常的事 ，不尋常的人？都仔細想想?！?/p>

丫鬟想了片刻，跪在地上道：“倒是有一樁。最近門房遞進來了一封信，說是給蘇姑娘的，蘇姑娘看完后倒沒什么異常，奴婢以為是大人交代下的事，便沒放在心上?！?/p>

“信呢，拿來我看看?！?/p>

“奴婢這就去找?！?/p>

丫鬟找了許久，再次回來時已經(jīng)是一個時辰之后：“姑娘藏得嚴，奴婢找了幾遍才找到?！甭淙胙酆煹氖菐讉€字，蘇家之禍起于莊明鶴。

莊明鶴眸中驟然殺伐盡起，一把捏碎那張紙：“裴意，竟然是你。”

遍尋不到蘇南儀，莊明鶴不得不以族妹失蹤為由，私下動用了京畿巡防的勢力，被人上稟天子，這幾日正在家中思過。

常松輕叩房門：“大人，有客來見?！?/p>

“說我病著，不見客?！?/p>

“是那位花間月的白姑娘，她說有蘇姑娘的消息?！?/p>

蘇南儀被抬進來的時候還在昏睡，她緊閉著眼，面色萎黃，睡夢里也好似極其不安。

“白姑娘是在何處找到她的？”

“那日，許大人在城郊別院設(shè)宴，邀我去彈琴，筵席后，大人派護衛(wèi)送我回去，路上正巧撞見幾個大漢拿著棍棒追打一個赤腳女子，同為女子，心中不忍，便叫護衛(wèi)救下她，這幾日一直養(yǎng)在花間月，許是在外受了不少苦，她高燒不退，時醒時昏，昨日終有片刻清醒，這才問出來處。奴家想著姑娘是良家女子，家中必是擔(dān)憂，長留花間月也于她名聲有損，這才忙向府里遞了信，將蘇姑娘匆匆送了回來。”

莊明鶴俯身致禮：“白姑娘思慮周全，又仗義相救，在下不勝感激，以后姑娘若有難處，只管來莊府找我，在下必竭盡所能還報姑娘。”

白襄微微躬身：“大人言重了，我救蘇姑娘出自本心，別無所求，只是蘇姑娘的病恐怕耽誤不得，望大人慎重，奴家告辭。”

四

年后大寒，皇上一病不起，大皇子齊琰和二皇子齊永爭相在皇帝身前侍候，皇帝這些年對立儲之事一直猶豫不決，厚望長子，又疼惜幼子，導(dǎo)致兩位皇子對儲君之爭愈演愈烈。

待皇上病勢好轉(zhuǎn)，卻聞關(guān)中軍節(jié)節(jié)敗退，莊明鶴直言上稟：“正是戰(zhàn)前有人虛報屯糧，以次充好，才使此次前線糧草虧空，我方損失慘重?！?/p>

而此人正是戶部尚書曹文昌，莊明鶴當(dāng)朝羅列曹文昌三大罪狀，虛報口糧，邀功攬權(quán)；以次等糧冒充戰(zhàn)備用糧，中飽私囊；又常與朝中大員密謀于芳棲閣，指使臣子們相互攻訐，黨同伐異。

莊明鶴在朝中向來持身瑾正，不涉朋黨，不營私欲，深受皇帝信任。此話一出，皇帝勃然大怒，當(dāng)即下詔，革除其尚書一職，在獄中羈押受審。

下朝后，裴意已等在莊明鶴的馬車邊，“朝中誰人不知曹文昌是二皇子的人，動了他，可是說明你已擇主而棲？”

“裴意，你著急來斥我，到底是二皇子授意，還是你急著向二皇子表忠心？”

“莊明鶴，皇上最憎臣子結(jié)黨，你莫要信口雌黃?！?/p>

當(dāng)晚，芳棲閣就起了大火，往日雕梁畫棟的樓閣一朝化為灰燼，大火波及花間月，燒掉了半座樓宇，白襄無處可去，蘇南儀聞訊便把她接進了莊府。

蘇南儀對莊明鶴說：“白姑娘于我有恩，我想留她住幾日，待花間月修葺好再讓她回去?！?/p>

“無妨，你的客人隨你安置，不必拘泥?！?/p>

兩個女子甚為投契，白襄教蘇南儀撫琴，蘇南儀便教她讀書習(xí)字，莊明鶴對常松說：“我那里還有一塊上好的松煙墨，你拿來給蘇姑娘用。”

常松抱著紙和硯臺匆匆在花廊下跑，卻正好撞上了回房拿書的白襄，白襄口中雖說無礙，可是常松卻看到她的臉一瞬間煞白如紙，額上冷汗涔涔，蘇南儀從遠處跑來，斥道：“常松，你怎么走路的?！?/p>

常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我、我這就去請大夫過來?！?/p>

蘇南儀扶著白襄說：“不必了，我扶她回房休息?！?/p>

晚間，莊明鶴過來，問道：“白姑娘如何了？我從太醫(yī)署拿了上好的活血膏?！?/p>

“頭疾復(fù)發(fā)，已經(jīng)睡下了。”

“我已斥責(zé)過常松了，你若還有什么需要，盡管來找我?！?/p>

白襄的頭風(fēng)要每日飲些酒才能入睡，蘇南儀便陪她小酌幾杯，只是蘇南儀的酒量實在太淺，常常幾杯入喉，就已醺然。

時日正是中秋，依習(xí)俗，中秋月圓夜要閉燭火，行月飲，融融清輝，良宵方好，正是酒香彌漫時。

院中的女子剛剛沐浴過，幽幽花香撩動夜色，恬雅的酒香將她包裹，三千青絲松垂，她側(cè)著頭，輕輕梳理秀發(fā)。

莊明鶴參加完筵席，也喝了些酒，不知怎的，就來了蘇南儀的小院，恰好撞見這一幕。女子的背影極柔婉，她坐在月色間，被浸得瑩白無瑕，酒香越來越濃，他分不清是自己身上的酒香，還是她身上的酒香。

鬼使神差間，他走到她身后，接過她手中的梳子，青絲如瀑，散落在他手上，他拿著梳子，一寸寸向下梳，剛剛沐浴過的馨香，從發(fā)絲拂過鼻尖，他喝了酒，心神恍惚，只覺得那股香甜愈發(fā)迷離，更迫得人酒熱三分，他一層一層地梳，一遍一遍地想，像是撥開纏繞在心上那些離亂的絲繭。

坐著的人一動不動，任他無聲為她梳頭，月色半遮半閉地隱在云間，照在地上一動一靜的兩個影子上，他俯身貼她越來越近，幾乎就在耳畔，輕喃著：“蘇南儀，對不起?！?/p>

女子推開他，冷冷道：“大人酒醉，竟分不清我與蘇姑娘究竟是誰？”

五

花間月里，白襄正在撫琴，裴意斜靠在榻上，懶懶道：“白姑娘，上次李公子來鬧事，是我替你攔下的吧?！?/p>

白襄起身一揖，道：“奴家多謝裴大人相助?！?/p>

“聽說你與莊府的那位蘇姑娘頗為相熟，可有此事？”

“見過兩面，并不相熟。”

“我有一件小事，需白姑娘幫忙，不知你可否愿意？”

“大人但說無妨。”

錦玉閣新來了一批蜀錦，精美絕倫，在京中婦人中極為風(fēng)靡，莊明鶴對蘇南儀道：“我托同僚為你訂了幾匹蜀錦，你這幾日得閑，去看看有沒有中意的，春天了，該做幾身新衣裳?！?/p>

蘇南儀很少出門，身為罪臣蘇家女，她不愿招惹麻煩。這一趟出來她戴著帷帽，盡量低調(diào)行事，只叫丫鬟去為她買了一份從前愛吃的玉露青花酪，她站在豐和樓外等，一人路過她身側(cè)，不慎滑了一跤，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低聲道：“白姑娘讓我把這個給你?！?/p>

回去后，她悄悄打開那封信，上面寫著：我已知你父母的下落，殺了莊明鶴，不久你們就能團聚。落款裴意。

蘇南儀知道如今莊明鶴在朝堂上風(fēng)頭正勁，深得皇上器重，也知道大皇子齊琰和二皇子齊永正因太子之位爭得水火不容，這封信與上一封字跡相同，應(yīng)是覺得自上一封信后自己無甚作為，又來信催促，只是作為曾經(jīng)摯友，裴意為何屢屢要置莊明鶴于死地？是否說明表面恭敬的兩人早已背道而馳，各自為營了。

父親曾對齊琰的清明仁德，禮賢下士稱贊有加，她曾與大皇子有過幾面之緣，確實是個溫厚寬仁的人，而那日，在莊府，廊柱背后與莊明鶴低聲說話之人，身影與大皇子竟有七分相似，那人雖一身素衫，身姿卻卓然出眾，非同尋常。

她捏著那丸藥，展開手中另一封信：南儀我兒，我與你母親一切安好，勿念。那筆鋒走勢與父親一般無二，父親竟在裴意手里。

皇帝身子虛損得愈發(fā)厲害，病癥來勢洶洶，已許久未聞朝政，朝中諸事皆由大皇子二皇子分別裁奪，沒過多久，卻傳來諫議大夫莊明鶴病重的消息，太醫(yī)看查后，也束手無策，只得回宮復(fù)命：“已是人命危淺，回天乏術(shù)?！被实郾瘧Q，久不能言，身子大感一日不如一日。

立儲之事懸而未決，朝中動蕩；皇帝病重，大臣無法上表，只能看著朝堂上暗流洶涌，各自為營?；实凵钪獌蓚€兒子的脾性，若他今日立儲，便知另一人已不能活，他心中不忍，久久下不了決心。

不久，莊府傳來消息，莊明鶴病重身故，因著皇子紛爭，來送他的人寥寥無幾，曾經(jīng)煊赫的門庭，竟這樣迅速凋敝。

六

傍晚，齊琰推開莊府大門，庭中只有蘇南儀和白襄兩人。

“蘇姑娘，明鶴已去，你心中之恨可有消解。他當(dāng)年揭發(fā)你父親罪行，便知你定然會怨他，恨他，可為了心中大義，他不得不逼迫自己走到這一步。明鶴他喜歡你了許多年，當(dāng)年裴意對你的心思眾目昭彰，他也只能壓下這份情意。這些年，他從不為自己辯解，只是這些話如今我不說，以后再沒人能為他說了?！?/p>

“原來他一直是你的人?！?/p>

“他多謀善斷，沉穩(wěn)練達，唯有情之一事，瞻前顧后，錯失先機，每每論及此，我都要嘲笑他一番。只是他這一去，我痛失良師益友，如今父皇病重，我亦自危，蘇姑娘還是速速離開京城吧。”

“殿下不該如此灰心喪志?！?/p>

齊琰眉間疏落，聲音低啞：“蘇姑娘，我不便久留，你再替我好好陪陪他吧。”

當(dāng)夜，齊琰回府被襲，下落不明，第二日，齊永入宮逼迫皇帝退位，有臣子在長春殿外高聲厲斥齊永大逆不道，卻被齊永指揮羽林衛(wèi)斬于階前。

皇帝躺在榻上，顫抖著嘴唇，呼道：“逆子，逆子啊?！?/p>

齊永以太子之名監(jiān)理朝政，卻大肆殘害忠良，排除異己，許多大臣稱病不敢上朝，山雨欲來，黑云壓境，人人惶恐不安。

淙淙琴音，讓裴意抒懷，近來齊永得勢，他亦是春風(fēng)得意，曹文昌下獄后，他被齊永提任戶部尚書，而如今又允諾他，若是從龍有功，必有更大封賞。

今日他點了花間月最有名的春朝醉，喝得酒酣耳熱，喃喃自語道：“莊明鶴啊莊明鶴，你若還在，如今看到你主子失蹤，一定六神無主，方寸大亂了吧。我沒能看到你窘迫失勢的模樣，真是可惜啊。

從前人人夸你錦心繡口，德才兼?zhèn)?，都說我不如你，可你最終還是輸了，不管是仕途還是女人，你都一敗涂地。”

“我不過略施小計，軟言溫語幾句就哄得蘇南儀那女人對我心生戀慕，我早就知道你喜歡她，即便我不喜歡，你也別想得到。

只是還有一事你不知，若不是你橫插一腳，先告發(fā)了蘇禎，判了流放，等我進了蘇家，也會替齊永除了蘇禎這個眼中釘，那恐怕就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了。

你雖害她，實則救了她全家，只可惜你到死，那蠢女人都還恨你。

兄弟一場，如今你死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這杯春朝醉就祝你黃泉路上永不回頭。”

裴意酒意正酣，躺在榻上小憩，一根細絲以迅疾之勢緊緊勒住他的脖頸，他驚恐地瞪著眼，看著來人：“你、你是誰？”

七

齊永軟禁了皇帝，又命羽林衛(wèi)將宮城團團圍住，他對親隨說：“告訴父皇，我耐心有限，他再不下詔退位，我就每日在他面前誅殺一個臣子，直到殺盡天下人?！?/p>

老臣被他囚在宮中，家眷們亦在羽林衛(wèi)屠刀之下。這一天，風(fēng)起雷動，齊永坐在文德殿中，他的親信說：“殿下，要變天了?！?/p>

齊永起身直立：“確實不能再等，這天下是該易主了。不從者，殺無赦?！?/p>

禁軍守著皇帝的住所和羽林衛(wèi)抗爭，齊永的親隨來稟：“城外李將軍圍攻皇城，高喊清君側(cè)?！?/p>

齊永不屑道：“以他們那點兵力，還想造反？讓裴意拿著我的令牌，去傳鎮(zhèn)國公出兵。”

雷勢漸收，月出云涌，宮墻外廝殺聲一浪賽過一浪，齊永站在皇帝的寢殿外說道：“父皇，這是天意，你為何不順勢而為，非要走上一條絕路呢？”

突然一柄長箭釘入他身側(cè)的柱子上，有聲音從極遠處傳來，卻震得他心魂一顫：“二弟，別來無恙?！?/p>

鼓聲，刀箭聲，砍殺聲讓大地震顫，“鎮(zhèn)國公呢？怎么會這樣，去把皇帝老子帶出來，齊琰若敢攻上來，就是弒君弒父，人人得而誅之的逆賊。”

親隨去而復(fù)返，跪地伏身，抖若篩糠：“皇帝，皇帝不見了。”

齊琰很快就平息了這場叛亂，文德殿上，齊琰一身金甲，英姿勃發(fā)，身后跟著的正是老將蘇禎，幾步之遙外是神色傾頹的齊永，他一步步上前，齊永一步步退后。

“你、你們…”齊永手指蘇禎，不敢置信，“你一直都在騙我？”

“我不過誆騙了二弟，而二弟卻要取我性命，論寡情絕義，我不及二弟萬分之一。”

“大哥，我們兄弟一場，難道你真要殺我？”

“是父皇讓我來的，他說此生不想再見你?！?/p>

手起刀落，是撥云見日的郎朗清光戰(zhàn)勝了黑暗，是多年籌謀破釜沉舟走完的棋局，如今棋終局散，勝者為王。

蘇禎再回蘇府，看著那個亭亭的背影，她再不是深閨那個嬌柔懵懂的少女，她經(jīng)歷紅塵，為父母查案，又助齊琰完成最后的大業(yè)，一夕成長，皆因自己當(dāng)時的選擇。

蘇禎撫上她的臉，老淚縱橫：“我兒受苦了，是為父連累了你。”

“只要父母平安歸來，南儀愿做任何事?！?/p>

當(dāng)年莊明鶴與裴意交好，他在芳棲閣偶遇裴意，卻無意聽到他與曹文昌的對話，原來齊永讓他娶蘇家大姑娘，再借機以通敵叛國之罪栽贓蘇禎，砍去齊琰的左膀右臂。

于是他將此事告知齊琰，并與蘇禎合謀了一出大戲，麻痹齊永。蘇南儀那兩年其實是被裴意圈禁起來，他沒有完成任務(wù)，被齊永責(zé)罰，官場失意，他便困住蘇南儀，讓她受盡屈辱，代父受過。

八

月色朦朧，蘇南儀和白襄坐在蘇府的水榭里飲酒，涼風(fēng)嬉戲花間，淺香宜人。

“你會原諒莊明鶴嗎？”

“這是他們共謀的大計，我該恨誰呢？”

“那你所受的苦呢？”

重重一聲嘆息：“若有路可走，他們也不會選擇這一步，身在局中，進一步，絕處逢生，退一步粉身碎骨，朝廷黑暗，他們心中有義，想為天下人執(zhí)炬，我心中唯敬佩而已?！?/p>

一人沿著回廊緩緩走來，身姿高逸，蕭疏軒舉，他站在兩人身后，輕聲喚道：“蘇南儀?！?/p>

兩人一道轉(zhuǎn)身看他，“這是我去西南求來的藥，對陳年刀劍傷最有效，只需日日涂抹，便能藥到病除?！彼┥砦兆〉膮s是白襄的手，將一瓶藥放入她手中。

“你何時認出我的？”白襄問。

莊明鶴垂眸一笑：“心儀之人如何認不出？”

他曾見過她在詩會和一眾女孩兒折蓮賞花，對詩彈琴，輕紗團扇撲風(fēng)，云錦羅裙戲蝶，她坐在那里，手指輕撫琴弦，琴聲動如春風(fēng)，潤如酥雨，他便是在那一剎那，明白了自己的心。

那一日廊下，白襄教蘇南儀的，正是詩會時彈奏的那一曲《惜芳菲》，從那時起，他便留意了。常松告訴他，自己不小心撞到了白襄的肩膀，牽動了她的舊疾；他發(fā)現(xiàn)檐下落著灰色的鴿羽，追蹤月余，發(fā)現(xiàn)蘇南儀和白襄借著信鴿悄悄傳訊；后來他又去查證，發(fā)現(xiàn)蘇南儀那次并非逃走，她一直住在花間月，所謂的大漢，不過是引白襄入莊府做的一出戲。

“朝中之事，牽連家國，最后卻讓你吃了許多苦?！?/p>

“若不是我心中有疑，只怕現(xiàn)在真的已殺了你?！?/p>

蘇南儀被困那兩年，曾無數(shù)次想逃跑，卻都被抓了回來狠狠責(zé)罰，一開始她只當(dāng)主人治家甚嚴，最后發(fā)現(xiàn)家仆對她的一舉一動格外關(guān)注，那時她意識到自己也許是被人囚禁在此。

一次生病，她意外發(fā)現(xiàn)與她一同浣衣的白襄竟師從江湖中流傳的鬼神醫(yī)，頗會些奇詭醫(yī)術(shù)，于是她將謀算全盤托出，白襄是被拐進來的，卻被分派了最苦最累的活，動輒就是一頓皮鞭，于是兩人一拍即合，在一個深夜，白襄與蘇南儀實施了換顏術(shù)，沒過幾日，假蘇南儀助假白襄逃走。

收到裴意的第一封信時，白襄入府是要來殺莊明鶴的。若不是裴意急著送來第二封信和那顆毒丸，白襄還不會起疑。信確實是父親的筆跡，可落筆匆匆，墨痕粗糲，亦是一張舊紙，倒像是在獄中借著粗紙陳墨寫來讓她安心的片語。而那枚毒丸，經(jīng)真白襄查驗，竟是西域奇毒破苧。

她決定相信父親一次，他看中的人也許真的能撥開重重迷霧令真相大白人間。她親自去見了齊琰，齊琰說：“那你便殺了莊明鶴，若不入局怎會知道他們下一招如何行棋，如何見招拆招，一擊斃命?！?/p>

“大皇子自斷臂膀，怎知一定能贏？”

“丟卒保車，兵家常理也?！?/p>

九

她靜靜看著齊琰，這個溫潤如玉，讓人如沐春風(fēng)的大皇子口中所言，到底是出自真心還是對她的試探？

“你是不敢殺他，還是不想殺他？”

她想起那個沉默篤定的少年，在那些年少的恣意與荒唐中，始終不離不棄地陪伴著她?！拔矣幸蝗?，師承鬼神醫(yī)，可助大皇子成事，卻無須取人性命?！?/p>

齊琰揚眉，眸中似笑非笑：“便聽姑娘安排?！?/p>

白襄將自己的眼線在芳棲閣搜集到的證據(jù)連同裴意一并交給齊琰。齊琰這時才告知她：“流放之事，你父親與我和明鶴一早皆知，流放路上明鶴已保下你父母，他們現(xiàn)居平州，你們很快便能相聚。蘇姑娘，于家國，明鶴從未負我；于情義，他亦從未負你。”

齊琰將這些年齊永如何弄權(quán)亂政，貪墨徇私，勾連外賊殘害忠良的證據(jù)條條框框如實上稟，皇帝這才狠下心殺了二子。但經(jīng)此一役，皇帝心灰意冷，從此一病不起，很快賓天。齊琰繼承大統(tǒng)，封莊明鶴為輔政大臣。

門吱的一聲從里面推開。

“如何了？”齊琰站在廊檐下問。

蘇南儀從里面走出來搖了搖頭。

“這么多太醫(yī)從旁相助，都失敗了？”

“換不回來了，從前師父就曾說過換顏兇險，不是萬不得已，不得擅用，果真，以我之力，換一次便屬勉強，第二次再不成了?！?/p>

齊琰拍了拍莊明鶴的肩膀嘆了口氣。

第二日，莊明鶴下朝，帶了玉露青花酪去蘇府，兩個姑娘正坐在水榭里閑敘，和風(fēng)輕動，梅香悠然。

莊明鶴眸中含笑，心中一嘆，又在飲酒。

“可是又犯頭疾了？”莊明鶴問。

對面的女子抬頭看著他，“我?guī)Я四銗鄢缘挠衤肚嗷ɡ?。白姑娘都醉了，蘇南儀，你還打算騙我到什么時候？”他的眼中閃著明柔的光，溫情脈脈地流淌著昭彰的情意。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蘇南儀，不管今生今世你在哪里，我都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