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作祟時思緒變得雜亂,陳緣漸漸理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愛”變成了“愛過”?
一
今年的春天來得晚,清明落過幾場雨后,氣溫越發(fā)低迷。雖在四月底,陳緣依舊裹著一件舊線衫,灰撲撲的,袖口也脫了線。
鄰位同事捏著剛發(fā)下來的工資條,咬著牙為陳緣和自己狠狠掬了一把辛酸淚:“狗公司發(fā)的這點窩囊費,還不夠我們緣兒換件衣服……”她握緊了拳頭,伏到陳緣耳側(cè)壓低聲音:“要不咱們跑路吧?”
為這一句仗義執(zhí)言,陳緣投去感激的一瞥,但也不忘同樣低聲提醒:“活動方案的DDL就是明天……”
同事哀嚎一聲,很快轉(zhuǎn)身埋進工位。
跑路?陳緣遠(yuǎn)遠(yuǎn)看一眼隔間里的凌杉,皺著眉頭長長嘆出一口氣來:在那之前,得先把前男友哄回來才行啊。
二
大二那年,陳緣逛街時還吊著凌杉的胳膊。凌杉想把右手舉累了的糖葫蘆換到左手,發(fā)現(xiàn)左手還拎著陳緣最愛的炸雞柳臭豆腐以及超大杯的珍珠奶茶,只好認(rèn)命地把缺了一口的糖葫蘆遞到她嘴邊,軟著嗓子哄:“再吃一口?”
陳緣那時還留著長發(fā),陽光下黑亮亮的,像柔滑的綢緞,搖頭時又像閃著水光的波浪:“太酸了,想吃點甜的?!毖埏L(fēng)巡過路邊小店,再轉(zhuǎn)回來時,凌杉手上又多了一盒金燦燦的蛋撻。
他就這樣提著琳瑯的吃食被陳緣拖進一家商場。陳緣饒有興致逛過一家家商鋪,從盲盒娃娃看到香薰蠟燭,最后在一家女裝店前停下腳步。
玻璃櫥窗里展示一件米灰色的絨線外套,柔軟地包裹著人形模特。凌杉看出她的喜歡,徑直拉著她走進店內(nèi)試穿。陳緣在試衣間里小心翻開吊牌,在看清四位數(shù)的標(biāo)價后若無其事地抱著衣服走出來,大聲對凌杉說:“太難看了,我就不穿出來丟人了?!?/p>
她拉著凌杉就往外走,想盡快把導(dǎo)購的白眼甩在身后,沒注意凌杉在走出店門前仔細(xì)記下了店名。于是在下一個月的生日當(dāng)天,那件灰色線衫躺在精致的包裝盒里,被他親手送到她眼前,代價是三十個日夜顛倒的兼職。
陳緣想,凌杉應(yīng)當(dāng)是愛自己的。
他們在一起那么多年,有無數(shù)諸如此類的例子可以印證他的愛意。
她裹著那件積年已久的衣服,在小小的格子間里把鍵盤敲得噼啪作響。回憶作祟時思緒變得雜亂,陳緣漸漸理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愛”變成了“愛過”?
三
凌杉走出公司大樓,在車位前看見背對自己的灰色身影,沒忍住冷冷出聲:“陳小姐,請不要擋路?!?/p>
陳緣轉(zhuǎn)過身,故作驚訝:“這是你的車?”
凌杉忍住翻白眼的沖動——她怎么會不知道這是他的車?副駕駛位前方,分明還擺著她從前送的停車牌。
他不作回答,解鎖、上車、關(guān)門,一氣呵成。隨后亮起車前大燈,明晃晃的光線果然刺得陳緣跳腳:“你這是什么意思!”
“回家?!彼粝萝嚧埃凵褡I誚:“莫非,陳小姐想和我一起回家?”
出乎凌杉意料,陳緣眨了兩下眼睛后,當(dāng)真繞到另一側(cè)的車門前,落落大方地開門坐進副駕:“可以啊,小咪應(yīng)該也很想我。”
兩年前,陳緣在小區(qū)草叢里撿到一只還沒斷奶的三花貓。她向來心軟,于是下定決心收養(yǎng),取名小咪。但她又向來散漫,后來只好由凌杉包攬了所有從喂奶到鏟屎的活計,硬生生從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無師自通為一名合格的飼養(yǎng)員。
凌杉拉起手剎,語氣不起分毫波瀾:“陳緣,你到底想干什么?”卻并不看她。
窗外風(fēng)聲漸起,車內(nèi)頂燈光線直直射進陳緣眼底,傳來一陣熱辣辣的酸麻。她眨眨眼,盡量顯得若無其事:“我不是說了嗎?和你回去探望小咪……”
“分手是你提的,小咪也是你不要的。”凌杉終于肯把目光轉(zhuǎn)移到她臉上,冷冷的,像數(shù)九寒天的冰凌,陳緣幾乎接不住:“現(xiàn)在你回心轉(zhuǎn)意,就想把之前扔掉的再撿回來?”
她在一瞬間聽懂他的言外之意:哪里有這么便宜的買賣?
四
凌杉不知道的是,分手對他來說是痛苦,對陳緣而言,更是折磨。
變故發(fā)生在去年冬天。那時陳緣還是實習(xí)生,在大公司里當(dāng)牛做馬,往往加班到夜深。冬至夜難得下了早班,她一路雀躍著回到兩人合租的小屋,滿腦子想著晚餐該煮水餃還是湯圓。
鑰匙還沒插進門鎖,她聽到屋里傳來爭執(zhí)的聲音。一開始壓得極低,漸漸按捺不住,最后終于爆發(fā):“說了多少次了,我不回去!”
陳緣想,她到底是虧欠凌杉的。
凌杉家在北方,畢業(yè)時,陳緣想去南方闖蕩。她環(huán)著凌杉的脖子,貼在他耳鬢撒嬌:“難道你不想去看冬天的花樹、春天的煙柳、四季汩汩的小橋流水?”
發(fā)梢撩著凌杉的耳垂,貓尾一樣。很難說凌杉是被陳緣的花言巧語打動,還是單純被她磨得耳根子發(fā)軟,總而言之,最后遂了陳緣的心愿,兩人打疊起大包小裹,來到煙雨迷蒙的江南。
凌杉性格沉穩(wěn),陳緣卻時常沉不住氣。是以每每家里的電話打來,凌杉總要避過陳緣的耳目,怕她鬧脾氣。
他以為這是保護。
提出分手那天,陳緣難得把家里的東西歸置得井井有條。她努力扮演平靜的角色,說:“我們不合適,分開對大家都好。”
小咪明顯更黏凌杉,她便自作主張,把貓留給了他。
她以為這是補償。
五
陳緣咽下喉頭酸澀,推開車門,還沒下車就被冷冷的春雨澆濕半身。
但身后的凌杉沒有出聲,于是她狠下心,徑直沖進雨幕。
在分開后一段不短的時日里,陳緣每天都在單曲循環(huán)一首粵語歌,也總為其中一句歌詞唏噓:“閉起雙眼我最掛念誰,眼睛睜開身邊竟是誰?”
她并沒有聽從朋友的建議,通過找尋新歡來麻痹痛苦的知覺。這世界人潮洶涌,紅男綠女摩肩接踵。但人來人往,無論閉起或睜開雙眼,自始至終,陳緣的腦海里只浮現(xiàn)凌杉的面孔。
所以她下定決心登上反方向的月臺,所以她努力打聽他的消息,所以她鼓起單薄的勇氣,站在他的面前,祈求從頭來過的機會。
臉上落了溫?zé)岬挠?,成串成線,簌簌而下。
陳緣聽到低低的嗚咽,像受傷的小獸,來自自己的喉嚨。但哭聲尚未來得及發(fā)酵,她的肩上就落下一張柔軟的毛毯。
凌杉用力搓干她的臉和發(fā),咬著牙說出最硬的軟話:“真是拿你沒辦法……”
怎么輕易就會對她的眼淚繳械投降?
但還來不及過多懊喪,陳緣的唇已經(jīng)在下一秒貼近他淺淺上揚的嘴角。
好在東風(fēng)吹雨盡,人間又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