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夢狼

明月當空，田世光趕著夜路，按照鄉(xiāng)人的指引來到了雙狼山，山上那座顯圣二狼大王廟一燈如豆。

田世光沿著燈光，大步跨入門檻。

“什么人？”廟祝徐三公是個四十多人的男子，還在燈下喝茶，似乎正等著遠道而來的客人。

“在下田世光，前來治癥?！?/p>

“你要治什么癥？”徐三公問道。

“治這多夢癥呀！”田世光嘿嘿笑道，“天行山的老道士玄德公告訴鄙人，這處隱蔽的大王廟有辦法專治這多夢癥?！?/p>

“這多嘴的道人?！毙烊疣炼R，仍然端坐不動。田世光心領(lǐng)神會，從懷里拿出一萬兩的銀票，塞到徐三公手里。

徐三公看了看銀票，才指了指神臺上的兩尊神像，慢悠悠地道：“人之夢境，有好壞之分。你想治的是噩夢，還是好夢？”

田世光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神臺上立著兩尊狼首人身的神像，巨嘴獠牙，猙獰可怖。據(jù)說這大王廟本是供奉一位仙人，這仙人有一天酣然入睡，于是元神出竅，神游四方，傍晚的時候才回歸廟宇。

這對狼夫妻不識好歹，竟然從神臺暗處撲襲仙人元神，幸虧仙人有特殊法寶在身，才免遭劫難。

狼夫妻被仙人制伏，竟互不舍棄，只求一死。仙人感慨它們頗有情有義，出手點化雙狼，授其仙訣，助其修道，還將廟宇讓了出來給雙狼，讓它們在此享受人間香火，專為有緣人吃夢。

其中，雄狼專吃噩夢，雌狼專吃美夢。

田世光早已知悉此廟緣由，笑嘻嘻地道：“在下當然想雄狼大王顯圣，吃掉在下這一身的噩夢?！?/p>

徐三公斜睨著田世光，反問：“噩夢被吃掉后，便不再回來。你可曾想好？”

田世光哈哈大笑：“噩夢一去不返，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老子余生天天與美夢相伴，那可是快活勝神仙的日子！”他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盜，殺人越貨，無惡不作，犯下不知多少血案，惹得各地捕快聯(lián)手緝拿他。只是他善于易容改貌，換個容貌和身份便可逃脫?，F(xiàn)在，他想收手享福，但不知從何時開始，竟然惡夢纏身，夜夜夢見那些被他殺害的冤魂前來索命。他找和尚誦經(jīng)，找道士作法，都沒法祛除它們。

幸虧，有一回他偶遇天行山的高人玄德公，聽他說起雙狼山有座顯圣二狼大王廟奇特異常，竟是專為吃夢而立，便前來求解。

徐三公見他心意已決，便要田世光跪在地上蒲團上，垂手低首。而他則口中念念有詞，猛地一聲大喝，整座大王廟突然搖晃起來，瓦片嗒嗒作響。

田世光嚇得伏地不起，瑟瑟發(fā)抖。

只見一道金光從天而降，至天井后停留一瞬，便直撲向神臺的雄狼大王。那神像驀地脫去木殼，化成一個金甲神人，又化作一團狼頭狀金光，張開血盆大口撲向田世光的天靈蓋！

田世光慘叫一聲，暈倒在地，直到天亮才醒了過來，他看看全身上下沒穿沒爛，神朗氣清，不禁歡呼雀躍起來，飛也似的下了山。

徐三公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禁微微一笑，他知道和田世光不久還會回來的。

果然，兩個月后，田世光怒氣沖沖地上了雙狼山，指著徐三公大聲責問：“你這個騙子，說好吃掉噩夢就是只剩好夢，我這哪里做的是好夢？”

徐三公微微一笑，問道：“你做的都是些什么夢？”

田世光回憶這些天所做之夢，臉上充滿了惶恐、憔悴……

第一夜，夢里他是一個行俠仗義的好漢，見一對不孝子女把年老多病的母親扔進糞池，想活活淹死她。他哪里看得過眼，一聲大吼，跳進糞坑將老人救出……第二夜，他救了一個小女孩，打跑了惡人，小女孩說她最喜愛的木偶在惡人身上，必須要取回來，于是他和一眾惡人血戰(zhàn)連連，流光了身上最后一滴血，才把小女孩的木偶討回來。小女孩抱著木偶蹦蹦跳跳回家，任由他在風中飄零；第三夜，他是一名文官，眼見外敵入侵，他毅然在夕陽之下率兵迎敵。無奈所率部隊中了敵人埋伏，他匹馬單槍只身沖向敵陣，被戳了九槍、砍了十刀，還中了十七箭，最后被俘虜。敵人知道他有氣節(jié)，不作任何勸降，直接千刀凌遲……留下千古美名。

如此熬了兩個月……

“你說，這是哪門子的美夢！”田世光氣憤難消。

徐三公呵呵笑道：“好人做好夢，壞人做惡夢。你雖是壞蛋一個，但既然被大圣吃掉了惡夢，只能像好人那樣做好夢了。”

田世光瞪大了眼睛，充滿了憤怒和恐懼：“你是說，老子下半輩子就做這樣的鳥夢？”

徐三公笑而不答。

田世光氣得全身瑟瑟發(fā)抖，顯然對花費巨資吃夢后得來這個結(jié)果極不滿意，直接望著神臺破口大罵。罵了一會，他眼珠一轉(zhuǎn)，忽然轉(zhuǎn)而笑了起來：“罷了，罷了。老子什么鳥夢都不做了，把這狗日的好夢也吃了吧！”

“你確定？夢境被吃了之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毙烊菩Ψ切Φ乜粗?，表情有點詭異。

“沒事！”田世光大聲道，“老子大不了做個無夢之人?！?/p>

“好！”徐三公讓田世光再次跪在蒲團上，然后掐指念訣，整座大王廟又劇烈搖晃起來。

有了上一回的經(jīng)驗，田世光這回不那么害怕了，屏住呼吸等待。

一道熾熱的光芒從天而降，至天井后轉(zhuǎn)而撲向神臺的雌狼大王。那神像驀地脫去木殼，化成一個紅鎧神人。田世光原以為雄狼比雌狼應(yīng)高大威猛許多，誰知剛剛相反，雌狼比雄狼要高大兩倍，樣子更加兇惡猙獰！咆哮一聲，化作一團狼頭狀火光，張開血盆大口就將田世光整個人吞噬進去！

田世光當即暈死過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悠悠醒轉(zhuǎn)。他長舒一口氣，渾身虛脫一般，極其頹喪下山而去。

徐三公任由他離去，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不出兩個月，田世光又氣喘吁吁地奔上山來。一見到徐三公就直接跪下，咚咚地磕了幾個響頭，磕得額上鮮血長流，聲嘶力竭地大叫：“徐公，徐公。救救我也！”

徐三公情不自禁哈哈大笑！

原來，這田世光回去以后才發(fā)現(xiàn)，不會做夢之后，整個人根本就睡不著！

很快田世光瘦成了皮包骨，再這樣下去，田世光知道自己必死無疑。

徐三公冷笑道：“爾等狼心狗肺、作惡多端之徒，也配有夢？”一陣凜冽的殺機，沖天而起。

田世光一生殺人無數(shù)，自然覺察得到徐三公身上的殺氣，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本能地一躍而起，往外撒腿就跑。

剛走出廟門沒幾步，忽覺背后狂風大作，大王廟里飛出一黃一紅兩道光芒，兩只背插翅膀的巨狼直撲而去，一左一右咬住他的兩條手臂，騰空而起，飛速而去，最后來到一處黑漆漆的懸崖邊。

徐三公從黑幕之中走了出來。

田世光臉如死灰，苦苦地求饒：“徐公，徐公，求你賜我一死！”

徐三公冷笑：“想死個痛快？做夢去吧！”說罷，飛起一腳，將他踢下萬丈懸崖。

田世光“啊”的一聲慘叫，直挺挺地跌下深淵。他原以為這一回必定粉身碎骨，誰知自己的身體重重著地，雖然劇痛，周身卻安然無恙。他正有點僥幸，忽然走出兩名高大的金甲力士，不容分說給他戴上腳鐐手銬，冷冷地道：“歡迎你成為無夢村的一員，好好干活，直到——死亡。”

他被帶進一個灰蒙蒙的工場，那里全是和他一樣臉如死灰的人，在手持皮鞭、鋼叉的力士呵斥下，不分晝夜，永不停歇，累死累活地干著臟活累活，有打鐵的，有推磨的，有挖礦的……他揉了揉眼睛，在重重疊疊的人影中，認出一個他二十多年前認識的江洋大盜李四，見錢眼開的奸商趙三，他原以為他們已經(jīng)死了，怎么也來了這個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