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大膽”二遇“橫豎橫”

小崔姓崔，大名達聃，被人嘴巴一歪，喚作了崔大膽。

看來這世上沒有崔大膽不敢干的事情。剛進廠那會，還沒有拜師學徒，說到底是個徹徹底底的小白?；芜M了車間來到了機器邊，一不小心一腳踢翻了一塊豎在旁邊的木牌，他不知道那上面有兩個醒目的大字：“搶修”。他只顧看著那些紅紅綠綠的按鈕，禁不住一時手癢，就輕輕地觸碰了一下，頓時只聽得轟隆一聲巨響，機器旁邊的巨大飛輪一下子飛快地旋轉起來！

四周當即爆發(fā)了一片驚呼：“王師傅！”“王班長！”

原來王師傅王班長此時此刻正鉆在機器底下維修設備！

說時遲那時快，機器底下顧頭不顧腚地翻滾出了一個人，一臉烏漆墨黑的油污，活脫脫像戲臺上的包公大老爺——跳起身來神速地撳下了按鈕！

機器轟隆聲消失了，飛輪也停止了轉動。崔大膽目瞪口呆地看著，正莫名所以時，那個王師傅突然回過身來，狠狠一腳踢在了他的屁股上，大罵一聲：你他媽的要送老子上西天?。?/p>

崔大膽差點被他一腳踢得一個跟斗跌下地去來個“肯尼迪”，看著對方那張烏漆墨黑的臉，驚愕失色說不出話來。后來才知道，王師傅叫王世旺，是廠子里的稀罕人物——一般人只知道工人當中的八級工是大拿，牛皮哄哄，可是在八級工上面還有一個工人職稱的最高級別：技師。

對，王師傅就是廠子里唯一的技師，而且是他自己主動要求從精加工車間調到了全廠最難弄的爐子間甲班當班長的。

王世旺，嘴巴一歪就成了“橫豎橫”，沒錯，他的脾氣也和技師屬于一個級別，連廠長、車間主任見了也要買三分賬。

這是“一遇”，他們很快就“二遇”了。

三年滿師以后，崔大膽從三車間調往爐子間，居然來到了王世旺的手下，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

這是崔大膽自己打報告申請到爐子間甲班來的。為什么呢？他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隔著紙窗吹喇叭——名聲在外的工人業(yè)余作者了，在響當當?shù)狞h報《解放日報》上也有兩篇小小說發(fā)表。他是為了體驗生活“下來”的。爐子間是全廠最吃力最艱苦的工作場所，而且他還有一點不服帖“橫豎橫”王世旺：你到爐子間有什么稀奇的，老子就不怕你，我也來了，而且要求當一個最底層的爐前工。

這一下，兩個人可是鐵錘碰鐵砧，火星四濺了。

好了，果然來事了。崔大膽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到外面去參加創(chuàng)作活動什么的，他憑的是一張報社出版社文化館文化宮的開會通知單。王世旺當然不給他請假了。崔大膽說是公假。什么公假不公假，工人不就是在車間里干活嗎？不就是完成生產(chǎn)指標嗎？不干活到外面去開會？這不是變著法子偷懶嗎？要開會可以，考勤按缺勤辦理！

不同意？好，你不同意沒關系。

十分鐘后，車間主任來了電話，說這是為咱們工人工廠爭光的事情，放崔大膽去吧。

王世旺的脾氣上來了：你同意他去？可以，那么請你來我們班組頂替他干活吧，我們這兒可是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閑雜人員！

車間主任無語。

崔大膽一笑，沒事，不勞車間主任大駕光臨了，我自己解決。

又過了十分鐘，他大大咧咧地將一張病假單啪的一聲拍在了王世旺的手上，嘻嘻一笑：班長，頂替我干活的人來了。

話音未落，人已去遠。

唯有王世旺看著他的背影吹胡子瞪眼睛。

一幫子小藝徒偷偷在背后笑。

沒過了多久，廠部為了參評局里的文明單位，給每個車間發(fā)了一塊大黑板，讓各個班組毛遂自薦，領一塊黑板回去出黑板報，先到先得。黑板報辦得出類拔萃的，評比文明班組優(yōu)先考慮。王世旺盡管接到通知了，但沒去。他著實為難，這個活派給班組里的誰干好呢，誰又是這塊料？還沒想清楚的時候，崔大膽聽說了，二話不說就跑到廠部宣傳科，一彎腰一抬腿，把那塊大黑板扛了回來，往爐子間里一放。

這下王世旺火了，喂喂喂，你憑什么把這個黑板搬過來?。课疫@個當班長的還沒同意呢。

誰知道崔大膽嘻嘻一笑，說，這活就不勞您大駕了，我包干了，誰讓我是全廠聞名的秀才呢！再說呢，廠部評到了局文明單位，保不準我們就是先進班組，你王世旺肯定就是先進個人！

王世旺聽著聽著，眼烏珠一下子翻到頭頂上去幾乎再也翻不下來了，但是免不了心中一動，突然就哈哈大笑，說，好，既然你那么慷慨大方地說你包干了，那我這個當班長的也絕對不會掃你這個大秀才的興，更加不會屈了你的才，免得人家說我這個當班長的小家敗氣。但是我有一個要求，既然上了馬，就不能隨隨便便敗走麥城，沒有我的同意不能下馬！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激將法，一旦被他套進就脫不了身。崔大膽大概心甘情愿上當，當下一口答應：行，沒問題！

王世旺點頭：你大路我也絕不小器，待會召開班組會通過一下我這個班長的決定。你出黑板報的時間算給你放一天公假，所有的稿子你叫全廠的老秀才小秀才男秀才女秀才誰寫都可以，這是我給你最惠國的優(yōu)惠條件！怎么樣，上路吧？

崔大膽也笑，說，行啊，你總算要給我放公假了，朋友哈上路。

不料王世旺忽然又跟了一句，說，這樣吧，你出黑板報一定會犧牲大量腦細胞的，我再自費獎勵你一塊巧克力吧。

兩雙大手忽然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好像有點冤家變親家了。

事不宜遲，崔大膽說干就干。立馬就去弄來了三五盒五顏六色的粉筆，還有七八本《黑板報刊頭設計》《黑板報圖案》等，加上一方黑板擦。

崔大膽果然有料。

只見他信手抓起了一小團回絲，蘸了點水，在黑板上龍飛鳳舞的寫下了兩個大字：熱浪。

王世旺看了微微有點發(fā)呆。

沒想到崔大膽拿起了一支粉筆，唰唰沿著那個水跡的外延痕跡勾描了一圈，水跡漸漸隱去，于是就出來了“熱浪”兩個空心字。

不能不承認，崔大膽還是蠻有藝術天賦的。

王世旺偏偏沒能看明白，熱浪？這什么意思??？黑板報不是應該反映班組生活的嗎？

崔大膽淡淡一笑，說，這也是班組生活——另一個層面??！想想看，當大家干活干累了的時候，走過來看看黑板報上自己創(chuàng)作的詩歌、散文、小小說，賞心悅目蠻開心的。一開心，那就不累了。對對對，這是一個文藝副刊，主要反映我們工人生活的精神層面。

王世旺聽了，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沒有說話，轉身走了。

過了會兒，王世旺回來了。天哪，他又到宣傳科扛來了一塊大黑板，說，你玩你的什么熱浪什么文藝副刊吧。我要告訴你，這一塊黑板一定要反映我們的生產(chǎn)、我們的小組競賽、每天的產(chǎn)量質量、好人好事，這塊黑板就老老實實叫個“班組生活”吧。

崔大膽苦笑著點頭同意，他肯定沒有任何反對的理由。

就從這一天開始，爐子間甲班的黑板報兩板并立肩并肩——一塊空心字的《熱浪》、一塊篆體字的《班組生活》，就此很歷史地開張了。

這是全廠開天辟地的第一塊黑板報，自是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各個車間各個班組的工人在工間休息和下班的時候都紛紛前來觀看，一點兒也不夸張：幾乎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真?zhèn)€是盛況空前哩。

崔大膽不失時機地向大家組稿，王世旺則興奮得一臉紅光，不停手地給老師傅小師傅們派發(fā)香煙，跟個過年過節(jié)似的。

不知是誰把消息捅給了黨報，于是在《簡明新聞》欄目里露了臉，一下子又成了全廠的爆炸性新聞。由是，那些日子全廠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兩個人名是：崔大膽、王世旺。

風頭足足蓋過了廠長！

甚至，還驚動了局里，一個電話打到了廠長室，狠狠地鼓勵了一番。

這等于是給爐子間甲班加了一把柴添了一把火，于是黑板報辦得更加紅紅火火了。

那個時候，班組與班組之間經(jīng)常開展生產(chǎn)競賽。這時發(fā)生了一件大事，爐子間的甲班和乙班的生產(chǎn)競賽你追我趕，比分咬得很緊，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偏偏乙班的班長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輛送快遞的助動車給撞了，造成了小腿粉碎性骨折！

怎么辦？

王世旺在班組會上提出來了，現(xiàn)在不是乙班怎么辦，而是我們該怎么辦？

崔大膽笑了，說，很簡單啊，你拜讀過——對，我毫不謙虛地要說“拜讀”，你拜讀過我一年以前發(fā)表在《解放日報》上的小說《競賽》嗎？沒錯，就按照我小說里的那個路子辦。

王世旺哈哈大笑，從來沒聽說過生活會按小說的路數(shù)走，真是天方夜譚！

崔大膽橫了他一眼，料定你沒有拜讀過《競賽》，沒有吧？好好學習，才能天天向上！

王世旺沒話說。他真的沒有看過。

崔大膽笑了，說，我給你講一個很現(xiàn)實的故事吧。著名工人作家蔣子龍先生的小說《喬廠長上任記》讀過嗎？我們中國百分之九十的國企改革不是都照他那個小說的路子在走嗎：下崗裁員，減負合并，輕裝上陣，尋找新的生產(chǎn)激活點，是不是小說走在了現(xiàn)實的前面？

別說，王世旺后來真的去把那篇《競賽》的小說找來看了?？赐曛蟛唤了计饋?。

《競賽》給你開的一個藥方就是，當乙班班長生病住院的時候，甲班就派出了最強的力量——自己的班長去支援對方了。畢竟，我們有著共同的追求和目標。

王世旺把刊有《競賽》的報紙啪的一聲拍在了崔大膽的面前，我一定要照你說的辦嗎？老子就不信這個邪！

崔大膽笑了，愿聞高招，只要你有比我高的招數(shù)拿出來，我服帖！

王世旺火氣發(fā)不出來了，但就是寧死不屈。他說，決定了，我這個班長帶領我們班里的三個骨干一起過去支援，怎么樣？偏不聽你的！

崔大膽忽然一言不發(fā)了。他已經(jīng)服帖。是的，無論如何，王世旺是一個很要面子的人，這個面子必須要留給班長的。

那就這樣辦了。果然，乙班很快就追上來了，雙方又陷入了不分前后的膠著狀。

三五日后，崔大膽把這個真實的故事搬上了黑板報，并且是連載的形式。

閑來無話。且說那一天，王世旺看著新鮮出爐五彩繽紛的最新一期黑板報，不覺無限感嘆，回過頭對崔大膽說，想到你蠻有才藝的，就是沒想到你的才藝有這么高的水平：黑板報的粉筆字——書法；報頭裝飾——美術；文章——寫作；你老兄真是琴棋書畫“通吃”！

崔大膽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什么意思啊？

王世旺淡淡一笑，沒意思。沒意思的意思就是：要給你的這些才藝更大的用武之地，繼續(xù)給你壓擔子。

崔大膽有些奇怪了，壓什么擔子？

王世旺的語氣變了，我剛才接到了廠部的一個緊急通知，工業(yè)局將在一個月以后舉行黑板報大評比，所有的局下屬單位全部參加。廠長說，這個光榮任務就交給你了，怎么策劃怎么弄，那就是屬于你的故事了。怎么樣，這個活，你接還是不接？

崔大膽微微苦笑，廠子里最高司令官下的命令，你說呢，能不聽敢不聽嗎？

王世旺哈哈大笑，小子，好好干，讓我們的班組和廠子也到局里出一回風頭。

崔大膽搖搖頭，出風頭？這個風頭是那么好出的嗎？真是站著說話不知道腰疼！

王世旺點點頭，知道知道，你說吧，只要你開口說需要什么，我這個當班長的二話不說，立即為你全程服務——說吧，是需要不銹鋼彈簧護腰，還是麝香虎骨膏？一句閑話，絕對配合！

崔大膽嘆了一口氣，我現(xiàn)在需要休息，好好養(yǎng)精蓄銳，慢慢想想招數(shù)。

王世旺同意，這是老實話。正欲轉身離去，崔大膽又叫住了他，班長，你可得召之即來，來之能戰(zhàn)啊！

王世旺哭笑不得，只好連連點頭。

不幾日，崔大膽想出了十分新鮮的一招，要在全廠搞一個賽詩會——為后面黑板報的出刊打下堅實的基礎。全廠職工，無論男女老少，不管工人干部，人人均可參加，作品面前一律平等。至于評委，崔大膽打算去市里邀請，自是具有相當?shù)臋嗤浴?/p>

也別說，崔大膽硬是拿著雞毛當令箭，當成一件正兒八經(jīng)的事情在做。廠子里年輕人的夢想很多，其中一個就是文學，哪怕在色彩繽紛的當下，腦洞大開的年輕人不是把文學夢延伸到了網(wǎng)絡上嗎？我們的崔大膽恰到好處地就滿足了這一點，把他們往前托舉了一把。

崔大膽是火力全開。甚至，他還翻出了《新詩十八韻》等壓箱底的工具書給大家使用。

誰也沒想到，崔大膽的目光忽然落到了王世旺的頭上，說，你動員別人寫詩很起勁，你可不能拿著手電筒專門照別人不照自己吧？你說寫不大來，沒關系。我告訴你，很簡單，寫個三句五句都可以，只要說出心里話就一百分了。押韻嘛，我有一本書給你參考。

王世旺有些猶豫了。

崔大膽見狀乘勝追擊，我們班組也要發(fā)動群眾的，你是班長，班長班長，一班之長，必須帶頭的，你的大號叫“橫豎橫”，此時再不“橫豎橫”，更待何時！

王世旺被他逼得無路可走，真的也就“橫豎橫”，上了！

萬萬沒料想，崔大膽使的是“連環(huán)計”，接下來的故事，就是讓王世旺到各個班組各個車間現(xiàn)身說法，發(fā)動更多的人加入。

崔大膽這一下可忙開了，他拉著王世旺去一個車間一個工段一個班組地發(fā)動，動員全廠職工參加賽詩會，然后把作品都拿出來。

王世旺，則成為了他形影不離的影子部隊。班組里有人笑言，崔大膽似乎成了班長，王世旺忽然降級變成了助理。

崔大膽聽了一笑了之，王世旺卻狠狠地予以了還擊：沒事干的小子在胡咧咧咀嚼什么玩意——你們懂不懂，能者為大，你要有那個本事，老子為你拎包也行。

崔大膽笑了，見識了吧，這才是我們王大班長的膽識和胸懷。

很快，賽詩會在大禮堂轟轟烈烈地召開了。

最后連黨委書記廠長也加入了寫詩的行列，寫的是民歌體和格律詩。他們說這是崔大膽趕鴨子上架，在全廠職工面前，我們做領導的可不敢做落后分子。

賽詩會的許多作品發(fā)表在了幾塊黑板報上，崔大膽絞盡腦汁地作了插畫和配圖，敲鑼打鼓地送往局里參加評比了。

在眾多強手面前，崔大膽和他的團隊毫無懸念地奪魁！

這中間卻有一個秘密。在評比之前，崔大膽又出奇招：他把賽詩會優(yōu)中選優(yōu)的作品油印成了一本小冊子，作為附件呈送工業(yè)局工會和宣傳部，每位作者后面注明了工種及身份：車工、刨工、鉗工、電工、木工、操作工、輔助工、班長、工段長、車間主任、廠長、書記等等。

參與者達到了全覆蓋，百分百。

據(jù)說這贏得了局里很高的評價，為最終奪冠埋下了精彩的伏筆。

王世旺后來說，崔大膽這小子足智多謀，厲害啊。

崔大膽徐徐一笑，朋友儂懂，這叫先聲奪人，打的是印象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