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狗比爾

巖溫宰香

比爾，聽起來似乎帶著些“洋氣”，其實是我們傣語的直譯，“比”是胖墩墩、肥嘟嘟之意。從外形上看，比爾也不是那種耷拉著耳朵、身形瘦小的土狗樣兒，成年的比爾身材高大，雙腳站立起來能趕上一個壯漢的高度；比爾的雙耳永遠(yuǎn)雄赳赳地直立著，只要家人叫它一聲“比爾”，它的耳朵便會機敏地轉(zhuǎn)向聲音的方向，然后，直挺挺地立著，等待主人的下一步召喚。

有一次，大伯煮了一大鍋肉粥喊親戚們?nèi)コ?。我出門了，比爾自然也搖晃著尾巴一路尾隨。大伯把一塊剛啃完的頭骨扔給桌子旁邊的比爾，它好奇地把鼻子湊過去，嗅了嗅，遲疑了一會兒，扭頭便走開了。其他土狗看見了，汪汪爭搶著，把骨頭抬走了。當(dāng)比爾走向我的時候，我看到它流著長長的哈喇子?！昂┕?，這么好的骨肉都不啃！”大伯憤憤地罵道。我回來把這事告訴家人，躺在火塘邊的咪濤（外婆）一骨碌爬起身為比爾打抱不平：“吃了才憨呢！”確實，以前寨子里經(jīng)常發(fā)生偷狗事件。那些人會騎著摩托車偷偷溜進(jìn)寨子，趁人不注意，扔一塊有毒的肉給狗吃，狗被藥倒后裝進(jìn)口袋，賣給狗肉湯鍋的老板。所以，家里人為此專門訓(xùn)練比爾，不能吃陌生人給的東西。

開門節(jié)那天，我?guī)е鴰孜慌瑢W(xué)去寨子的親戚家做客，回來時天早已黑透。村里沒路燈，只能靠手電筒微弱的光來照路。山里的星光很亮，也很近，與各家各戶從瓦縫里透出的燈光混在一起，忽明忽暗地閃爍著，很難分清哪里是星光，哪里是燈光。行至一座小院門口時，一條狗毫無預(yù)兆地突然狂吠起來，聲音里透著殺氣。緊接著，又有幾條狗跟著狂吠起來，有遠(yuǎn)有近，沉悶緩慢的應(yīng)該是巖嫩家那條花皮大獵犬，尖厲而急促的好像是玉影家的幾條小草狗。“嗡嗡汪汪，嗡嗡汪汪”，激動的、憤怒的、躁動的、好奇的……吠聲此起彼伏，就像邀約著要去干群架那樣，一條條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簡直要把整個夜空都掀翻了。

我們加快了腳步急速前行，內(nèi)心突然有一種不妙的感覺，似乎有幾條狗的叫聲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回過頭時，還能隱約看見它們齜著利牙的兇樣，睜大的瞳孔在暗夜里閃著寒光。緊張和恐懼像黑牛皮一樣霎時包裹著我們每一個人，讓人窒息。幾個女同學(xué)扯著我的衣袖躲在我身后，驚恐的“哇哇”聲帶著顫抖的哭腔。

可是，就在我四處尋找棒子準(zhǔn)備自衛(wèi)的時候，一抹黃影從我們的身邊急速掠過，徑直沖向狗群，它怒吼著，擺出一副高傲的架勢，尖銳的聲音蓋過了所有的喧囂。它吠叫著，似乎是在警告狗群，這是我家主人，不要傷害他們。此時我才看清，這是我們家的比爾。幾條瘦小的哈巴狗被嚇得連連后退，后面那條高大的花皮似乎還不死心，依舊固執(zhí)地狂吠著，擺出一副要朝我們撲來的架勢。比爾見警告無效，齜著牙咧著大嘴就沖了上去，與那花皮狗撕咬在一起，沒幾個回合，花皮狗就敗下陣來。也許是被比爾重重地咬到了腳或身體的哪個部位，它哼哼唧唧地夾著尾巴逃開了。

山寨再次恢復(fù)寧靜，英勇的比爾以一己之力，戰(zhàn)勝了群狗，保護(hù)了我和幾名同學(xué)?；氐郊?，驚魂未定的我抱著比爾就是一頓猛親，覺得臭烘烘的比爾比誰都香。阿媽也獎勵了它一個大骨頭和一塊烤肉，但比爾很知趣地躲在竹樓梯下獨自享用。哪怕立了功，它也不會沾沾自喜、得寸進(jìn)尺。

在我的印象中，比爾永遠(yuǎn)保持著健康的活力和自由自在的形象。我無數(shù)次看到成年后的比爾在茶地里追逐愛情的身影；遇到打獵的季節(jié)，比爾是最得力的助手，只要得到指示，它就會第一個沖向獵物。野地里雖然草密林深，但比爾從不會迷失方向，直到抓住獵物為止，否則，它絕不會停止奔跑；到了初冬砍甘蔗的季節(jié)，比爾也沒閑著，帶著滿身的露水、粘連草，穿梭在甘蔗林里。再次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的時候，它嘴里會叼著一只肥大的海貍鼠或是雙翅還在撲棱著的野雞……坡上的波羅蜜甜了一季又一季，嶺上的古樹茶摘了一茬又一茬，比爾和我一起漸漸長大。可是，我從沒想過比爾也會有老去的那一天。當(dāng)我從少年走向青年的時候，比爾卻從成年走向了老年。

有一天，阿媽憂心忡忡地打電話給我說：“香，比爾好像不行了，它得了皮膚病。東西也不吃了?！蔽一丶业臅r候，看到了比爾無力地躺在樓梯下方，背上一個巴掌大的傷口在潰爛、流膿，像山火焚燒過的野地一樣醒目。沒過幾天，比爾好像怕家里人會嫌棄它一樣，挪出小院，趴在波羅蜜樹下就不肯動彈。它大把大把地掉毛，露出干瘦的肋骨。那時家里的經(jīng)濟(jì)條件很差，連人都吃不飽飯，更別說帶一條狗去醫(yī)院看病了?？墒?，盡管如此，外婆還是在比爾的身上嘗試了各種草藥：用黃藤草煮水擦洗，用艾草熏，把薄荷舂碎了涂在傷口上，可都不見效果。聽寨子里的佛爺說，比爾的病怕是在體內(nèi)，無藥可治了。就這樣，一家人只能看著它一天天衰弱下去。在傣歷新年歡樂的年味里，在潑水節(jié)清亮、吉祥的水花里，在傣寨一陣蓋過一陣“水水水”的行酒令聲中，比爾永遠(yuǎn)地閉上了雙眼。我平靜地把比爾放在早就準(zhǔn)備好的一個木箱里，在那棵古老的波羅蜜樹下挖了一個洞，把比爾葬在樹下，讓它與那棵古老的波羅蜜樹一起永生。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年少的我置身于幽靜的竹林里，“沙沙沙”“沙沙沙”，身旁的草叢里一陣抖動，正當(dāng)我伸頭探尋草叢時，冷不防地，從里頭滾出了一個圓溜溜的東西，它呆萌的樣子瞬間讓我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并在腦海中畫了個大大的問號，竹鼠？黃鼠狼？都不對，它的嘴沒有那么尖，也沒有暴露的一對大板牙。這小東西不認(rèn)生，它睜大雙眼盯著我。我終于認(rèn)出來了，它是我家的比爾，是剛被抱回家時的樣子。比爾扭動著滾圓的小屁股，一路麻溜地跟著我。我們穿過蜂飛蝶舞的菜園，來到菜地邊上的那棵波羅蜜樹下，外婆的竹籮里已裝滿各種蔬菜，有我愛吃的馬蹄蓮，有用來做酸喃咪的菜花，有白白的大蘿卜，有形似佛塔的芭蕉花……

外婆慈愛地抱起比爾，牽著我的小手，我們一起踏上了回家的山路。不遠(yuǎn)處，是那幢熟悉的小竹樓，池塘邊，阿弟手持竹竿專注地盯著魚漂的動靜；院子里，外公嘴里含著旱煙桿，彎腰編著篾席；竹樓上飄出阿媽烤魚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