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唱,沖擊著我的天靈蓋。
這一聲唱,游走在我靈魂的各個角落。
從頭至尾,無字無詞。這樣的無,在陜北的群山,在這些泥土一樣的人群中,就像天變了要下雨,雨沒有來,風來了。風里有什么呢,什么都沒有。
又什么都有,什么都包括進來了。無字無詞的歌,把人在世間的萬千,都撫摸了一遍。哪里疼,誰疼誰知道。
有的疼說不出來,也唱不出來。
無字無詞的聲音,竟然唱出來了。
又沒有全部唱出來。聲音里像是還缺了一塊,又不知道怎么安頓,又不知道,在哪一聲停下。
于是,先是有聲,有起伏,有彎曲,于是,本來就不高的聲音,到后來漸漸低下去,弱下去,到后來火焰熄滅了一般,漫延成了無聲的歌。
這無聲,勝似有聲。這無聲,似乎聽不到,似乎又聽到了。
看歌者張開的嘴,聽到了。從四下的寂靜里,聽到了。
這無聲的歌,哪來這么大的力量。貼著草尖過去,能把一座山毀了,再造另一座山;貼著心尖過去,能把一個人毀了,讓人獲得重生。
這無聲的歌,浸透了悲喜,超越了悲喜。
這是我聽過的最動人的歌。
這無聲的歌里,全部是留白。
這無聲的歌,是信天游。
被風雨破碎的山川,一個人滿臉土色,身子隨日月起伏,從來沒有放棄希望。滴著熱血掙扎,在泥濘里死去,又在日頭升起來時活轉(zhuǎn)過來,背著手,在村口的大鐘下站定。
咽下去一口糧食,多么艱難。挑回來一扁擔泉水,多么艱難。攥緊骨肉里剩下的力氣,人在暗處還是亮處,大聲唱,低聲唱,唱得心更疼了,唱得大路朝天,也不停下。
有的人唱著唱著,在眾多聲音里,高粱長高那樣,紅彤彤冒出了一個頭,成了遠近聞名的歌王。
一個村子,一個鄉(xiāng),一個縣,都有唱得好的人,成了歌王。怎么個好呢?有的唱得叫人丟了魂;有的唱得陰天變晴天;有的唱得河邊的柳樹挪了地方。
歌王叫什么名字,問起來都知道,說的卻不是同一個人。
我曾經(jīng)走了一天,去尋找一個歌王。
有一個歌王,滿肚子歌聲,唱起來不斷頭,一曲接一曲唱到老,臨閉上眼睛了還唱了一曲。
有一個歌王,看見什么唱什么,想起來什么唱什么,土豆里頭的胖蟲子,也被他唱了;捧在手掌心的火藥,也被他唱了。
有一個歌王,唱了一首歌,全天下都跟著唱。小米都由種子結(jié)出谷穗了,唱的還是這一首歌。
就連我都無法確認,我找的是哪一個歌王。
在一眼窯洞前,一個后生唱著,身前身后圍著人,聽得專心,聽得忘了回家。歌聲中間的高音,一直往上提,都頂破天了,還能再高上去。他一定是歌王。我悄悄問身邊一個納鞋底的婆婆,她說不是歌王,歌王去省城了。
在一個山峁峁上,一個放羊的漢子,自言自語一般唱著,那聲音說話一樣,卻帶著穿透力,能讓人想起上一輩子背石頭上山,眼淚止也止不住。一只羊揚起脖子張望了一下,勾下頭接著吃草;風吹過柳樹的樹梢,打了一個結(jié)。我猜他是歌王。他說不是,歌王隱身土崖下的洞窟,早就不唱了。
在一場鄉(xiāng)間婚禮上,一個一身紅的女子,一邊唱,一邊走來走去。她放得開,收得住,歌聲回環(huán),發(fā)散騰騰熱氣。人們一邊吃酒席,一邊側(cè)耳朵聽。她應(yīng)該是歌王。她說不是,歌王害病了,在醫(yī)院掛吊針呢。
我找尋歌王,就是為了聽上一曲,看看有多特別,有多出眾。在陜北,隨便遇見一個人都能唱,都能打動我的心魄,他們都不是歌王??墒牵柰踉谀睦锬??
天黑下來了,我也走不動了。我雙手扶著膝蓋,弓著身子上一道土坡。耳畔回響著那個后生的歌,那個放羊漢子的歌,那個紅衣女子的歌,我的全身,被潮水漫過。
頭頂,月亮升起來了。
其實,我已經(jīng)找到歌王了。
他們還不知道,也不需要指認和命名,他們,就是歌王。
馱鹽的路上,一聲干渴的長調(diào),唱老了心,唱丟了魂。頭上都冒煙了,尾音還在回旋,扯嗓子又起了一個頭。
盤了一盤影子的炕上,一句愛恨交加的罵聲,油燈的火苗掐掉了,歌聲掐不掉。
把羊群趕上山頂,趕到天上去,和白云會合,一聲鞭子抽響的高音,略過了一座座土山。
在陜北的大山里,唱歌就像喝涼水,就像追打不聽話的娃娃,任誰都能唱上一嗓子。從蕎麥地里進去出來,都在唱著。剪著窗花,貓呀狗呀的,敞亮了新的歌吟。熬著米湯,稀稠還不分明,吐露出又一首曲調(diào)。
活著有活著的累,也有睡下醒來的喜歡。怎么能不唱呢,由不得就唱了。唱了一輩子,下輩子轉(zhuǎn)世成磨盤和碾子,轉(zhuǎn)世成鞭子和生鐵,還要接著唱。
抬著頭唱,彎著身子唱。心慌了唱,走夜路唱。
只要唱上一聲,得了病的病更重了也不后悔。只要唱上一聲,秋后的螞蚱都蹦跶著不怕下一場大雪。
就喜歡唱,唱得死去活來,唱得黑白難分。唱得天塌下來,唱得發(fā)大水。就是要唱,就是要把一嗓子唱完。
佛有佛龕,鹽在鹽罐子里,歌聲是生來自帶的。日月常在,世上的路走不完,嗓子打開了,就不能唱一半撂下。信天游是人的一口氣,是人的另一條性命。
人死了,在葬禮上唱,在墳頭上唱,像不是自己在唱,像不是人在唱。唱歌的人中魔了,魂丟了,臉上看不出表情,四肢不動彈,嘴似乎張開了,又合得緊緊的。那聲音是嗓子里發(fā)出來的,還是從頭頂上發(fā)出來的,已經(jīng)分不清了。先是有聲,不過很微弱,繼而高亢,像是掏出來了一座火山,再后來無聲,就一絲氣息在游走,再后來是大片空白,掉一顆針,也像打一個雷。無聲的歌,蔓延著,覆蓋夜晚,山川,覆蓋了生者和死者每一寸肌膚。
在這深重的大山,生和死,是可以互換的。
當生和死在蒼天那里得不到呼應(yīng),一聲信天游,就是信仰。
翻過虎狼峁,鉆進豹子川,走著還是停下,天上地下,都繚繞著信天游。
人前頭唱,背地里唱。在歌聲里手拉手,在歌聲里報了大仇。
在鄉(xiāng)下的大集上,還有人唱。飯館的酒桌上,還有人唱。城市的舞臺上,還有人唱。
不過,那些隨心的歌聲,那些唱給自己的歌聲,很難再聽到了。
黃河過陜北,其激烈是唯一的,壺口就是。其入定是獨有的,乾坤灣就是。
唱一聲黃河,唱一聲《黃河船夫曲》,信天游的孤絕,天上地下;信天游的豪氣,舉世無雙。
那一句句重復的九十九道灣,無論順流而下,還是逆流而上,都讓一艘艘木船,和船工的肉身合體,而有了穿州過縣的張揚與平穩(wěn)。那是靈魂深處發(fā)出的聲音。有高音,也有低音,低音如同悶雷,回聲匯入了黃河。
歌詞中有一句,其中一個字,在不同曲譜里,有寫成把船“扳”的,有寫成把船“搬”的。聽著一個音,一個意思,都是一個動作,都蘊含著人施加于船,施加于水的力量。
不用想象,“扳”和“搬”,在真實的現(xiàn)場,似乎沒有區(qū)別。
照我看,“搬”這個字,不能動,不可替換。“扳”單一,直接,如果在其他河流上,是適合的,適用的。“搬”就不同了,不光是力道不同,還傾注了情感,不光是一次又一次的完成,即使在完成的過程中,也有人的整個的付出在其中。如此一來,這個“搬”,從詞義的本身就延伸出去,包含了更多血肉和精神發(fā)作的成分。在陜北的黃河段行船,只能搬。如果不搬,就沒有船工這個營生。
可是,一艘行駛中的船,怎么搬呢?
使出一生的力氣搬。
搬山那樣搬。
連船帶河流一起搬。
過險灘,穿激浪,在洶涌的水流中上下顛簸,似乎要沉入水底了,閉著氣又猛一下上浮,滿臉水花的船工,鐵錨一樣站定,滔滔水勢上下而來,情急之中,能把船大力舉到空中。這就是搬。當險情解除,來到平緩處,又把船從頭頂上輕輕放下放到水面上。這就是搬。
搬船的人,搬的是命。
風里浪里,唯有搬,船才能出來;唯有搬,才能和船共生死。船在人在,才能在下一回,連人帶船,一股腦撲向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