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不止一處,遠遠地浮動在麥田里,近黃昏才逐漸熄了火。人們見沒有聲響,都小心翼翼地從自家院中的地窖里冒了出來。賀云用袖口擦了擦小弟嘴角的涎水,又用手背撣了撣包裹皮兒上的浮土,重新把小弟綁在了背上。聽娘說,包裹皮兒從前是塊紅布,鮮亮鮮亮的,家里生了男孩,都是要用紅包裹皮兒作襁褓的。娘疼她,雖然是個女孩,她小時候用的也是大紅的包裹皮兒。后來大哥沒了,那塊紅包裹皮兒就被娘給燒了,現(xiàn)在小弟的襁褓用的是塊藍布。不是多么打眼兒的藍,烏了吧唧的,和她綁褲腳的是一樣的布,只不過少了幾塊補丁。賀云大了,多少懂一點兒事,到底不是親生的,她覺得爹娘待小弟總是淡淡的。
娘在廂房生火,棒子骨頭擦著洋火燃起了一點藍幽幽的光,豆青的煙就從屋頂升了起來。
日子總還是要過。
賀云背著小弟拾掇著院子里的雜物,先拿起立在墻根兒下的掃帚嘩啦嘩啦掃著狼煙過后的塵土,放下掃帚又去水缸里舀水。她家的水缸大,盛的水也多,猛一探身看下去像口井,上頭還零碎地漂著幾根枯黃的麥秸桿子。賀云從水缸里看到了自己灰頭土臉的影子,臉被娘用鍋底灰抹得黑一道青一道的,院子可以灑掃,臉卻不敢洗。她放下水瓢,把頭上裹著的藍底白花的頭巾解下來,抖落一下落在上面的塵土和草碎,兩手蘸了蘸水朝后捋了捋頭發(fā),重新將頭巾又裹在頭上。頭巾的布還是從前跟隔壁小英子一塊兒扯的。同一塊布,小英子做了一件短衫,夏天的時候她常穿著這件短衫挽著褲腿去河塘里捉泥鰍。英子膽子大,圓臉圓眼睛,其他的女孩子都在岸上看著,只有英子敢跟男孩子們一塊兒下水。其實賀云也不是不敢,她只是怕羞,人一浸到水里,渾身濕漉漉的,衣服都貼在身上了,即使是大哥帶著,她也不愿意下河。但賀云喜歡跟小英子一塊兒玩,英子鬼點子多,總能玩出新花樣來。從前,英子家的柴房里有一桿打鳥用的獵槍,挺長的一桿,立起來能過大哥的腰。英子的爹總用這桿槍打鳥,有時也打兔子,收獲多的時候會分給賀云一家嘗嘗鮮。大人們忙著下地做活兒時,大哥會帶著賀云和英子偷偷拿著獵槍出去,不為真的打著什么野物兒,就為過一把摸槍的癮。有一回他們還真帶回來一只個兒挺大的鳥兒,只是腿被打傷了,還能睜著大眼睛瞪人。英子沒忍住,拿著大鳥兒到她老爹眼前顯擺,偷槍的事就露了餡兒,三個人都少不了一頓臭揍,連一貫說話慢聲細語的娘也發(fā)了脾氣。槍!這可是槍啊,走火了會出人命的!英子爸后來把槍綁在最高的房梁上,輕易發(fā)現(xiàn)不了。過了一陣子,等大人們的火氣都消了,英子才又來找賀云,說那天打著的是一只鷹,一只小鷹,她爹看它傷得不重,就讓英子娘拆下幾塊布條把鷹的血給止住了??赡曲椄甙恋煤埽怀圆缓?,不出七天就死了。
英子雖說頑皮得很,但是娘也很喜歡英子,說英子雖是個女孩,卻生得虎頭虎腦的,認她作了干女兒。賀云長大一些才明白,娘是從英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童年。賀云的姥兒家早先在市里開銀樓,是實打?qū)嵉摹芭蛻簟?。鬼子一來,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老少爺們兒,有的干糧背著,有的拿鞭兒轟著,有一個算一個,統(tǒng)統(tǒng)被賀云的姥爺送上了戰(zhàn)場,又一個接一個地有去無回。家敗了,老爺子臨終前將假小子似的老閨女嫁到了附近最窮的山坳里,尋思著興許鬼子看著地界太窮太破,就不禍害了。假小子似的娘從前也哭著喊著要學(xué)穆桂英掛帥扛槍打仗,見過幾回死人就嚇破了膽,哭哭啼啼地嫁了,哭好日子過到了頭兒再沒人由著自己胡鬧,哭一卷草席就打發(fā)了的爹娘。
好日子過到了頭兒,但好日子在娘的記憶里軋下的轍印子還在。過年的時候娘給賀云裁衣服,也給英子裁一件。后來世道不好,扯不起布了,娘就拿紅色的碎布縫成絨花給賀云戴在頭上,也給英子戴在頭上。再后來紅色的碎布也沒了。娘是念過書的,小時候又見過那么一點兒世面,過日子講究,再講究也要想辦法講究。
大哥沒了,光景就全變了。
賀云不知道狼煙是從什么時候燃起來的,仿佛是一夜間,十里八村就淪陷了。鬼子見天兒地舉著駭人的刺刀在村里轉(zhuǎn)悠,村東頭馮二嬸子新生的小兒子還沒來得及裹上紅包裹皮兒就被這明晃晃的刺刀挑起來,摔在井邊,沒了聲氣。這些是聽英子說的,賀云被娘藏在了地窖里。英子嘴饞,也不管是什么日子口兒,非要從河里撈幾口鮮。剛一進村就撞上了一車鬼子,她嚇得跳到了大石頭后面,心怦怦直跳,揣在懷里用青綠的馬蘭葉子拴著的鯽魚也撲棱撲棱直跳。待賀云見到英子時,她的鯽魚早就不知道丟在哪了,甚至連腳上的鞋也跑丟了。英子生得一雙扁平的肉腳,最不擅長跑,再怎么像小子甩起腳來也去不掉那幾步扭捏。就這樣她也拼了命地跑,往葦子叢里跑,往窄胡同里跑,呼呼的風都被她甩在身后。賀云看著她一張灰白灰白的臉被葦子葉剮得一道道紅,大圓眼睛里布滿了血絲,張著嘴想哭卻又哭不出來,只是啞著嗓子:“賀云,咱們得跑哇,快跑哇!”
轉(zhuǎn)天天還不亮的時候,槍聲停了。大伙兒都從藏身的地方爬了出來。鬼子這是打到家門口兒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說不出的沉重。在麥秸地里,大家看到了赤身裸體的馮二嬸子瞪著烏青的眼睛躺在那,曾經(jīng)那一對被小兒子抱在手里吮吸的乳房像是兩個空了的布口袋似的耷拉在肋骨兩邊。她的身上都是血污,鐵銹似的,卻不見傷口。人們是在麥秸地的更深處,看到了血污的來源——馮二伯。他的頭就滾落在不遠處,身體卻已不知去向,頭的下面有一大攤的血幾乎要把麥秸地給泡了,已經(jīng)過了那么長時間,那些血還沒有完全浸到地里去,像是還沒有流夠似的,就在剛剛割下來的麥秸稈里汪汪著。
太陽已經(jīng)升了起來,賀云被娘拉回家。娘開始往她的臉上抹灰,賀云的眼睛直直的,她的目光和思維仿佛被定格在了那塊麥秸地里,好一陣回不過來神兒。過了晌午,爹讓大哥給她端來一碗稀飯,她只吮了一小口,那碗白粥就好像變成了一碗血,腥味直撞鼻子——賀云是被嚇壞了,她哪見過被糟踐成那樣的人。不過只那一天,就都習(xí)慣了。村里經(jīng)常能看到死去的人們,已經(jīng)看不出面目的頭顱高高低低地懸在村口的牌樓上。連英子都怕了,她再也不敢下河灘去,因為她在岸邊的爛泥坑里看到了住在前街的翠翠姐,她可是村里頂俊俏的姑娘,幾個月前在鬼子還沒打來的時候剛許了縣城里的婆家?!八埠婉T二嬸子一樣了?”賀云問。英子搖搖頭。賀云長出了一口氣:“那至少落得個好死。”英子的眼睛依舊瞪得滴溜兒圓,賀云只是覺得好像她的眼白越來越多,黑眼珠兒越來越少。也是,戰(zhàn)火都燒到了家門口兒,誰還能像從前一樣水靈呢?想到馮二嬸子,想水靈也不敢水靈了?!按浯浣阍饬舜笞锪耍锐T二嬸子還遭罪”……說著英子的喉頭已經(jīng)開始哽咽了,盡管她跟翠翠姐并不相熟。她把一只手從袖口里抽出來,指了指自己小腹下面說:“她從這里被劈成了兩半。”賀云沒說話,英子也沒再說話,兩張抹得臟兮兮的小臉哆嗦著在翎鴿一聲聲突兀的鳴叫里貼得緊緊的。
出事那天,大老早就聽見了槍聲,意外地沒有死人。大伙兒都被鬼子用槍趕到了村口的空地上。沒人聽清鬼子嗚里哇啦的話里賣的是什么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個人臉上都死一樣的凝重。站在鬼子旁邊的漢奸說,村子里藏了“八路”,讓大伙兒把“八路”交出來。賀云不知道“八路”是什么人,只聽說“八路”是打鬼子的,大哥還吵著嚷著要去當,娘說他歲數(shù)還太小,沒讓去。人群依然靜默,賀云看鬼子要急,緊緊拉著娘的手,躲在了爹和大哥身后。領(lǐng)頭的幾個鬼子嘀咕了一會兒,回過頭來一揮手,一隊鬼子就舉著刺刀扎進了人群。人們被扒拉成了兩撥,一撥是女人和小孩,另一撥都是男的——大哥和爹都在另一撥里。在他們黃口村,嫁過人的女子頭發(fā)都綰成髻,沒嫁過人的小丫頭都扎辮子。綰成髻的女子可以到另一撥人里把自己的男人領(lǐng)回來,剩下的就是“八路”。爹和大哥是挨在一起站著的,母親過去領(lǐng)人的時候,爹抬頭看了娘一眼。娘的兩條瘦腿在褲管里抖得厲害,她明白爹那一眼的意思。走到爹跟前,娘停了停,嘴唇動了一下,終于還是沒有吭聲,然后果斷拉起大哥的手低著頭就要往外走。乒的一聲槍響,娘嚇得一哆嗦。領(lǐng)頭的鬼子又說著聽不懂的話走了過來,一把把娘推在了地上,把大哥又拉回到了另一撥隊伍里。娘強拉著大哥的手,頭發(fā)散亂在肩上,哭著嚎著兩只手死死扯住大哥的胳膊:“那是我兒子,我兒子不是‘八路呀!”當翻譯的漢奸從隊伍前頭跑了過來,用槍托子狠敲在娘的手上,枯柴似的手臂上頓時就多了一條大紅凜子,卻依然不撒手。漢奸把娘從地上揪起來,掄起手就是一巴掌,娘頓時就止了哭聲,捂著腮木呆呆地坐在地上。漢奸蹲下身子湊到娘跟前小聲說了幾句什么然后又起身走了。娘的眼淚大顆大顆地從眼眶里滾了出來,她緩緩地站起身,雙手揩了把臉,又整了整衣服,重新走進另一撥隊伍里,走到了爹和大哥前頭。大哥背對著賀云,她只能看到娘像是被揉皺了的草紙一樣的臉。娘就站在大哥跟前,腳下像是生了根似的,突然又撲通跪倒在大哥面前哭得不成樣子,大哥也跪下了。又是油頭漢奸走了過來推搡娘,娘才拉起爹的手,兩人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隊伍。
回到了女人和小孩的隊伍里,娘幾乎哭得背過氣去,所以一開始并沒注意到英子混進了要去另一撥領(lǐng)人的隊伍里。英子大賀云幾歲,生得粗壯,碰巧沒來得及扎辮子,就在頭上胡亂纏了條青色的頭巾。每一排鄉(xiāng)親都有四五個扛著槍的小鬼子把守著,英子竟能以假亂真被當作小媳婦兒。賀云驚得貓叫似的喊了一聲:“英子!”娘這才回過神兒來,看了一眼賀云,又看了一眼英子。很快,娘的眼睛里重新放了光似的,待英子走過去時拉了一把英子的手,小聲地說:“英子,干娘求你!”賀云一家的眼睛幾乎是黏在英子身上的,賀云個子矮,很快就找不到混跡到人群中的英子了,爹和娘跳起腳來看,也只能隱約看到那塊青色的頭巾似沉在河塘里一般,一浮一浮的。英子很快就領(lǐng)了人回來了。賀云跟著爹娘往前擠,又被鬼子拿槍趕了回來,賀云覺得自己連氣兒也不敢喘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盼著英子趕快領(lǐng)著大哥現(xiàn)身。
賀云是頭一個發(fā)現(xiàn)英子領(lǐng)著的不是大哥的。她認出了跟著英子一雙肉腳后的不是大哥那雙穿著黑布鞋的腳。但她又不敢相信,娘和大哥假扮成夫妻是不容易,可是英子看上去和大哥年歲相當,從前娘還開玩笑要讓英子給她做嫂子呢,她把大哥領(lǐng)回來肯定不會露餡兒。除非,除非她領(lǐng)了別人,可英子的哥早就參軍了,她的爹有她的娘給領(lǐng)回去,她不領(lǐng)大哥,還能領(lǐng)誰?賀云快要急壞了。爹娘很快也發(fā)現(xiàn)了英子領(lǐng)的不是大哥,從英子回來的時候故意繞過了他們這一排,跟著上一隊人站到另一排去了時,他們心里的火就滅了一半,直到定睛看清楚那年輕后生的背影真的不是大哥,娘一直吊著的那一口氣一下子被抽空了,癱在了地上,她的眼睛也不再流淚了,而是死了一樣地望著天。槍聲響了,大哥和余下十幾個沒人認領(lǐng)的男人一同倒在了地上。
夜深了,娘躺在床上,眼窩凹了下去,她的臉一半隱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如同一具連著皮的骷髏。賀云和爹摸著黑來到空地上,那天的月亮好極了,十五的月亮也不見得那么亮,那么滿。大哥的腦殼被打沒了半邊,他的血從頭頂流出來,竟意外地和另外的幾股血在老槐樹的根子底下匯合流成了一股。那血紅極了,鮮亮極了,像是小時候襁褓的包裹皮兒一樣紅。爹走得很吃力,仿佛已經(jīng)是一個古稀老人了。賀云扶著爹,小心翼翼地撿起大哥散落在一旁的另一半碎爛的腦殼,用衣服下襟兜著。爹在大石頭上坐了下來,捧著大哥的臉,又從胸襟里掏出一塊布,一點一點把大哥的臉擦干凈了。大哥長得像娘,深眼窩,淚水不時地滑落到大哥的臉上,爹忙用袖子抹去:“兒子,爹不該哭,爹該死。”又回頭叮囑賀云:“丫頭,淚珠兒可不能落在你大哥身上,要不然他心里有惦記,不好上路?!辟R云和爹把大哥抬到了自家的麥地里,爹一邊用鐵锨鏟土一邊說:“兒子,委屈你了,就先在咱家地里湊合一下吧?!?/p>
埋了大哥,賀云和爹往回走,路過河塘聽見葦坑里一陣嚶嚶的哭聲。賀云嚇得一激靈,本以為是野貓在叫,爹卻停住了腳,仔細聽了一會兒,拔腿往葦坑里走。賀云拉住爹——娘還在炕上躺著呢,已經(jīng)失去了大哥,她不愿再節(jié)外生枝。爹卻松開賀云的手,扒開一層一層的葦子稈,果然看到了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兒,粉粉團團的,也是個深眼窩。爹把那嬰兒抱在懷里,掀開了那塊發(fā)烏的包裹皮兒——是個男孩。大哥走了,爹一直沒怎么哭,只是背過身去抹眼淚,抱著這個不知是誰家的孩子,爹竟蹲在葦坑里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蛙鳴陣陣,賀云看到月亮已不知什么時候隱在了云里,逐漸沒了光影,晶藍的天映在河塘里,看上去水靈靈的——又快到早晨了。
小弟就這樣成了小弟。
爹娘再也不跟英子家過話,也不許賀云再跟他們過話。賀云也怨英子,那可是大哥呀。有一回賀云在窄胡同子里碰見英子,英子一掏衣兜變出兩塊上頭蘸著粉色糖精的點心。“給你的?!庇⒆泳箢^倔腦地說,仿佛她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錯。賀云看了英子一眼,扭頭就走——我大哥就值兩塊點心?呸!賀云心里氣,回家拎起尿桶子就潑在了英子家門口的過道上。后來聽村里人說,英子那天救下的真是一個“八路”,打鬼子的。街里街坊的,碰見英子都沖她挑大拇指,有的老爺子吃過點墨水,還說出了“自古英雄出少年”的話。兩家就隔著一條窄路,娘有時候也能聽見人們夸英子,總是默默地走到門口把自家那兩扇木門關(guān)上——娘小時候是大戶人家的千金,懂一些分寸,她表現(xiàn)出的體面已經(jīng)不能再多了。
賀云正抱著小弟在院子里溜達的時候,又響起了槍聲,聽上去離得不遠。娘在廂房里燒火,爹也正在屋里拾掇著。槍聲大伙兒都聽慣了,不像從前那樣一驚一乍了。賀云還是背著小弟,快步跑到門邊,準備把院門插上,掩耳盜鈴似的插上門。一走到門口,賀云才看見,一個從未見過的小伙子,穿著一身灰綠的作戰(zhàn)服,一瘸一拐地拐進胡同里。他的一條腿顯然中了彈,血流了一路。鬼子的槍聲越來越近了,賀云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忽地從院子里跳出來,那個小戰(zhàn)士也嚇了一跳,踉蹌著摔倒在地上。
“鬼子是來追你的?”賀云問。
小戰(zhàn)士點點頭。
“你是‘八路?”賀云說著用手比劃了一個“八”的手勢。
小戰(zhàn)士依舊點點頭。
賀云一把把小戰(zhàn)士從地上抽起來說:“你要真是打鬼子的‘八路就跟我走?!闭f著就把小戰(zhàn)士攙進院子里。這么大個人,藏哪好呢?賀云犯了難,她的目光焦急地在屋內(nèi)巡視著,隱約已經(jīng)可以聽見鬼子們的皮靴啪啪踩在地上的聲音了。這時她的眼睛落在了院子犄角的那幾個笸籮筐上——還是從前大哥編的。
“就這吧,湊合一下?!闭f著賀云挑了個最大的笸籮筐,讓小戰(zhàn)士鉆了進去,又把木桶、板凳、掃帚堆在那,不仔細找還真看不出來里面藏了個人。
這時候爹出來了,問賀云:“外頭什么動靜?”
“沒有什么,爹,又是鬼子在外頭打槍呢?!?/p>
爹還是覺得哪里不太對頭,但又說不上來,對賀云說:“留著點神。”就又轉(zhuǎn)頭進屋了。
待爹進去,賀云彎下腰湊近笸籮筐問:“你今年多大?”
“十七?!笨鹱永飩鱽韾瀽灥穆曇?。
“我大哥要是活著,也該十七了。”賀云說著把小弟從背上解下來抱在懷里。在黃口村,十七都該娶媳婦生孩子了,要是大哥還在,她現(xiàn)在抱的就不是這個小弟,而是小侄子了。
容不得賀云細想,鬼子就沖進來了,跟著的還有那個懂“鬼子話”的漢奸。爹娘嚇得都從屋子里跑出來了,娘一把就把賀云摟在懷里,哀求地看著鬼子,生怕賀云被擄了去。鬼子朝天開了三槍,娘把賀云的頭埋在了自己的胸前。漢奸開口了,問:“有沒有看到一個受傷的‘八路從你們這個胡同跑過去?”
爹咬著牙,把娘和賀云擋在身后說:“沒有,我們一直在屋里干活,哪看見什么‘八路?”
“那你們得說說,皇軍挨家挨戶地搜查,那‘八路受了傷流了血,這血跡怎么到你們家這就沒了呢?”
娘摟著賀云,全身抖得厲害,爹瞪著漢奸說:“老子早就不想活了,老子兒子都沒了,死了痛快!”
拿著槍的鬼子頭明顯在問漢奸,爹說的是什么,賀云害怕極了,不知道漢奸是怎么翻譯的,沒想到自己想當然的舉動惹了那么大麻煩。
鬼子乒乒又是連開兩槍,轉(zhuǎn)過頭去拿槍指著胡同里鄰近的幾戶鄉(xiāng)親們,漢奸傳達著鬼子的指令,大聲地朝著人群喊:“窩藏‘八路,全家槍斃!窩藏‘八路,全家槍斃!”賀云從娘的指縫里看見英子一家也被鬼子趕著來到胡同口。
完了!剛才自己救人心切,萬人要被什么人看見了呢?尤其是英子一家,大哥出事后,自己有好幾次把尿桶子倒在了英子家門口,英子娘早就隔著院子陰陽怪氣地罵過,這萬一要是當時被英子娘看見了……賀云不敢想,只盼著鬼子趕緊走。
鬼子在院子里舉著刺刀進進出出,連柴火堆都要用刀捅兩下。越怕什么越來什么,賀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她總覺得院子犄角那堆著的笸籮筐子好像在發(fā)抖,連同堆在一塊兒的板凳、笤帚也跟著一塊兒發(fā)抖。壞了!剛才扶那個小戰(zhàn)士的時候就覺得他手心燙得很,他準是受了傷發(fā)燒打擺子了。哎喲喂,可真是時候!
漢奸再一次盤問賀云一家:“你們真沒看見?真沒有‘八路從這邊過?”賀云從娘的懷里站出來。
“真沒有,我一直在這哄孩子來著,您看這孩子他不聽話,老哭,老鬧?!闭f著,賀云用手在小弟的屁股上悄悄擰了一把。
鬼子還在四周搜尋,胡同里的每一家都沒放過,一邊搜一邊用人不人鬼不鬼的話喊:“窩藏‘八路,全家槍斃!窩藏‘八路,全家槍斃!”
賀云抱著小弟“哦哦哦,別哭別哭”地哄著,一邊念叨著:“我們沒有藏什么‘八路,他們不會冤枉我們的。”一邊偷偷觀察著笸籮筐子的動靜。
爹和娘也在一邊說:“我們真的沒有窩藏‘八路,搜也搜過了不是嗎?”
眼見著笸籮筐抖得越來越厲害,這要是讓鬼子發(fā)現(xiàn)了……賀云倒吸了一口冷氣。鬼子還不走,這可怎么辦?賀云抱著小弟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悠,干脆一屁股坐住了那個不安分的笸籮筐上,嘴里還在念叨著:“行了行了,我的小祖宗,別哭了。”
賀云的小聰明耍得不是地方,本來沒人注意那笸籮筐,她這一坐,反倒引起了鬼子的注意。連她自己都覺得,周圍的空氣仿佛一下都變了味兒,娘靠在爹身上,壓著嗓子朝她低吼:“丫頭!”
日頭照在房脊上,光線銳利極了,一寸一寸像刀子在割著房上的瓦片。賀云已經(jīng)不敢抬頭了,她不知道是她自己在抖還是那笸籮筐子在抖。小弟仿佛也嗅到了空氣中的詭譎,漸漸地也止了哭聲,沉沉睡了過去,任憑賀云再怎么暗中掐他也不吭一聲。賀云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像鬼子的刺刀似的,晃得她睜不開眼睛。大不了就是一死,跟著大哥去了。死有什么好怕的,大哥已經(jīng)先替她受過了,想來也沒什么怕的。那一刀刺在身上,最好馬上就能咽氣,賀云不怕死,但她怕受罪,這樣想著她又多打了好幾個冷顫。賀云又朝爹娘看了一眼,娘已經(jīng)跪在地上,一手拉著爹的衣角。爹的一只手撫在磨盤上,強撐著靠在那。她知道如果自己活不了,爹娘就算不被槍斃也活不下去了。
聽天由命吧。
院子就那么大,鬼子扯著一邊的嘴角淫笑著,幾步就踱到賀云跟前了。賀云發(fā)現(xiàn),原來鬼子的笑聲比槍聲還恐怖。她低下頭抱緊小弟,閉上了眼睛。
突然,恍惚哪里又傳來一陣槍聲,挺近的,響了一下,緊接著又響了三下。
“‘八路!肯定是‘八路!”漢奸跳起腳,率先叫了起來。
鬼子聽到后也愣住了,重新把手槍別回到腰帶里。
槍聲又響了。賀云的耳膜都鼓了起來,她重新抬起頭睜開眼。
“槍聲就在附近,人肯定還沒走遠?!睗h奸趕忙湊到鬼子身邊,叭叭說了一串鬼話。
只一瞬間,一屋子的鬼子風一樣地跟著跑了出去,院子里一下又清靜了。賀云聽見自己的心還在怦怦直跳。太陽越過了屋脊,越過了房檐,又直直地照進了院子里,她才從笸籮筐子上滑了下來。娘跑過來一把把她摟在懷里,賀云仍覺得像做夢似的,好像自己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
待鄉(xiāng)親們都走凈了,賀云叫來爹娘,才把已經(jīng)暈在笸籮筐里的“八路軍戰(zhàn)士”攙了出來。裝糧食的布口袋里還有一把米,娘熬成了稀飯一口一口喂給他吃。賀云以為爹會揍她,像小時候她和大哥去英子家偷了槍一樣。爹沒有,但也沒有好臉色,看賀云時總是虎著一張臉。爹撕了幾塊干凈的布,把戰(zhàn)士受傷的腿包裹上了。
“是被彈片劃傷的,沒什么大礙?!钡f。
小戰(zhàn)士吃了粥,精神好了許多,謝過賀云,又謝過賀云的爹娘,慶幸自己又從鬼子眼皮子底下?lián)旎匾粭l命。
“別謝我們,就謝我們家丫頭吧。是她人小鬼大,壯著膽子把你救下的。”爹依舊虎著一張臉說,“還得謝那不知道哪邊傳來的槍聲,要不我們?nèi)叶几阋粔K兒找我大兒子去了。”
“大伯,您的兒子也是八路軍?”小戰(zhàn)士問。
爹蹲在門檻兒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半晌說了一句:“是,他也做了‘八路了,如果還在應(yīng)該跟你差不多大了?!?/p>
小戰(zhàn)士看著賀云懷里的小弟說:“我們家就我一個了,跟著連長沖鋒的時候玩命跟小鬼子干,過后又怕死怕得要命。”過了一會兒他又笑著說:“我爹也跟大伯一樣,愛坐在門檻抽煙?!?/p>
“小伙子,少說幾句吧,你受了傷,是傷了元氣,且得好好多歇歇呢,說話也費精神。”娘對小戰(zhàn)士說。
賀云見娘的臉色紅潤了不少,帶著劫后余生的喜色。
“看來還是得裹藍包裹皮兒,你看小弟,藍布藍布,就給‘攔下了,連丫頭都一塊兒給‘攔下了,我們老家的老話兒說得沒錯。”娘嘆了一口氣,“當年要是裹她大哥也扯塊藍布,興許也能給‘攔下。”
過了好一會兒,爹夾著煙悠悠地說:“怎么這么寸?哪就來了一陣槍聲呢?”
賀云正在給小弟喂米糊糊,聽到爹提起,她也納悶兒,那槍聽上去跟尋常的槍聲不大一樣,但又很熟悉,似乎是在哪聽過。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把小弟塞進了娘的懷里,拔腿就往外跑,一口氣跑到了英子家。
已是黃昏,夕陽金燦燦的光涂抹在英子家高高的房梁上。果然,那支鳥槍不見了。
從此賀云再也沒有見過英子。
周子妮,1992年生,現(xiàn)就職于武清區(qū)文化館,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魯迅文學(xué)院第44屆高研班學(xué)員。小說、散文散見于《天津文學(xué)》《微型小說月報》《文藝論壇》等刊物,曾獲第二十三屆“全國梁斌小說獎”一等獎。
責任編輯:崔健